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秦婉(正文完)(1 / 2)

《寡嫂(駱相公年少追妻時)》全本免費閱讀

從禦史台的小側門出來後,趙珣先送秦婉回家,並依駱寧說的,在書房找到了拿捏曹國舅的證據,便立刻去東宮找他二哥。自上次交趾使臣案後,兄弟二人已恢複了□□成的信任,太子的心思又確實如駱寧所猜,因此這一趟倒是沒費太多勁便得了承諾。

趙珣沒料到的是,朱士儼的態度比他想得猶豫,隻堅持即使丟官丟命,也會繼續為駱寧訴冤求情,卻就是不願答應與王諶去談。

一直以來,趙珣都知道朱士儼的清直孤高,若說君子之風,少有人能與他相比,以前趙珣是頗為欣賞這一點的,但眼下這種時候,這清直就不免顯得有些迂腐。

他不知道朱士儼究竟知道王諶什麼秘密,又要用什麼樣的方法才能令王諶妥協,但在趙珣看來,無論怎樣的原則,都沒有救人更重要。

二人談至深夜,趙珣仍是沒能說服人,他信王爺向來是說一不二的主,這下真是被氣得上火,又拿此人沒辦法,隻得先回了小院,將一好一壞兩個消息告訴還在等他的秦婉和葉韞。

駱寧看人向來極準,他在獄中說起朱士儼時有所遲疑,秦婉便知此事不易。她不想耽擱在此,雖說趙珣和林甫誠都打點了禦史台上下,理應不會有他二哥當年的動刑之事,但獄中向來不缺那些不留痕跡的手段。

於是秦婉當下便與趙珣定下翌日散衙時辰後,她一起去見朱士儼。

卻未想到,第二日午後,葉韞和趙珣便一同回到小院告訴她,朱士儼已經答應了去與王諶談判。

秦婉聽到這消息自然舒了口氣,可她立刻察覺到葉韞和趙珣似乎出了什麼變故,二人之間忽然又變得極為冰冷。

等趙珣離開後,秦婉便擔心道:“韞兒,你和王爺可是因阿寧的事不快?”

葉韞笑了笑,隻說:“是有些爭執,不過是為其他事,婉姐姐你彆多想。”

秦婉憂慮駱寧的事,又見葉韞對爭執並不諱言,想來應當也不是外人能插手之事,遂也不再深問。

這日二更時分,趙珣派人送來消息,朱士儼已和王諶談過,王諶大發雷霆,將這女婿怒罵了一頓,但還是不得不同意了上疏一事。

這麼一來,事情就成了一半了,秦婉略微放心,當夜喝了安胎藥,在葉韞的陪伴下,算是安睡了半宿。

次日一早,葉寒鬆便派家仆給葉韞送了信,他已牽頭擬好了請求重審秦珩一案的奏疏,辰時初即會和曹國舅、王諶二相,以及林甫誠、大理卿等一同進宮求見雍熙帝。

辰時二刻,崔小娘子和林小娘子也來了小院,坐在桃樹下一起陪秦婉等消息。

秦婉這時方明白幾月前葉韞不願連累他人的心情,她握著兩人的手道:“你們該等這事有了著落再來的,尤其小林兒,你父親已在為阿寧的事奔走,你和平陽侯世子的親事若再因此生了波折,叫我怎能過意得去?”

“婉姐姐這就想錯了,”林小娘子卻反握住她,哼了一聲道,“若是那平陽侯世子因此事就有所顧忌,那也不用等他怎麼樣,我先讓父親回絕了這親事,這般膽小怕事不分是非之輩,我平生最瞧不起,要我嫁我也不嫁!”

崔小娘子雖性子柔軟,此時也道:“林姐姐說得對,這事卻是試金石了,正好讓咱倆瞧瞧清楚,這京城中究竟哪些是真正值得嫁的好郎君!婉姐姐反倒是幫了我們忙呢!”

