東極島。
五月已逝,六月的北半球夏季漸濃,但是東極島的春天卻還在繼續。下了飛機離開機場時,依舊能看見零星的藍紫色花朵妝點著綠意蔥蘢的苔原。
隻不過,除此之外的很多事都發生了改變。
之前說的“全島封閉養護”政策並沒有被嚴格執行,昔日的東極島哨塔已經被改造成了可供數百人下榻的酒店。雖然還沒正式對外運營,但從裝潢陳設來看,這家酒店的服務對象顯然不僅僅是科研保育工作者。
後來,白典聽說酒店與真正的保護地帶之間還有一段緩衝區,隻有取得特殊護照的人才能進入。而他與衛長庚已經得到了當局的特批,可以踏足東極島的任何區域。
但白典拒絕了這項特權。
事實上,他甚至有點後悔選擇了東極島。這讓他意識到其實自己也是資本和特權的一部分。
也許人類生命的電子輪回已經在冥冥中暗示了這次風波的最終結果——幽靈永遠不會消失,隻會從一個軀殼轉移向另一個軀殼。
因為承諾過要與外界保持聯係,這幾天白典也會時不時地上網收發訊息,順便了解一些最新情況。
水晶塔依舊處於停課狀態,但以唐老師為首的教委會正在努力爭取複課。
聯合調查組入駐二區,有超過三分之二的蓋亞聯合會成員遭到調查清算,大量文件被查封,賬目被扣押,銀行賬戶被凍結。個彆機構甚至還傳出試圖銷毀證據、暴力抗法結果被迅速製伏的消息。
千峰聯盟開始順理成章地擺脫商業操控,對聯賽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並宣布正在與當局共同研究製定哨向義務兵役製度。
另外還有小道消息稱,聯盟接手了大量商業機構的哨向研究成果,也將開始研究更強大的新一代哨兵和向導。
在摧枯拉朽的行動中,新的秩序徐徐誕生了。
白典一度懷疑格裡斯會獲得從輕發落,然後在當局的默許下繼續他的研究。但事件實際的發展更為吊詭——新聞報道稱格裡斯在監獄中自殺,隻留下一封遺書承認了全部罪行。
格裡斯真的死了?白典已經學會不再輕易下結論。
當然,也不是沒有能讓人輕鬆一下的消息。比如獵雲終於蘇醒了。當他得知自己錯過了有史以來最“精彩”的一屆交流會,而他所屬的哨塔也因為卷入二區的是非而瀕臨解散時,那種懊喪之中又帶著一點點微妙釋懷感的表情,光是聽同學們的描述白典就覺得有趣極了。
暫住在東極島酒店的第三天,白典收到了一則特殊的消息。它來自遙遠宇宙,經過好幾天的旅行才抵達了第三自然。
消息的主體是一段時長幾分鐘的視頻。畫麵背景是一張靜態照片,從疑似飛船舷窗的地方向外望去。星河璀璨,溢彩流光。
而背景之外,隻有一黑一白兩團光暈在空中微微起伏。
不過很快,白典就聽見那兩團光暈開始說話。
“我很驚訝你會主動找我談論這個問題。畢竟你看起來並不相信我的觀點。”
白色光團,是阿梨沙的聲音。
而回應他的黑色光團,如果白典沒聽錯,應該是格裡斯。
“確實,直到現在我依舊對你那套極樂世界的理論不感興趣。但這並不意味著我不能對你觀點的其他部分產生思考,比如世界的真實性。”
阿梨沙的情緒似乎永遠平靜:“所以你願意相信第三自然不是真實的?是什麼讓你改變了主義?”
“懷疑一件事的真實性需要什麼理由嗎?我還沒有理性到那種程度。”
格裡斯的笑聲變得尖銳起來。
“不過如果一定要追根溯源的話,那就是這些年作為一個人類生物學研究者和古董愛好者,我對死亡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吧。萬事萬物都有死期,夢海也會有毀滅的一天。即便第三自然會派出哨兵和向導去消滅夢海世界的癌症,延長它們的壽命,可最長的也隻不過能夠持續幾千年罷了。而我們人類的世界線已經綿延了數十甚至上百萬年,經曆過那麼多的災難,又是誰在維護它,解決它的癌症——光靠人類自己,真做得到嗎?”
