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秦婉(正文完)(2 / 2)

普通平凡的老百姓們平時如螻蟻般小心翼翼的活著,即使近些年受了更多的欺壓,受了更多的冤屈,仍不敢吭一聲,不敢有任何的反抗,唯恐這些官老爺和禁軍們真的一抬腳,隨意地就把自己碾死在腳下。

可這時有了一個人、兩個人、幾個人帶頭,仿佛自己在其中做些什麼也不會被發現了,心中被壓著的無數的對繁重徭稅的不滿、對貪官汙吏魚肉欺壓的憤恨、對官官相護無處伸冤的怒火,連同對大鼓前鳴冤的幾人感同身受的同情和敬佩,一起發酵出來,發酵成洶洶的浪潮!

“沒良心的!沒有爹生娘養的!”

“狗娘養的,狗官,去死!”

……

所有人都喊了起來,所有人都在尋著手上身上有什麼能扔過去的,菜葉子、爛柿子、瓜果皮子、棗核子……實在找不到什麼的,便直接從地上撿起石子、挖起爛泥,全都朝著那些禁軍扔過去!有什麼便扔什麼!全都扔過去!

又眼見那小隊的禁軍要抓住秦婉幾人了,忽然三側的人群都不約而同朝大坪上擠了過去!

推嚷、辱罵、毆打!百姓的人數是禁軍的數倍,那隊禁軍根本沒想到這些小民竟敢反抗,也根本禁不住突如其來的衝擊,更沒見過這樣的陣仗,陣型被衝散後,一時全都驚懼地向後退去!

那禁軍頭領見狀大驚,站在大坪中間怒聲喝令,卻已根本沒人聽他的!

這亦是個聰明人,霎時便明白這不是自己能控製的了,而他此番任務就是為了防止擊鼓喊冤的幾人繼續影響京城,可若真和這麼多百姓起了衝突,到時候的影響卻隻會更大更惡劣,這罪責隻怕會更大,這黑鍋恐怕自己也背不起。

當下,他人也不抓了,立刻下令撤退!

那些禁軍得了明確的命令,再沒了顧忌,幾乎是爭先恐後地逃竄著撤回了鼓院內。

待那大門再次合上,所有禁軍消失在門後,人群頓時發出了勝利的歡呼,卻仍覺不夠痛快,又將手中剩餘的東西都往大門砸去!

那朱漆木門瞬間便被泥巴爛糊濺滿,被尖銳的石子砸出無數坑窪……

“娘子……”在嘈雜熱烈的歡呼中,李婆婆熱淚盈眶地喊了一聲。

李婆婆手中的傘早已不見,秦婉站在雨中,又哭又笑。

-

鼓院外引發了前所未有的民怨時,王葉曹三相亦立刻借此事端,進宮求見雍熙帝,並再次呈上要求重審秦珩一案的折子。

雍熙帝仍強硬著不願召見三人。

但誰都看得出來,老皇帝如今的處境便如被架在火上一般,他當然可以用武力平息此事,直接派禁軍抓了秦婉和今日擊鼓的其他三人,可這麼做,等次日消息一傳出去,想也知道,會引起朝堂和民間多大的聲浪,而要壓下那聲浪,又要再抓多少的人?

再聯係起事情的起因,當年牽連萬數之眾的永王案,這麼做,幾乎等於雍熙帝自己在史書上寫下“暴虐”二字。

翻遍上下一十九史,暴虐的昏君豈在少數?可他,是自詡明君、自詡仁君三十幾年的大周第二位帝君,他能這麼做嗎?!

……

秦婉和葉韞從鼓院回到小院時,天已擦黑,兩人用了飯食後,便一直在書房等著消息,等著雍熙帝作出抉擇,等著那幾乎被逼到沒有選擇餘地的抉擇。

等到戌時初,卻是等來了趙珣。

趙珣和太子兄弟倆已被雍熙帝軟禁在宮內數日,秦婉和葉韞乍見他終於被放出宮來,都以為是好消息,可待到趙珣跨入門內,二人才見他的神色在燈火下異常凝重,心裡便都是一沉。

“是父皇讓我來的。”

秦婉睜大了眸子,屏著氣一時沒有作聲,葉韞蹙起眉低聲問:“讓你來說什麼?”