秦婉看著她們,又望向葉韞,胸口微熱,隻覺自己這一生雖多坎坷,卻也是幸運的,叫她遇到了沈筠,遇到了駱寧,還遇到了這般真心的好朋友。

三人如此陪著她等了兩個時辰,又一起略用了些吃食,過了午,正愈加忐忑時,趙珣那頭終於派了親信來,可帶來的卻並非是好消息——

雍熙帝早上召見了葉寒鬆幾位大臣,聽聞三相竟都要求重審秦珩一案後,怒急攻心,又昏厥過去,醒來之後,便以龍體不豫為由,拒絕再見任何臣子,也不批複三相的折子,硬是避開了此事。

三相在福寧殿外乾等到未時初,見覲見無望,隻得先行回衙處理各自公務,明日再一同求見。

“婉姐姐,”葉韞聽完那親信稟報,寬慰道,“聖上無非是想借病拖延,但他拖得了一天兩天,卻不可能一直拖下去,就像駱子希說的,他總不能同時罷免三相,時間在我們這邊。”

秦婉心裡其實也預料到事情不可能如此順利,永王謀逆案是在雍熙帝的授意下爆發的,為了一人牽涉了萬數無辜之人,雍熙帝心裡自然心虛,所以他不會那麼容易讓步,總要拉扯一番,給他台階才能順水推舟。因此秦婉還算鎮定,輕輕應了一聲,強迫自己耐心等著後麵幾日的情況。

然而,之後的形勢發展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三相連續三日求見未成,到第四日夜時,雍熙帝卻忽召太子和信王於福寧殿侍疾,同時在寢宮周圍增加了禁軍守衛。而太子和信王進宮後,竟是一日一夜未出福寧殿。

眾人都隱隱感覺出不對。

秦婉無法再像前幾日那般鎮定,葉韞和崔林二女也無法再寬慰什麼,正是焦慮難安時,第五日傍晚,趙珣終於想辦法從宮裡遞了消息出來。

趙珣的人隻認葉韞,葉韞接過那卷成小指大的密信展開,與秦婉一同閱看。隻看了片刻,秦婉柔美清麗的臉上便已慘白一片,葉韞亦蹙緊了眉,將信遞給崔林二女。

二女連忙仔細閱看,卻見那紙上隻有短短十一個字——第一行寫著“孤家寡人怒”,第二行寫著“誓不得昭一人”。

兩行字字跡潦草,墨跡暈染,顯是匆匆寫就、匆匆折起。

林小娘子覺出事態嚴重,但這十一個字信息太過簡單,她實在不甚明白,急忙問:“聖上這是以孝道逼太子殿下和信王爺發誓,在他身後絕不為永王和永王案任何一人翻案的意思?可……這也解決不了眼下三相上疏的事啊?”

崔小娘子也問:“還有這孤家寡人又是何解?”

葉韞擔心地看了看秦婉,抿唇解釋道:“聖上在位三十年,手腕素來強硬,又善權術平衡之道,朝事從來不曾真正脫離他的掌控,這次三相聯合其他大臣一同上疏違抗他的意誌是從未有過的事,所以他應該是覺得自己被所有人背叛了,成了孤家寡人。”

葉韞略頓了頓,“我沒理解錯的話,他因此被逼得怒極,反而決定強硬到底。讓太子和趙珣發誓不在他身後翻案隻是第一步,接下來,他應當真要對三相動手了。”

林小娘子大驚:“同時罷免三相?那駱禦史豈不是……”說到這兒,她生生止住了,又急道,“聖上難道不管後世史書怎麼寫了嗎?”