白光回答:“作為一個神職人員說這話或許並不合適,但我想人類在遭遇危難時所爆發出的能量是無法估量的。”
“可我卻不這麼看。人類實在是太渺小了,脆弱到很多時候隻要走錯一步就會從這個宇宙中被抹掉。而這也是我執念於想要創造高級人類的動力之一。”
說到這裡,黑光反問:“而且你不好奇嗎,那些曆史中的英雄人物是不是真的存在?比如突然消失的初代移民行動總指揮,他究竟是一個真實的人,還是來自真實世界的救世主?至於那顆曾被我們稱為故鄉的藍色地球,從未有人想過去驗證它的存在,會不會也隻是個捏造出來的背景資料?”
白光沉默片刻,歎息道:“看起來懷疑的種子找到了最肥沃的土壤。所以你現在準備怎麼做?”
“和你一樣,我也要用自己的方法去驗證觀點。”
黑光答道:“我要試一試,比如製造一場大的災難,看究竟會不會有‘機械降神’來解決問題。”
“可你應該知道這是無法被驗證的問題。就像第三自然的哨向總會借用夢海人類的身份來執行任務,哪怕你製造出的災難的確被‘機械降神’所解決,那看上去也不過是人類英雄們的勝利,並不會有神直接在雲端上現身。”
“那隻是因為你習慣於站在神的角度去看待問題。“
黑光發出一陣低沉的嗤笑。”而我覺得那些曾經被神操縱過的人類會知道的。在災難結束之後他們會回頭審視。看自己做出的決定是否全都發自內心,是否在能力範圍之內,是否符合自身的利益和邏輯……而他們的親近之人更是時刻都在觀察著,不斷確認他們的愛是否發自肺腑,又是否穩定綿長。”
聽到這裡白典內心微顫,思緒陡然回到了最初的最初,那個陰雲彌漫的佳城小區。
張叏的父親曾經被老顧奪舍。儘管他並不記得這件事,可老顧的行為與他本人的意誌卻始終在潛意識裡交戰,並最終釀成了更大的悲劇。這是不是意味著,意識本身確實比人類更加敏銳?
倒也沒錯。就算人類已經實現了電子輪回,也依舊無法創造出真正的人類意識,那些仿真人充其量也不過是高級模仿品罷了。
或許神就存在於人的內心……
當白典收回思緒時,視頻中的黑白光暈已經消失,卻仍有個聲音在空中回響。
“你有沒有身不由己的時候?你覺得自己正被操縱著麼?是誰操縱著你,高高在上的神?如果你覺得自己正在被操縱,還需不需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或者……將一切歸咎於操縱你的那個力量,不管它究竟是什麼?”
白典張了張嘴,卻沒有回答。不光因為沒人聆聽他的答案,更因為這個問題並不僅僅需要他一人解答。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他找了個小號將這些問題發到網上,毫不意外地石沉大海。大家都在忙著尋找□□與精神上的快樂,對於這種務虛的嚴肅問題不感興趣。
大約半小時之後,才有路人留下了一句話。
【沒事做就去工廠多造幾個量產人,想太多這種無聊的事,就算治好了也會流口水。】
唯一認真回答的人,是白典的哨兵。
“‘有沒有身不由己的時候’?那你可算是問對人了。這世上還有誰比我更有發言權。”
最近迷上了路亞的超級哨兵坐在礁石上,挑選著整整一盒仿真魚餌,糾結中帶著一絲快樂。
“不過雖然被‘神’安排了幾百年,但大部分的選擇還是我自己做的。人生這條路不就是這樣嗎?能選則選,如果實在選不了,那就反抗。就算身體被束縛,精神也是自由的。”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片刻。
“至於該不該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倒覺得不用去想那麼多。因為那原本就是留給彆人去評判的問題。我們要做的就是在一次次選擇中遵從道德和本心。你覺得呢?”