趙珣與葉韞沉默對視片刻,視線緩緩移向秦婉:“父皇讓我告訴你,事情若到此為止,他可以既往不咎,子希的罪不會牽連你,但你若執意繼續,”

他停頓須臾,聲音愈加沉肅,“你和肚子裡的孩子,都不會有好結果。他給你兩天時間考慮,兩天後若仍不知好歹……”

他沒有說下去,但秦婉和葉韞都聽懂了,若她還不知好歹,那麼到時候,禁軍便是直接來這裡帶人了。

“聖上得了失心瘋嗎?他這是身前身後名都不要了?!”葉韞壓低聲音道,她沒想到雍熙帝竟當真要悍然不顧朝堂人心所向,不顧洶湧民意。

趙珣眉心緊鎖,再次沉默。

他明白這件事從頭至尾都是他父皇一手犯下的錯,他也一心想救駱子希,但雍熙帝於他畢竟是最慈愛最好的父親,事情鬨到現在這般,父皇的身體已然快撐不住了,也確實快被逼瘋了。他夾在中間,隻覺兩難。

書房內一片死寂。

“兩天時間嗎?”片刻後,秦婉忽然啞聲道。

她想起了父兄、母親和兩位嫂嫂,想起阿寧費儘心力所作的一切,想起今日與她一道擊鼓的那三個女子,想起天下那麼多的冤魂。

她又怎能再苟且偷生一次?又怎能再苟且偷生一次!

“既是如此,”她低頭,將手輕輕貼在小腹上,清絕姝麗的臉上溫柔地笑了笑,隨即,卻抬頭一字字決然道,“那就讓我們一家三口好好聚在一起,好好看看,過了黃泉路,是誰要下地獄?!”

秦婉冷冽決絕的視線倏然望向趙珣:“明日,我會繼續擊鼓,我命在,鼓不絕!”

“婉姐姐……”葉韞一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臂。

趙珣亦被她的神色所震,僵立在書房中,半晌無言。

-

一個時辰後,換了一身黑色夜行衣的趙珣,拎著一壺酒,潛進了禦史台詔獄。

不同於上一次帶秦婉進來,這一次他頗費了一番周折,才繞過層層阻礙進到獄中。

而若是父皇春秋正盛之時,即使他再如何活動,也是絕無可能進來的。思及此,他心中又是一陣滋味難言。

“……如今事情便是這般。”

南廡昭獄儘頭的狹窄牢房內,月光黯淡,二人相對而坐,駱寧靜靜聽完了趙珣帶來的所有消息,默然良久。

連續幾天,禦史台曾經的同僚隻審問他詩作的事,絲毫不提其他事,及至這兩天,連審問都不再來,他就已猜到,外麵的形勢必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三相連同諸多大臣一同上疏失敗了。

他可以想象秦婉當時該有多絕望,但他也知道,秦婉有多堅韌,多勇敢,他知道她一定不會放棄。

這兩天,駱寧設想過無數秦婉可能會做的事,每一種可能都讓他如此心疼和愧疚,而此刻聽著趙珣的敘述,那些設想就仿佛具象化了一般,浮現在他眼前。

那樣單薄纖弱卻仿佛能撐起一切的脊背,那樣明淨柔美卻無畏決絕的神色,那樣溫柔卻凜然的眸子。

他見過,所以他曾發誓,絕不讓她再陷入那樣的境地裡。

可現在,可現在……

駱寧閉上眼睛,心中諸多思緒百轉千回,痛苦,後悔,愧疚,憤怒……最後,他倏然睜開眼,如墨的黑眸裡卻是與秦婉一般的堅定決絕——

可現在,他們是夫妻!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們都要並肩攜手站在一起,都要相信彼此的愛,也要,相信彼此的能力,相信彼此能做到!