葉韞蹙眉思索了一會兒,才道:“若是幾年前,聖上確實最重聖君之名,可如今他已年老,相比之下,或許……更沒辦法接受在自己活著的時候,權力和君威受到任何威脅。”

駱子希算到了絕大多數的事,可他到底在君前的時間太短。但也許時間長了也沒什麼用,畢竟連她父親和曹王兩人也沒想到,雍熙帝竟會做出這種選擇。

林崔兩人明白過來了,一下都揪起了心,望向秦婉:“婉姐姐……”

喚了一句,卻是不知該如何安慰下去——如果連三位宰相都要被罷被貶,以雍熙帝的怒氣,駱寧的結局……隻怕會和秦婉的父親兄長一般。

微涼的秋風吹過,秦婉纖弱的脊背挺得筆直,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斷,她怔怔坐著,眸中盈著淚,卻一直不曾落下,葉韞的判斷與她一樣,林崔兩人的未儘之言她亦知道,阿寧……

她緩慢地仰起頭,望向頭頂的那片天空。

很多年前,她也曾這樣仰望天穹,這片天還是和那時一樣廖闊,還是和那時一樣涼薄,還是和那時一樣容不下一個她愛的人,嗎?

“婉姐姐……”良久,葉韞也擔心地喚了一聲,輕輕握住她的手。

秦婉的指尖倏然收緊,視線慢慢從那天穹移向三人,蒼白美麗的臉上,神情竟與片刻之前大不相同,眸中堅定如斯!她一字字道:

“我要叩登聞鼓,訴冤。”

三女都是一怔,一時先想到這種狀況叩登聞鼓恐怕無用,接著又擔心秦婉已懷了孩子,隻怕她身子吃不消。

可轉念再想,已被逼到了此種絕境,駱寧如此深愛秦婉,若不為他拚儘全力搏一搏,秦婉怎能甘心?若換成她們,她們又豈能甘心?

“好,”隻片刻,林小娘子便先決聲道,“那就叩登聞鼓為駱禦史鳴冤,我陪婉姐姐一起去!”

“不。”

三人又是一愣,秦婉此時的語聲竟也如削金斷玉般堅定,且前所未有的鎮靜,她繼續道,“我不為阿寧鳴冤,我要為我父親鳴冤,為我大哥二哥、為我秦家上下一百多無辜之人鳴冤!”

阿寧已為她走出了最重要的一步,那就讓她借著他鋪好的路,為父兄、為秦家這麼多無辜之人徹底洗冤呐喊吧,也為阿寧竭儘全力徹底搏上一搏吧!

秦婉說完便轉向葉韞,葉韞被那眼神看得怔了一瞬,旋即明白過來,眸底一亮:“朝堂上的手段已全然無用,婉姐姐其實是想借登聞鼓掀起民意,將聖上逼到退無可退?”

“正是,他不是覺得自己是孤家寡人嗎?”秦婉恨極了似地涼笑了一聲,“那便讓他嘗嘗什麼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葉韞聽了這句,忽地也笑了,一時聲音愈加清越:“好,那我們便破釜沉舟,與這無上的皇權鬥上一鬥!葉家在京城有酒樓茶館各色鋪子七十二間,婉姐姐儘管放手去做,我定讓這冤情在三日內傳遍汴京街頭巷尾!”

崔林二女也聽懂了,一時都被秦婉和葉韞的話中之意震了震,到底遲疑了片刻,可也不過片刻,片刻後林小娘子便接道:“我跟著我爹替人伸過好幾次冤,我幫婉姐姐一起寫訴狀!”

崔小娘子急急思索了一會兒,終於想到自己能做的事,也連忙道:“那三日後,我就進宮去見姐姐,請她將外麵的情形慢慢透露給聖上,再讓她給聖上吹吹風。”

秦婉沒想到她們二人亦敢如此堅定地支持自己,心中愈為感動自不用說,但這時已無需言謝,她隻道:“君心難測,還望崔淑妃一定小心。”

崔小娘子:“婉姐姐放心,我阿姐聰明著呢,否則聖上也不會在一直讓她侍疾在側。”

這時已漸落暮色,擊登聞鼓鳴冤本就是大事,更何況他們真正想要的結果還不止於此,也許會是捅破天的大事,雖然堅定,卻也不能白白送命。

當下四人便抓緊時間仔細商議了擊鼓和其他方麵如何配合的具體安排,秦婉又尤其注意了安排時儘量不要直接牽涉到她們,儘量不連累她們。

這般商議完,葉韞先回府做安排,她要配合的事項是最多的,而且還需提前將此事告知她父親,畢竟如此大的事,光四個女子確實勉強,需要她父親這個次相暗中斡旋,也需要他做些指點,以免她們犯些不該犯的錯。

