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慎微也被換了一個房間,這個房間按照船艙的樣式建造,叫他以為現在已經在去往金陵的船上。
若是連慎微感官仍在,一下就能識破這種拙劣的謊言,但他如今半點也分辨不出,昏睡醒來就被告知他現在在船上,他還很高興。
連慎微:“這一下又不知道睡了多久,現在在船艙裡是嗎?”他下床摸索了片刻,“布局果然變了,不過比想象的暖和。”
天南寫道:“風先生安排的,說風家有錢,您不必擔心路上不舒服。等您回了浮渡山莊,到了您自己的房間,就熟悉了。”
連慎微一愣。
回浮渡山莊。
其實回到金陵就很好了。
如果能進山莊看一眼,似乎也不錯。察覺到自己的想法,連慎微笑了笑。果然人都是貪婪的,一件事情被滿足,就會想要更好的結果。
浮渡山莊的房間。
他若是真的回了那裡,便不用人陪了,閉著眼睛,他都能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希望快點到。”
他說。
-
舉全國之力,把攝政王府改造成浮渡山莊。
即便是速度極快,也要考慮到細節。
可是畢竟山莊地勢高一些,應璟決隻能極力的將先前小舅舅在山莊時,臥房周圍的環境還原。
不知是哪一日霜重,君子蘭徹底枯死了。
連慎微每日清醒的時間肉眼可見的變得越來越少。
原來還可以在房間裡走兩圈的,如今卻像是慢慢回到了最開始醒來時候。身體狀況一日不如一日。
再一次將近三日未醒後,風恪給他診完脈。
“……做好準備吧,府裡的動作加快些。”
應璟決難以接受:“風先生。”
“他能多活這段時間,已經是從閻王手裡搶來的了,”風恪靜了片刻,“我自學醫開始,看過了很多人死去,但後來學有所成,我手底下就再無救不回來的病人,但是……”
他自負醫術絕世,這些年的心思幾乎都花費在了一個人身上,可偏偏這個人,他傾儘所學也救不回來。
風恪再次感覺到了無力。
他站起來,“我已經傳信給仇澈了,讓他不管在哪都趕緊回來,希望能趕得及。”
讓他走的時候,朋友親人俱在身側。
不孤單一人。
風恪說罷,不管屋裡其他人如何反應,他自己又去了他那間小藥房。連慎微說想要一種可以短暫看見的藥。
他最近一直在研究這個,終於有了些苗頭。
還多虧了大盛朝的珍品庫,不然研製的怕是沒有那麼快。
……
崇臨二年。
十二月十七。
連慎微在恍惚睡夢裡,掌心上被人寫了幾個字:“我們到浮渡山莊了。”
他腦中的睡意忽的散去,聲音低啞:“……到了嗎?”
應璟決喉間發堵,點了點頭,忽的想起小舅舅看不見,於是忙擦了下眼淚,在他掌心寫了是。
應璟決:“打掃花費了些時間,還上了地龍,其他的都和原來一模一樣。”
連慎微悶咳幾聲:“我起來走走。”
他在房間裡走了一圈,沒叫應璟決扶著。
指尖一一拂過房屋裡的擺設。
他少時玩心不退,房間在整個山莊都彆具一格,屋裡東側有個吊頂秋千,他經常在上麵晃著喝酒,隔三差五在上麵睡一覺。
屋梁中間高處種了幾盆野藤,每年春天都開紫粉色的小花,垂下來好看的緊。他還從外麵的泉眼裡分流了一支到他屋裡,用小石頭圍成了一個一米大小的泉。
書架上一側擺的是書,大部分不太正經,都是江湖裡討來的話本子,另一側全是好玩的玩意兒。
……
都和記憶裡的一樣。
連慎微走了一會,掌心攥住了秋千的繩索,喘了口氣,“之前不覺得,我的房間這麼大。”
青年高興的樣子太過明顯。
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坐船去金陵,這裡也不是浮渡山莊,他仍舊困在了原地,應璟決看他高興,自己也想跟著笑笑,可他卻一點也笑不出來,隻覺得難受和心酸。
連慎微:“我還想出去走走。”
應璟決忙寫:“不行,外麵還是太冷了。”
連慎微:“沒事,金陵很少下雪,冬天也不冷,我隻是走走。”
應璟決拒絕了,如今正是京城最冷的時節,這個時候出去走,小舅舅的身體根本受不了。
況且,他們還在到處找綠色的植物,儘量把金陵的景色也還原。
“那好吧。”
連慎微:“等你的藥研究出來了,我再出去。”
他心裡大約估摸著時間,連慎微不知曉自己現在在一場騙局裡,便也將天南他們告訴自己的昏睡的日子算上。
現在應該是金陵的一月份吧。
二月的春天才是最好看的。
他再等等也好。
應璟決就仿著風恪的口吻寫:“好,我會儘快的。”
連慎微回到了‘浮渡山莊’,一次也沒有提及過自己要去祠堂看看。更沒有往那邊的方向看過一眼。
他一直在等著風恪的藥。
-
崇臨二年。
十二月二十五日。
“都快點快點,大家加把勁,快過年了,這幾天乾活快的,陛下說了,都有賞!”忠義侯喝了一聲,“不要偷懶啊,哎哎哎,那盆梅花放在這邊,對對,小心點,從宮裡移出來的,玉檀梅,珍貴得很。”
“放心吧侯爺!”