“聖上不是覺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嗎?”駱寧忽然在幽暗寂靜中出聲道,“他恐怕,還沒真正嘗到孤家寡人的滋味。”

趙珣微怔,抬眼看他。

“聖上是可以抓婉婉,他可以抓一個喊冤的人,抓四個喊冤的人,”駱寧銳利冷冽的視線,驀地直直射向趙珣的雙眼,“但他敢抓五百個、一千個,甚至兩千個擊鼓喊冤的人嗎?他既然連一個人的清白都不願意給,那麼,我和婉婉便要他,還所有人清白!”

趙珣皺眉:“……什麼意思?”

“我和婉婉的書房,右側書架第五層,劉老注釋的《孟子》,”駱寧緩緩道,“內有一份名冊,名冊之上是當年受永王案牽連冤死之人的親眷,活著並還在京城的一千六百人,以及他們詳細的落腳處。”

趙珣聽了這話,慢慢眯起眼:“數月前,你找我查京兆府的案卷,其實是為了查閱這些人的戶籍?”

“是,”駱寧沉沉注視著他,聲音也愈清沉,“找到名冊,我相信婉婉自有辦法說服其中的人一起擊鼓鳴冤,數百人共擊登聞鼓,青史未有,聖上他……還敢抓嗎?”

“趙七,你是現在唯一能幫我把消息帶給婉婉的人,你,又敢嗎?”

趙珣的瞳孔瞬間微微收縮,卻毫不退讓地回視著駱寧,不僅因駱寧要他做的事是對父皇徹底的背叛,更因此時此刻,他驟然理解了他的父皇,他也驟然意識到,他和他的父皇骨子裡有一點是極其相似的,那就是他們都不喜歡自己的權威受到任何挑釁和威脅。

和駱子希相交兩年多,此人雖常疏狂不羈,與他少有尊卑之分,可卻也不曾如現在這般,竟敢用如此迫人的氣勢和鋒利的審視……

趙珣指尖微麻了一下,這是幾年前他在西北戰場上麵對戎狄驍將時,才會有的興奮和濃烈的戰意,回京之後,還是第一次有人能激起他如此濃烈的戰意。

他盯著駱寧,沉緩地呼吸著,可卻是一點點收起了心裡淩厲的殺意:“駱子希,這種時候沒必要對我用激將法……我也不能這樣對父皇。”

“永王謀逆案,”駱寧繼續道,他此時的聲線異常清沉和平靜,卻仿佛壓著驚濤駭浪,“隻京畿之地被牽連冤死者近萬人,你可知整個大周有多少人冤死?單我粗略的估算,死刑者便還有萬多人,流刑者又有萬多人,入教坊司者近萬人,這裡還有多少人活著?”

“你曾經說過,你之所以去種老將軍麾下,是不願見大周邊境百姓如賤畜般,被戎狄肆意踐踏肆意殺虐,那麼這幾萬人呢?這些人難道就不是大周的子民了嗎?就該被肆意淩辱欺殺,”

“連冤都喊不得一聲嗎?”

趙珣喉間動了動,呼吸有些沉重。

甬道裡微弱的燈火落在駱寧暗藏鋒芒的側臉上,他的眸光倏然猶如寒星,逼視著趙珣,一字一字繼續道:

“聖上的皇位是怎麼來的?太祖是怎麼崩逝的?永王謀反了嗎?”

“大膽!”趙珣驀地站了起來,厲聲怒喝!