崔小娘子隨後亦回去給宮中遞消息求見淑妃,林小娘子則陪著秦婉進書房寫訴狀。

至次日,辰時時分,四人再次彙合,互相看看,目光都一如昨日般堅定,於是相視一笑,一同乘坐馬車前往登聞鼓院。

登聞鼓院前是一片空曠的石板大坪,馬車就在這大坪一側停下,秦婉堅持讓三人在車中等著,不可露麵,自己帶著李婆婆往鼓院前的大鼓走去。

這日雖是晴日,薄陽照著,卻已然有了深秋的寒意,肅肅的風掃起零落的黃葉,在半空中打著卷,亦吹起了秦婉素白的裙角和鬢角的一縷碎發。她麵上未施粉黛,顯出一種蒼白脆弱的美,身姿亦纖細柔弱,可走在鼓院前空曠威嚴的大坪之上,卻讓人覺得仿佛細瘦而疾風難摧的韌竹。

秦婉一步步走到了鼓院府門前,走到了那麵穩穩豎立的皮鼓前,那鼓極大,能將幾個秦婉這般的女子罩住,鼓側的朱漆鮮亮如新,不知確是因新漆過,還是因這些年少有人敢來擊鼓鳴冤。

“娘子?”李婆婆低聲喚道。

行人之聲尚在大坪遠處,她聲音裡的緊張便尤為清晰。這是千百年來,螻蟻般的小民對權力天生的畏懼。

秦婉抿了抿唇,陡然上前,取下插在一側的鼓槌,那鼓槌亦比一般鼓槌更大,沉甸甸的。

她雙手緊緊握住了鼓槌,深吸一口氣,

“鼟!”

——不夠,太弱了。

“鼟鼟!”

——還是不夠。

“鼟鼟鼟!”

——還是不夠!

“鼟鼟鼟!”

“鼟鼟鼟鼟鼟!”

秦婉咬緊牙關,擊鼓聲終於沉悶地高揚起來。

該是如此,該是如此,該是如此才能泄出她心底的憤恨,該是如此才能發出她心底的怒吼,該是如此才能釋放她心底壓抑的報複的渴望!

“娘子……”李婆婆的聲音裡顯然變成了對她的擔心。

秦婉卻如若未聞,繼續用力敲擊著巨大的皮鼓。

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聲聲如悶雷。

“哎彆敲了,聽到了聽到了!”這時,忽然有遠遠的喊聲從鼓院門內傳來。

秦婉側首望過去,見一個藍衫的中年男子正匆匆向門口行來,身後還跟著兩個頗為威武的守衛,她知道這當是接受訴狀的登聞書吏了,這才停了手中的鼓槌,胸口卻仍因剛剛那一陣激烈的擊鼓急促地喘著氣。

那藍衫書吏快步到了門外,也喘了幾口氣緩了一下,大約本想作出一副威厲狀,卻見秦婉姿色動人,語氣倒是微緩:“來著何人?有何冤情?可有訴狀?”

秦婉先將鼓槌插回原處,平複了呼吸,而後從寬袖中取出昨日寫好的訴狀,轉身麵對那書吏,一字字清晰道:“民女乃十二年前戶部尚書秦珩之女,今日為父鳴冤,訴狀在此,懇請聖上重審當年案情,還我父清白!”

“秦珩?”那書吏聽到這名字,似是有些熟悉,但一時也想不起來,便皺眉道,“十二年前的案子?怎麼現在想起來鳴冤了?你可知鼓院之製,如妄訴者,本人科上書不實之罪,重則流刑!”

秦婉隻道:“民女知悉,請受訴狀。”

那書吏上下打量她一番,到底伸手收走了她手中的訴狀,道了句“在此等候”,留了一人在門口看守著她,自己便轉身又沿原路朝鼓院內走去。

李婆婆小聲問道:“娘子,這是成了?”