“兄弟幾個肯定乾好!”
數九隆冬,布局大變的攝政王府一點點染上了春色。
不止宮裡和民間的匠人,連繡娘們都沒閒著。
任憑再有經驗的花匠,有些花冬日就是不開,誰也不能叫它強行開花,風恪便想了個注意。
以假亂真。
讓技藝精湛的繡娘們製作假花。
很快,那些真假兩摻的花花草草,就堆滿了整整兩個屋子,就等著外麵的亭台水榭一布置好,馬上就會放出去。
崇臨二年。
十二月二十八日。
風恪研究出了可以讓人暫時看見的藥。
費儘心思,隻得了一粒,且連慎微身體情況特殊,這藥用在他身上,也不知道效果如何,管用多長時間,看的清不清晰。
不管如何,總算是研究出來了。
他見這個好消息告訴了連慎微。
青年這兩日的精神似乎好些了,知道之後,就想吃下去試試看。
風恪寫道:“隻有一粒,我先保管著,等你再好點了,可以出去的時候,我就給你。”
連慎微:“好吧。”
他懨懨的伏在枕頭上,手裡捏了一個少時的小鈴鐺,最近經常在掌心裡捏著玩。
鈴鐺聲音很清脆,連慎微聽不見聲音,但這鈴鐺聲卻給風恪幾人很喜歡聽,因為每次響起,都說明拿著鈴鐺的人還醒著。
……
崇臨二年。
十二月三十日,夜。
“後日是上元節,過了上元節,就是新歲,”應璟決仔細看著手裡明日的單子,“正經陪小舅舅過的第一個上元節。”
其實他們不想弄的太熱鬨,就想在後天晚上在屋裡陪著連慎微。
他大部分時間都是睡著的,他們弄點吃食,在房間裡備下,一起圍著火爐吃點東西,陪著小舅舅。
這樣就很好了。
小誌子匆匆進來,“攝政王那邊叫了風先生過去。”
應璟決一驚:“可是出什麼事了?”不待小誌子細說,他撩了手裡的活,趕緊出去了,“算了朕自己去看。”
一走到連慎微臥房門口,就聽見一聲語氣又弱又很無賴的話:“……我就是拿出來摸一下,風恪你不講理,不給你你還能打我不成?”
應璟決:“……”
他腳步一頓。
這聲音是他小舅舅來著。
不像是現在的他說出來的,這話一出口,讓他夢回自己小時候常見的那個沒什麼拘束的少年。
風恪氣的夠嗆,伸出手在連慎微掌心一頓撓。
“交出來聽見沒,就這一粒!”
應璟決往裡麵看去。
連慎微右手握著一個青色的玉瓶,藏來藏去,左手則被風恪握著。風先生大概是顧忌著小舅舅的右手手腕,就沒跟他搶,在他左手掌心寫字。
應璟決一眼看去,隻覺得那寫字的速度快在小舅舅掌心裡擦出火星子了。
“……”
“風先生,”應璟決默了下,走過去,“怎麼了?”
風恪眼疾手快,一把拈住玉瓶的下麵,一下抽了出來。
“臨睡了還不老實,這藥就一粒,我看看能不能再多配一點,說不準你眼睛還間接性可以看見,非得摸,摸一下就能看見是嗎?!”
他叭叭一堆。
連慎微都聽不見:“風恪你欺負我看不見是不是?”
“仇澈知道你欺負我嗎?”
風恪繼續叭叭:“你摸了把藥性摸沒了怎麼辦……”
雞同鴨講現場。
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兩人聲音一低一高,一時之間非常吵。
應璟決:“……”
他抵唇咳了一下。
好像他不該來這裡。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連慎微說的嗓子很累,趴在床邊慢吞吞喂了兩口水,被風恪冷著臉塞進了被窩。
他把那青色藥瓶重新收好,等著連慎微呼吸平緩下來,才和應璟決一起出去。
他們走了之後,原本好像睡著了的青年,呼吸忽的弱了下去,很難受的喘息了片刻。
連慎微捂唇悶咳,平靜下來後,無神的睜著眼睛,忍過身體裡漫過的疼痛。
再忍一會。
一小會就好。
按照他心裡盤算的時間,天亮了,就是二月份了,從好幾天之前,他就不叫人在這裡整夜守著他了。
他等了許多天,終於等到二月。
往常他睡下的時間都很固定,連慎微在心裡數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數,期間,他甚至感受到了有五六次,有人過來,或是按住他的脈搏,或是試探他的鼻息,確定他無事之後,再次離去。
黑夜裡,每一點時間都被虛無拉長。
風恪有時候很聰明,比如他偷偷咳血這件事就是被風恪發現的,有時候也很笨,比如說他藥瓶裡少了那粒藥都沒看見。
能讓他短時間看見的那粒藥,此刻就在他枕頭下放著。
想來他內功雖然廢了,但是少時學的一些江湖技巧還在,偷天換日,眼睛看不見一樣可以做到。
等到窗外的微微的熹光透進來的時候,連慎微慢慢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摸索出那粒藥丸吃了下去,等了片刻,眼前還是一片虛無。或許是藥效發作有時間。
青年下了床,緩慢的穿好了衣服。
是件白色的,邊角有一點水墨丹青,銀色絲線勾邊,舒適而精致。厚厚的黑狐大氅攏在身上,在天南和明燭進來侍候之前,他慢慢推開了門。
迎麵一陣風,有冰涼的觸感落在臉上。
金陵的二月,何時這樣冷了,是返寒嗎?