“也是。”
白典在哨兵身旁的礁石上坐下,讓清涼的海風揚起自己的劉海。
“回想起來,當初我被張叏重傷,都快疼死了,你還在那裡托著我的手,問我要不要跟你走。”
“萬一你打死也不想跟我走呢?”
衛長庚終於從魚餌中挑出了最中意的,那是一條有著藍紫色鱗片的漂亮小魚,像愛人的眼睛。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你可沒得選了,老老實實跟著我混就是了。”
“哼哼,以後誰跟誰混還不一定呢。”
白典抬手遮著陽光,看衛長庚舒展長臂將路亞吊鉤甩向遠處。思緒也隨之在雪白的浪花之間翻湧。
“其實剛被你帶來第三自然那陣子,我還真挺依賴你的。但那從來都不是簡單的崇拜。雖然你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大神,可在我這兒,你也會受傷,也會覺得累,也有需要保護的時候。不要客氣,我一直都在。”
這之後的幾秒鐘,兩人同時安靜下來——倒不是無話可說,而是心意至此,再無需多言。
而最終按捺不住內心瘙癢,最終打破這份寧靜的人,是衛長庚。
“幫個忙,拿好了。”
他突然將手中的釣竿塞給白典,然後趁著自家向導還在發愣,一把將人拽進懷中,托著後腦勺倒在礁石上。
海濤拍岸,縱有千鈞神力,亦化作吹雪之柔。
幾番溫存過後,正是神魂顛倒之時,白典忽然感覺身下有些動靜。他這才想起自己還壓著那根釣竿,而魚線居然正在抽動。
“……魚?魚!”
兩個人急忙狼狽起身,手忙腳亂地去顧那條上鉤的蠢物。卻沒料到一個手滑,竟讓那條魚兒將釣竿也拖進了海裡。
白典還來不及遺憾,隻見剛才還在邊上打盹兒的獰貓一個標準的貓式起跳躍入海中,遊出幾米接著一個猛子潛入水底。
又過了將近一分鐘,海麵開始咕嘟冒泡,緊接著渾身濕漉漉的獰貓重新浮出水麵——不過是穩當當地趴在大章魚的背上。
至於釣竿,那自然是沒了影了。不過衛長庚最在乎的東西,那個漂亮的藍紫色小釣餌,倒是穩當當地銜在獰貓貓的嘴上。
“算了,讓海裡的歸海裡吧,我已經心滿意足,彆無所求。”
說著,衛長庚重新摟緊自家向導,仿佛摟住了他的整個世界。
東極島的白晝是短暫的,不過一會兒功夫,太陽已經落入了西麵的苔原。而在大海的儘頭,七枚朦朧的月亮正在冉冉升起。月亮的後方,雖然暫時還看不清楚,但漫天星辰一直在閃耀著,正如過去的億萬年間它們每時每刻都在做的那樣。
白典又想起了那則阿梨沙發來的訊息。視頻的背景是飛船舷窗外的璀璨星海。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是一枚糖果大小的藍色星球,表麵包裹著白色的雲係,像糖果表麵的甜霜。
白典曾經以為那就是阿梨沙此行的終點,漂泊的神官最終抵達了人類的發源地,太陽係的藍色星球。
但是現在,他又覺得那顆藍色糖果應該是第三自然。
透明舷窗隻是裝盛著糖果的容器的一部分,透過它向裡看,人世間的一切悲歡離合、美好和醜惡全都被禁錮著、也被保護著。各種光怪陸離的人生,波譎雲詭的情感,變幻莫測的萬事萬物互相碰撞、糾纏,迸發出不可思議的奇妙光彩。
——又像一個巨大的萬花筒。無限的光怪陸離,卻都在容器之中。
衛長庚貼在他的耳邊輕聲問道:“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先離開東極島再說吧,我們不屬於這裡。”
白典撥開被風吹亂的藍紫色長發,將目光從遠空轉向愛人的臉龐。
“不如再一起看看走走,等找到合適的地方就住下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