秦婉卻搖了搖頭,皇帝對永王案對她父親的案子諱莫如深,是以即使三相一同上疏,朝野上下卻並不敢公開討論此事,也因此,如剛剛那職位低微的小吏便不清楚此事,更不知其中厲害,所以才會接受她的訴狀。

而登聞鼓的進狀程序是“初鼓院,次檢院,次理檢”,鼓檢兩院的理檢使本都由林甫誠兼領,但一年前,雍熙帝嫌林甫誠收得訴狀太多,改任了刑部尚書陸明兼領,這位刑部陸尚書與徐英狼狽為奸,必不會受她的訴狀。

果然,兩人等了將近一個時辰,才等到那書吏再次出現,大約是被訓斥了,這次他臉色難看,也不看眼前美色了,將那訴狀惡狠狠地扔到秦婉腳下:“檢使大人說了,訴狀不合規矩,且秦珩一案聖上欽定,沒得來冤情,不準通奏!走走走,趕緊走!”

說罷,他朝那兩個鼓院守衛使了個眼色,就徑自又進了院內,而那兩個守衛竟是要直接將鼓院大門關上。

“哎,怎麼關門呢?這、這怎麼辦,娘子……”李婆婆急地想去抵那門,可她哪裡抵得住。

秦婉看著那扇沉重的木門緩緩合上,卻並不意外,隻露出了些許嘲諷之色。她回頭望向鼓院大坪外,方才她那鼓聲叩得激烈,引得不少路人駐足圍觀,這時大多卻都因等待良久已經散去,隻剩幾個無事可做的閒人還在遠遠觀望著。

但都沒關係,她可以繼續擊鼓。

秦婉再次拿起了鼓槌,“鼟鼟!”的鼓聲再次響起!

咬牙堅持了約一炷香後,圍觀看熱鬨的人終於又漸漸聚了不少,她停下鼓槌,深吸一口氣,麵向人群聲嘶力竭地喊道:

“家父前戶部尚書秦珩,受奸臣工部尚書徐英、刑部尚書陸明汙蔑陷害,含冤而死,秦氏上下一百多無辜之人含冤而死,昭昭日下,冤魂不散!請聖上明察,還我秦氏清白!”

喊罷,她手持鼓槌,“鼟鼟鼟!”又是三聲鼓聲!而後——

“家父前戶部尚書秦珩,受……”

如此每擊三下鼓,便聲嘶力竭重複一遍冤詞,連續高聲重複了數次,看熱鬨的人終於漸漸好奇地踏上了空曠的大坪,聽清了她喊的每一個字,人群中開始竊竊私語討論起來了。

這般直咬牙堅持到午時正,李婆婆又擔心地在一旁喚她,秦婉也自覺當真力竭了,且又渴又餓。

她低首撫了撫小腹,她還要保護自己和阿寧的孩子,不能任性。於是,便在李婆婆的攙扶下,回了馬車上。

葉韞已派人送來了精心調配的吃食和安胎藥,秦婉努力多吃了些,喝了藥,在車上休息了半個時辰,之後,再次回到鼓院前,繼續擊鼓!

這期間,鼓院的門始終牢牢緊閉,顯然打算裝死到底。

下午又斷斷續續擊了一個時辰的鼓,秦婉顧忌孩子,也覺目的已經達成,於未時末回了家,回家後便隻一心休息,好好吃飯,葉韞和崔林小娘子送來的補養之物亦不推拒,都適量用了。

第二日,秦婉的精神和力氣都恢複了不少,如前日一般,再次前往鼓院,從上午到下午,一邊擊鼓一邊喊冤,中間覺得太累了,便休息一陣,休息過,再站起來繼續。

其間,鼓院的門終於開了一次,出來了兩個守衛想將她和李婆婆趕走,可圍觀的群眾比第一日更多了,都睜大眼看著這兩個守衛的一舉一動,且不停發出噓聲,兩個守衛到底不敢當眾做什麼,又灰溜溜地退回了鼓院內。