連慎微這樣想著,然後抬腳走了出去,他掌心撫著一路的欄杆,一寸寸劃過。
他在浮渡山莊長大,從臥房出去,每一個拐角通往哪裡他都很熟悉。
天色熹微。
簷角的占風鐸輕輕晃動,偶爾發出空靈悠遠的聲響。
白發青年一步步,走過長長的走廊,走過轉堂,拂開竹簾,慢慢往前,就像走入山水畫裡的畫中謫仙。
天空開始飄起了細雪。
潔白的,輕盈的雪花落在了每一處。
雪片越來越大,連慎微感覺到了雪花落在指尖時,化開的涼意。
他頓了下,低喃道:“金陵二月,竟下了雪嗎。”
白發青年安靜了片刻,繼續按照記憶裡的方向往前走。
-
天南發現連慎微不見了的時候,臉都嚇白了。
他慌裡慌張去風恪的房間:“風先生!主子不見了!”
“什麼?”風恪猛地想起來什麼似的,找出自己那瓶藥,打開往手裡一倒——
空的。
風恪臉色難看下來。
“……應璟決他們呢?”
“他們很早就起了,在隔牆放花,現在外麵下了雪,暫時隻放了亭子裡的花,葉大人去廚房了。”
風恪:“把他們叫過來,找人。”
-
闔府一盞盞燈亮起來,開始找人的時候,連慎微已經走到了很遠的地方。
地麵已經覆了一層雪。
藥效慢慢發揮,連慎微眼前已經可以看見一點模糊的影子了。
他今日都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居然可以走這麼遠。
不過再多的力氣,都有用完的時候,連慎微腳尖碰到了一個硬物,他伸手摸了摸。
是個石凳。
到地方了。
他拂開凳子上的雪,坐上去,卻連坐直的力氣都沒有了,就伏在了石桌上。
天氣好的時候,他們一家就經常在這裡吃飯。
不遠處有一顆蒼老的梨花樹,風恪家也有一顆,是他們祖父那輩小時候一起種的。彆處的梨花都是三月份開,他家裡的這顆二月就開了。
這裡的景色也最美。
連慎微做夢夢到次數最多的地方,就是這裡。
這裡承載了他最美好的少年歲月。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呼吸越來越弱,也漸漸感覺不到冷了。白發上一點點覆上雪花,眼睫上也逐漸被霜色點染。
連慎微眼前漸漸清晰。
天地的顏色再次映入眼簾。
好乾淨的雪。
連慎微伸手觸碰了一下,看了片刻,然後悶咳著,勉強支起胳膊,抬頭望向梨樹的方向。
似乎和記憶裡的不太一樣。
枝葉都光禿禿的。
如今不是金陵二月嗎。
為何梨花未開。
他原以為,即便是返寒,他起碼可以看見一些花苞在枝頭。
連慎微愣怔片刻,剛才攢起來的力氣消失,他再次伏在了石桌上,看著雪,忍不住出神。
偏偏是他回金陵的時候,遇見了這場雪。
是不是連家的先祖並不想讓他到這裡來,覺得他臟了地方,所以才下了這場雪,清洗他身上的罪孽嗎。
也是……
雪是乾淨的,被雪覆蓋的人,勉強也算乾淨了。
他還覺得,他回來金陵,再到山莊的這一路很容易呢,原來還有這場雪在。
他很努力的活著,好不容易才撐到二月份的。
可惜上蒼總是不願意憐憫,在生命的儘頭,也從不施舍他一丁點成全。
姐夫臨死前,他念著阿姐的情,以劍氣割裂宣紙,送了他一場虛假的雪。假的終究是假的,比不上真。
金陵甚少下雪,他現在見著了,替阿姐多看兩眼也不錯。
連慎微看了一會,又覺得自己其實是被眷顧著的,起碼他不是死在京城,那個困了他後半生的囚籠。
他最終的歸宿,終究還是金陵。
他回家了。
這就很好。
他不應該奢求的太多,遺憾和懷念才是他二十九年人生中的尋常事。
一杯淡酒佯已醉,蘆花滿肩江湖人。眼前的光線又重新黯淡下去了,連慎微最後看了一眼這天地雪白。
想的卻是當年花中醉酒,仗劍比武,無拘無束的那十七年。
他緩緩闔上了眼睛。
“好想再看一眼,金陵的春色啊……”
作者有話說: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