駱寧亦緩緩站了起來。

頭頂那方小窗微亮,黯淡的月光籠在兩個過於高峻的男人身上,籠在兩人淩厲對峙的漆黑眸底。

逼仄狹窄的牢房裡隻剩二人的呼吸聲和無形的緊繃到仿佛下一刻就要斷裂的弦。

“趙珣,”許久,駱寧再次開口,聲音卻已平靜如水,“這個世上最不該被孝道裹挾的,是你的良心。”

趙珣心頭一震,倏忽間想起了永王那張總是帶著和煦笑容的臉。

少時,永王見到自己,總要親熱地叫著小七抱一抱,他也曾毫無芥蒂地教自己書法丹青,那其實是個淡泊之人,不爭不搶,連帶著他府裡的人,也不像其他貴胄世家的人那般跋扈欺人。

那些被牽連的人,他其實也知道一些,譬如那對花匠父子他還有印象,是兩個很憨的人,曾經抓了花圃中的蝴蝶逗過他,譬如那些參加詩會的人,他記得有好幾個誇過他聰慧,譬如那些與他一起搗過蛋過的小孩子,他是他們推舉的“大王”……

趙珣的胸膛急速起伏了幾次,無數熟悉的不熟悉的麵孔在眼前快速閃過,無數思緒心念在腦海滑過。

“當啷!”

突然,甬道另一頭傳來什麼重物落地的聲音,二人對視一眼,都明白沒有時間了。

“……右側第五層劉注《孟子》?”趙珣終是說道。

“……”駱寧心底頓時一鬆,微微頷首。

趙珣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甬道入口的燈芒裡。

兩人都以為這會是他們人生中唯一一次如此緊繃的對峙,誰都沒料到,很多年後,他們還會無數次對立,無數次僵持,趙珣更是會氣得無數次想砍了此人。

-

從詔獄出來已是三更,趙珣一旦做了決定,便不會有片刻拖延,當下又趕回小院。

葉韞和秦婉都還未睡下,知道他去了詔獄,又聽他轉述了駱寧的話,都是精神一震。

當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秦婉旋即帶著二人進了書房,在書房右側第五層找到那本《孟子》,取下一看,其中果然夾了一份折疊起來厚厚的紙箋,再將那紙箋展開,隻見那上麵寫滿了密密麻麻卻極為端正清晰的蠅頭小楷,全都按照一列姓名一列住所的格式整齊排列著。

三人按照行列一算,果然是一千六百人。

秦婉含著淚笑了,阿寧太了解她太大膽了,知道她熟記《孟子》,平時並不愛翻閱,即使翻閱也隻會找黃老注的那一版,竟就這樣大剌剌將名冊放在這裡,阿寧也太聰明太能乾,她不知他要怎麼在一年多繁雜的公務間籌謀這般多事,收集這般多信息。

“婉姐姐,”葉韞看著那名冊亦是感慨,又立刻道,“明日一早,我就儘量多派些人,按名冊一一去找……”

“韞兒,謝謝你,”秦婉卻握了她的手道,“不過,此事乾係甚大,一是怕連累你的人,二是這上麵的有冤之人未必敢信無關之人,反多生事端,還是由我自己來做更好。”

葉韞大約明白了:“婉姐姐的意思是……”

秦婉點點頭:這件事已經捅破了天,名冊上的人隻要不是冷血無情之輩,心裡定然不可能毫無波瀾,隻是因各種顧慮還未踏出那一步。明日一早韞兒幫忙把與我一起擊鼓的三人找來,由我們四個同樣有冤的人去勸說,當能事半功倍。”

“屆時就按照名冊上相近的住所分配,假設明日上午,我們每個人能說服五個人,那就又多了二十人,這二十人下午再與我們一起去說服其他人,到傍晚時就能有一百多人,如此不停如滾雪球一般,找到人說服人的速度會越來越快。彆看這名冊人多,兩天時間說不定真能找完!”

葉韞聽完豁然:“婉姐姐算得好,倒是我心急了,但可說好,明天你去哪裡,我都要帶上大夫陪著。”

秦婉應了一聲“好”,與她相視一笑。

她二人於是又商量了一些安排細節,期間自然也有不少需要趙珣幫忙之處,尤其是不能讓皇帝發覺,趙珣雖都應了,但神色始終凝著。

待到一切商議好,已過了子時,秦婉有孕,明日又要耗費大量心力體力,便先回房休息。

等她離開,葉韞到底又開口,卻並不看著趙珣:“聖上那邊,事後你打算如何?”