第三日,秦婉的手臂腕子其實已酸漲難忍,但仍堅持擊鼓近兩個時辰,隻是中間休息的時間長了些,頻次也比前兩日高了些,但好在圍觀的人大多都已聽說過了前兩日的事,影響並不大。

這般到了第四日,早上起來卻是飄了絲絲濛濛的秋雨。

葉韞和崔小娘子一早來了。

三日時間,葉韞已配合著將秦家的冤案傳遍了整個上京的大街小巷,秦婉擊鼓鳴冤時,為了讓普通的老百姓能聽懂,且易傳揚,冤詞務求簡潔,葉韞讓人流傳的卻是更加完整的冤案,悲苦情狀如泣如訴,更重要的是她還揭露了許多徐陸二人為官作惡的事跡。

如今汴京百姓茶餘飯後,都在討論秦氏冤案,除了對秦氏女因受冤家破人亡的樸素同情,對秦氏女不懼生死為父鳴冤的佩服和觸動,還有對奸官汙吏這幾年敲骨吸髓仗勢欺人、又阻斷民情言路的極度痛恨。

雍熙帝近些年任用奸邪的惡果終於開始顯現。

崔小娘子則告訴秦婉,雍熙帝第一日就聽說了她撾登聞鼓一事,一開始並未放在心上,京中耳目擔心龍體也並不敢上報民意之事,但昨夜崔淑妃不露痕跡地點了幾次後,雍熙帝找了人來細問,已經徹底知道了全情,震怒之下,將寢殿內金貴的瓷器和各色物件打碎了一地,還氣得咳了血,一早就召了徐英和陸明入宮商量對策。

說完後,崔小娘子又柔聲道:“婉姐姐,如今民意已被掀起,今日又落雨,你就彆去了吧?”

秦婉卻搖頭,眸底異常地平靜:“不,如今才正是關鍵時候,現在這民意還不夠,還遠遠不夠。”

葉韞和崔小娘子對視一眼,也明白是這個理,輕歎一聲,都不再勸。

巳時初,馬車依舊停在了鼓院大坪外側,秦婉下車時,抬頭仰望了一眼天,忽然想起,十四年前,判決秦家的旨意抵達杭州的那個下午,杭州城的天也是這樣灰蒙蒙的,飄著斜斜的令人生厭的細雨,她和二嫂就扶著病重的母親跪在濕滑的院子裡,麻木地一句一句聽完了判決。

也不知那一天的汴京城,是否也下了雨,父兄在行刑前最後看到的,是不是也是這樣一片天?

到了大鼓前,李婆婆高高舉著油布傘,秦婉雙手握緊了鼓槌又一次開始擊鼓,一聲聲的鼓聲在雨天裡似乎更加沉悶。

秦婉的雙臂其實已經酸痛得幾乎舉不起來,但她仍奮力擊叩,她身上著了雨披,但那斜斜密密的涼寒雨絲仍穿過油傘,將她的烏發和長睫打濕,她的聲音亦已嘶啞不堪,但她竭力喊出的每一個字依舊清晰而擲地有聲。

如此的雨天,街頭巷尾出來的人本就稀疏,可當秦婉的擊鼓聲穿透雨聲傳揚出去,當她的鼓聲在雨中一次次漸弱了卻又重新激烈,當她的鼓聲一直堅持到下午,聚集到鼓院大坪外看她的百姓,竟越來越多了。

經過附近街巷的行人最先來到了大坪前,附近的許多鋪子主人鎖了門,帶著家人來到了大坪前,在酒樓裡茶館裡的人們,飛快地吃完了東西,也來到了大坪前……

越來越多的人聚了過來,將整個鼓院的大坪三麵都圍住了,圍得密不透風。

一開始人群還有些熙攘聲,漸漸地,這龐大的人群卻越來越沉默了,沒有人再竊竊私語,沒有人再指指點點,所有人都沉默地看著大鼓前的女子,沉默地聽著那沉悶的鼓聲。

葉韞和崔小娘子在馬車裡,透過雨絲望著鼓院前密密麻麻的人群,望著秦婉奮力擊鼓的纖弱身影,淚盈眼眶,凝噎難語。

雨還在下,秦婉竭力擊下最後三下鼓槌,嘶啞地喊出最後一遍冤情後,終於失去了所有力氣,再抬不起沉重的手臂。

“秦娘子,請讓奴家來繼續擊鼓!”

