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未時過半了,怎麼還沒回來呀?”
鳶兒在角門探著身,盯著巷口不知嘀咕了多少遍。
昨日賀丞相攜獨子親自登門提親,她家老爺自然早就知曉小姐與賀家少爺賀子言兩情相悅,丞相府與翰林院內閣首輔也算得上門當戶對,她家老爺便同意了這門親事。
可賀丞相提親當日卻並未打算納采,而是提議次日進宮,求皇上下旨賜婚,好討個天家吉祥。
這不,今早辰時兩位大人便一同進宮,可直至下午未時末都不見回來。
眼看日頭就要偏西,鳶兒撲騰的心越發不安,正準備回去再等等,就聽巷口傳來陣陣腳步聲。
看清拐角處走來一溜人影,鸞兒喜滋滋地往梧桐院跑,邊跑邊小聲喊著“來了來了!”
早先京中盛傳她家小姐與賀家少爺般配,可小姐都及笄一年了也不見賀少爺提親,於是京中便流傳起小姐倒貼賀少爺的蜚語。
小姐與京中貴女遊玩相聚時,看起來毫不在意,可隻有鸞兒知道,小姐繡著送給賀少爺的荷包時,落針常常出神。
“小姐!小姐!”鸞兒一口氣跑進梧桐院正屋,氣喘籲籲道“應是到了,巷口來了一溜穿著宮裝的人呢。”
屋中榻上嫋嫋坐著一人,眉目間淡然嫻適,白皙指骨溫潤靈動,手中所繡紅蓋頭上針線交錯,月牙白衫渡淺碧色的羅裳垂至腳踏,微風浮晃衣擺輕動,如秋時荷海接天蓮葉。
聽到丫鬟的話,隻見她落針的手一頓,垂眸抿出一抹羞顏淺笑。
“他果真沒有騙我。”
鸞兒勻了勻氣接著說道“奴婢還瞧見後麵抬了好多箱籠,該不會是下給小姐的聘禮吧?賀少爺往日裡看著鎮定,沒想到求了聖旨,反倒急著納征了。”
“箱籠?”楚傾瑤心中閃過一絲疑惑。
按禮數,提親納采到納征,中間還隔著問名和卜算八字才對,尋常人家都會按禮把流程走全。
“他往日的確不曾這般急切過。”
楚傾瑤眉頭微凝,也不知是高興還是什麼,心懸著,手裡的蓋頭都繡不下去了。
“小姐,前廳來了宮裡人要宣旨,請您過去呢。”
鸞兒一聽麵露喜色,連忙拾掇起來。
聽聞確實是宣旨,楚傾瑤心落了不少,收拾妥當後便帶著鸞兒去前廳。
沒繡完的蓋頭落在桌上,還剩半隻鴛鴦沒勾,露著描線,繡針直挺挺紮在一旁。
到了前廳,氣氛實在算不上喜慶。
沒聽說過聖上賜婚,是指派帶刀侍衛宣旨的。
“楚白山之女楚傾瑤聽旨——”
不等楚傾瑤行禮問候,端著聖旨的侍首便直接宣旨。
“奉天慶翎皇帝,詔曰——
翰林院內閣首輔楚白山,貪贓枉法,營私舞弊,罪孽滔滔,朕心痛憤!命餘查抄楚府,賜楚白山流放蠻南兩千裡。念其子楚闊年少,不隨父流放,充入西原礦山徭役。特賜,楚白山之女楚傾瑤遠赴犁北為棄王妃。楚白山已故之妻雲氏削其誥命。欽此——”
轟隆一震,長空裡悶聲砸下一記雷。
“楚家女,接旨吧。”
“民女,謝主隆恩......”
又是一道悶雷,楚傾瑤顫著雙手接過沉甸甸的聖旨。
金光粼粼閃在眼前,晃得她頭暈腦脹,猛地咳出一口鮮血,淺碧色裙擺染上點點腥紅,駭人可怖。
“抄!”一聲令下,官兵湧入楚府,摔砸翻倒聲,聲聲炸耳。
以為是聘禮的箱籠,原來是用作抄家的。
“阿姐!我錯了阿姐!我再也不調皮了阿姐!”
通往後院的遊廊上,楚闊被拎著衣領,手中還攥著練功用的竹劍,一路上呼呼喊喊,連拖帶拽被揪到前廳。
眼見弟弟就要被拽出府門,楚傾瑤連忙回過神對宣旨侍衛行下一重禮“求官爺讓我與弟弟且說幾句遺言!”
遺言二字難免叫人心生惻隱,宣旨侍衛便也頷首,轉身清點去了。
楚闊一被鬆開便連滾帶爬地撲向楚傾瑤。
他才堪堪八歲,自小養尊處優在家中最是受寵,眼下正是調皮的年紀,突逢大變還以為又是自己惹了爹爹或阿姐生氣,可一到前廳看見神色白茫的阿姐和地上那灘濁血,當即嚇得六神無主。
“闊兒!看著阿姐,你聽好,徭役疾苦,你一定要收斂脾性,竭儘全力保住性命,阿姐一定尋機會救你!在礦場乖順些,莫要頂嘴,這點阿姐不擔心你,你向來嘴甜又機靈,阿姐相信你一定能好好活著,等阿姐和爹爹救你。”
“阿姐,他們,他們說爹爹要被賜死了......”楚闊慌了神,緊緊纏著楚傾瑤的兩隻胳膊哆嗦不止。
楚傾瑤一時啞然,強裝著鎮定,撫摸著他的頭的指尖卻止不住得發顫,“不會的,絕不會。”
四下掃了眼來往匆匆的官兵,楚傾瑤靠近楚闊耳邊低聲說道“天家興許隻是在氣頭上,此下你千萬留心莫要犯錯,生叫人抓住錯處爹爹才會真的回不來。”
說著背過身,摘下兩隻水頭還算不錯的耳璫,和頭上僅有的兩支玉簪藏進弟弟懷裡。
“莫要露財,千萬保重。”
說完,楚闊便被人扯著胳膊拽走。
臨出門時,好不容易撐起堅強的楚闊忽然用力拽著官兵停下腳步,眼中往下掉著豆大的淚,嘶聲大喊“阿姐——”
楚傾瑤眼眶暈紅,淚順著臉頰滑落腮邊,她攥著帕子的手一緊,豎起一根手指按在緊咬的唇前。
查抄搜斂的官兵抬著寒磣的幾個箱籠走到宣旨侍衛前,核對過寥寥幾頁賬單後,那人十分咋舌。
楚傾瑤思量著那人神情,深吸一口氣頂起脊梁。
“年初天家欲要賜給家父一座城北七進七出的大院落,父親卻說,家中人丁稀少,住那麼大府邸反倒招搖,此下看來,沒搬過去是對的,倒省了各位官爺多抄幾間屋子的瑣事了。”
那人一聽,著重瞅了楚傾瑤幾眼。
隻見她不卑不亢的挺直脊背,視線垂在地上那血紅處,神色強撐地冷靜,京中大家閨秀也少有的風範。
抬手一揮,官兵們呼落落地走了,又如當時呼落落地闖進來。
驟然殘破的院子寂靜下來,中秋前的燥熱絲毫不顯,處處蕭瑟。
——
“她當真是這般說的?”
乾清宮正殿,身著五爪龍袍年及不惑的天子頓住手臂,畫紙上,烈陽候菊的花瓣淩亂了幾筆。
堂下正是今日前去楚府抄家的官兵之首,皇宮內帶刀右侍首——趙鐩。
“回陛下,是。”
“那小丫頭,可還有說些什麼?”
“回陛下,未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