二人在秦婉叩登聞鼓前,因事激烈爭吵過,之後趙珣便被雍熙帝軟禁於宮中,還未得機會多談,而現在顯然也不是什麼好的談話時機。

書房內的燭火快要燃儘,漸漸有些暗了,趙珣並不說話,隻望了一會兒她低垂的眸子,而後忽然上前一步,鉗住她清秀的下頜用力吻上去,一吻結束,他才貼著葉韞的唇,沉聲道:

“明後兩日把一切安排好,我就去父皇殿前跪著。”

-

次日一早,葉韞便派人將昨日與秦婉一起擊鼓的三位女子請來。

這三個極有勇氣的女子敢冒著生命危險出來擊鼓,對於去說服更多人自然也絲毫不會推卻,並且都充滿了鬥誌。

秦婉按計劃,給三個女子各分配了名冊上的二十人,都是住在相對鄰近街巷的,以節省路上消耗的時間,又將自己昨夜琢磨的如何勸說不同性情境遇之人的方法細細告訴三人。

這般說好,四人便都分頭出發。

葉韞亦換了素衣,陪著秦婉一道。

這日天仍陰沉沉的,但好在沒有下雨,不會妨礙她們的行動。

從辰時初到午時二刻,兩人總共找到了十一人,這些人果然都密切關注著秦婉叩登聞鼓的事和昨日雨中無數百姓自發與禁軍對峙護人的後續。

同是冤情似海無處可訴、苟且偷生的人,這些人心中又怎能不動容,怎能沒有波瀾?一個上午,秦婉最終竟說服了其中九人之多。

午時正,另外三個女子按事先說好的,帶著被他們說服的人與秦婉在葉家一處不起眼的酒樓裡彙合,他們三人的成果雖與秦婉有差距,卻也比昨夜預想的要更好許多。

那年輕女子見了十二人,說服了六人,那主事的夫人見了十三人,說服了七人,那老嫗因不識字,隻靠著記憶記住地址,因此找到的人少了些,隻有八人,但竟也說服了其中五人之多。

合計下來,四人一上午總共說服了二十七人,加上他們自己,現在已有三十一人了,按照這樣的形勢,保守估算下午平均每人說服六人的話,到天黑前也能說服一百八十多人,這還不算他們說服過程中,隨時加入的被說服者。

如此一來,到明日中午,這一百八十多人又能說服近千人!

這麼算了一番,這三十來人隻聽得士氣愈加高昂,吃了葉韞命人準備的豐盛午飯,又聽秦婉分配了下午各自的任務後,便一刻鐘也不想等,紛紛出發了。

秦婉也和葉韞繼續去找人,又在酒樓裡留了崔林兩個小娘子,一旦有新被說服的人,就立刻讓人來這處酒樓,聽兩個小娘子分配任務後,當日便也出去找人。

這般到了酉時三刻,暮色將至,秦婉因懷著孩子,身子到底堅持不住了,便與葉韞先回了酒樓。

她這一下午又說服了十多人,等過了一會兒,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回來,崔小娘子和林小娘子一一核對人數,那些後來加入的人因沒有秦婉細致的提點,成效沒有那般好,但架不住基數越來越大,雪球越滾越快,因此至酉時末,願意擊鼓鳴冤的人竟已有兩百十七人!

而這些人中,尚有許多還不願回去休息,用了些晚飯,便又出去繼續找人。

及至第二天辰時末,駱寧那名冊上的人都已被找過了一遍,秦婉又將那些還在猶豫的人重新分配,分三五人一組去做最後的嘗試勸說。

至午時初刻,崔林兩位小娘子做最終的核對,那份一千六百人的名單上有一千一百三十八人都願意與秦婉一同去擊鼓鳴冤!而這些人中,又有許多人的家人也表明要一起去擊鼓,最後的總人數幾乎將近一千六百人!