就在這時,忽然有一道清亮的女子聲音從身後傳來,秦婉一怔,轉身看過去,見是一個披了鬥篷,帶著玉簪的年輕女子。

那女子雙目含淚,注視著秦婉繼續高聲道:“家父隻是一小小京郊知縣,卻亦在十四年前受永王案牽連,全家十六口人含冤而死,唯奴家與小妹苟活於教坊司中受儘淩辱,去歲小妹在陪酒時被人施虐而死,如今全家隻剩我一人而已,我願與秦姐姐一同鳴冤到底!”

“妾身的夫君是當年的禮部主事,”她話音剛落,又有一溫婉卻堅定的聲音從那女子身後傳來,“隻因曾按規矩給永王府分配過禮單,夫君和三個兒子便被處以斬刑,妾身也要和兩位小娘子一同鳴冤!”

“俺也要和你們一同鳴冤!”又有一道粗啞蒼老的聲音緊接著遠遠傳來,一個佝僂著背的老嫗昂首從人群中走上大坪,“俺爹和俺哥哥隻因給永王府做過花匠就被砍了頭,俺也要為他們鳴冤!”

秦婉怔了一瞬後,望著眼前三人,眸中逐漸亮了起來,接著,愈來愈亮:“好,天日昭昭,我們一同鳴冤!”

說罷,她雙手持著鼓槌鄭重遞到那年輕女子麵前,同樣堅定的視線在雨中交彙,片刻後,鼓聲再次鼟然響起,愈來愈急,綿綿不絕!

圍觀的人群也開始發出聲音,一開始隻是有一個人突然喊了一聲,接著,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喊了起來,那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狗娘養的,出來還人清白!”

“狗官出來,還人清白!”

……

秦婉直直立在雨中,聽著那喧沸的鼓聲和喊聲,仰頭再次望向陰沉沉的天穹,任冰涼的雨水與淚水交雜,濕了滿麵,心裡卻升起了一絲快意。

宮裡的那個人看到這洶洶民意了嗎?他還能毫無愧疚地做他們頭頂的這片天嗎?他還能繼續戴著那虛假的明君麵具身前死後、自欺欺人嗎?

他還能嗎?

激烈的鼓聲一直由三人接力持續著,中間,鼓院的大門曾開過一條縫,但裡麵的小吏一看外頭這架勢就知不是他們能應付的,門又迅速被關上了。

直到申時過,門再次被打開了,卻是出來一隊披甲持槍的禁軍!

人群起初都被禁軍那威沉氣勢嚇住,一時無人再喊。

便見最前麵那禁軍頭領一個令下,那隊禁軍立刻分成兩批,一批人多,往大坪三麵去驅散人群,一批人少些,直接衝正在擊鼓的幾人而去。

秦婉心中一緊,不由後退了半步,隨即卻強自鎮定下來,望了眼馬車方向,隻見葉韞遙遙朝她點了點頭。

恰巧就在這時,圍觀的人群中,不知是誰朝禁軍扔了一個臭雞蛋,雞蛋瞬間碎裂,被扔中正臉的禁軍狼狽無比,剛喊了一聲“哪個不要命的?!”

卻不知哪個方向傳來一聲針鋒相對的——“助紂為虐!你們這些當兵不是爹生娘養的嗎?!”

這一聲落下,禁軍還來不及鎖定目標,緊接著便又有“狗娘養的”、“狗官去死”之類的其他叫罵聲此起彼伏響起來,聲浪瞬間便壓過了禁軍的聲音!

同時又有人朝另一個方向的禁軍扔了一把爛菜葉,又有人扔了果皮,又有人扔了不知什麼紅紅綠綠的爛糊東西!扔過去的東西越來越多,禁軍根本連扔來的方向都無法分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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