駱寧那份名冊上的多是女子,現下因為那些家人的加入,卻又多了許多的男子,這些男子大多在永王案案發時年紀尚幼,卻於成長的歲月裡親耳聽母親姐妹們講述深重冤屈,親眼見母親姐妹們在煙花勾欄地被淩辱,在貴人宅院裡被欺虐;也有些男子隻因娶了名冊上的女子,便願與之共進退,雖死不懼。

而對於那些最終還是決定不加入擊鼓的人,也沒有任何人怪罪他們,人活於世,總有各種各樣的牽掛,很多時候,活著並不是為了自己。願意去擊鼓的這一千多人都是在無數艱難無望的日子裡、在無數輾轉難眠噩夢連連的夜晚裡走過來的,他們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他們要為逝去的至親討這一口氣,要為自己討一口氣,卻無權要求彆人也為這口氣,再賭上一條命。

午時三刻,這一千多人都各自回了家,有家人的就聚在一起,好好吃一頓飯,沒有家人的,便留在葉家的酒樓聚在一起好好吃了一頓,也有獨自一人的被那些有家人的邀請著一起走了,所有人在這一天仿佛都成了彼此的家人。

-

午時過,未時初。

原本該是白日裡大街上最冷清的時候,通往登聞鼓院的兩條街上,行人卻忽然多了起來。

這兩條街並非主街,街道不如潘樓街那般寬闊,街上的行人走著走著便越走越近了,左右兩邊的漸漸並肩而行,前前後後地漸漸相趨相接,最後所有的人漸漸都彙聚到了一起,仿佛在街道上彙成了一股溪流。

而此時兩條街的各個小岔口小巷口還有人在不停地走出來,加入到這股溪流中。

溪流慢慢變成了河流,河流慢慢變成了江流。

滔滔江流沉默而堅定地朝同一個方向奔赴而去,那是他們等了十四年,日思夜想粉身碎骨也想抵達的方向。

恰在這時,那躲了兩日懶的太陽似乎也開始蘇醒了,層層陰雲之後透出了耀眼的金色光芒,那光芒越來越亮,漸漸給陰雲鑲上了一道金邊,熠熠照射著天穹下的兩條江流。

街道上不相乾的人們看著眼前的情景,仿佛也明白了什麼,有一個人跟上了前麵的江流,第二個人也跟了上去,第三個人、第四個人……第無數個人也跟了上去。

兩條江流終於在登聞鼓院的大坪前相遇了。

自昨日起,鼓院大坪前便有禁軍把守,三步一崗。

一千多個人沉默地互相對視著,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鼓勵,他們繼續堅定地往前走,那些禁軍不由後退了一步、兩步,回頭看向他們的頭領。

這頭領自然已不是前日那個,可此刻,他震驚地望著比前日更多更沉默的人,和那兩條街道上仍在不斷湧來的人,半晌,他喉結動了動,終是大喝一聲:“退回院前!”

百數禁軍立刻聽令,向後退去,在鼓院門前重新列隊,嚴陣以待。

仍是一身素白衣裙的秦婉已早於眾人,在半盞茶前等在鼓院大坪一側,見此情景,便當先踏上了空曠的大坪,纖細的身姿孑然昂立向前走去,直到在那麵大鼓前停下。

那一千多個人也前後左右相繼著,一個個緩緩地踏上了大坪,而那些“不相乾”的人們則自覺地停留在大坪外側,靜靜注視著一切。

秦婉挺直秀背,立於鼓前,與走上大坪的人們頷首、相視,看著他們按照既定的順序,沉默而井然地在大鼓前找到自己的位置。

等到最後一個人站定,她朝站在前麵離自己最近的那老嫗又一次點了點頭,轉身拿起鼓槌,深吸了一口氣,用儘力氣,朝眼前碩大的皮鼓麵叩擊下去——

“鼟!”

正是這時,那輪秋日終於衝破層層厚重的烏雲,耀眼光芒噴薄而出,天際豁然明亮如洗。

-

正午,大周皇宮內廷。

殿前司副指揮使陳輝不知是今日第幾次,走在這條深長的宮道上,

上一頁 書頁/目錄 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