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了下乾澀的唇,“我發現小舅舅醒了的時候,他…摔碎了桌上的瓷杯,然後他自己也摔在了地上。”
“我想伸手去扶他,然後就看見小舅舅摸索了幾下,把手伸向了碎瓷片,那不是撿起來的姿勢,是想抓握的動作。”
他其實試圖讓自己的語氣平穩一些的,可真到說出來的時候,卻發現他根本控製不了自己聲音裡的顫意。
“……我懷疑…他想自戕。”
砰!
仇澈手一鬆,酒壇摔在外麵的長廊裡。
氤氳的酒香混在冰冷的寒氣中,好像滲進了血肉裡,涼意叫人忍不住發暈。
空氣都像變得稀薄了起來。
應璟決說完後,肩膀低下了幾分。
感覺不到房間內死寂的氛圍,安靜的坐在床邊的男人眼睛眨了下,眼簾低垂下去。
他其實不是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隻是很模糊。
眼前隻有一點輪廓的影子,和耳朵裡有時候傳來的嗡嗡聲,就像是睡夢中的幻覺。
風恪深吸一口氣。
其實他隱約猜到一點。
醫病難醫心,心火滅了,再高明的醫術,又能續多久的命。何況連慎微的身體隱患不少,不容樂觀。
風恪語氣鄭重。
“我會試著恢複他的五感,但從現在開始,他身邊不許離人,睡覺也不行,以及房間裡易碎的、堅硬的東西,今天之內全部都撤換走。”
“床角和桌角包上軟布,對了,仇澈——”
仇澈從門外進來:“在這。”
風恪點點頭,“我記得你木工活不錯,趕一輛素輿出來給他當代步,這段時間不要讓他腳踝受力。”
他算是此處最年長的人,一通吩咐下來,其他人才好似找到了要做的事。
該收拾房間的收拾房間,該去準備吃食的準備吃食。
風恪洗了一張帕子,托住連慎微掌心,在他剛才被碎瓷片刺破的地方擦了擦。
指縫裡的血跡慢慢被擦乾淨,風恪停下來,望著連慎微的眼睛,低聲道:“會沒事的,都會好起來。”
“瑜白。”
“那麼多人期盼著你好起來。”
-
從這天起,連慎微沒有一刻離開過他們的視線。
他的身體狀況還不穩定,應璟決幾人為了避免刺激他,就隻默默照顧著,沒有透露其他的事情。
其實很好照顧。
連慎微很順從,對施加在他身上的動作或者感受到的意圖並不反抗,補品喂多少吃多少,隻是從來沒說過話。
七天的時間過去,連慎微身上淺層的傷口已經開始愈合。
素輿做好了,他就被扶到上麵坐著,外麵太冷,風恪等人就在房間內推他走一走。
直到今天午膳時,應璟決將手中的一勺粥喂到連慎微嘴邊時,他輕輕彆開了臉。
這是抗拒。
應璟決眼睛微微一亮。
抗拒也好,起碼給了點反應。
桌上其他也停了下來,看了過去,這段時間他們都不願意走,索性就陪著連慎微一起用膳。
厲寧封猜測道:“是不是今天的粥師父吃膩了?”
“要不換一碗鹹粥?”仇澈想了想,“風恪說他吃甜的好,最近好像一直都是甜粥,換個新鮮的。”
葉明沁把自己麵前那碗推了推,“這個,我還沒動。”
天南看了風恪一眼,風恪點頭,有些欣慰:“可以給他換換彆的,有不喜歡的反應是好事。”
“好。”
天南將葉明沁麵前的粥端起來,到連慎微身側,試探著舀了一勺。
男人微微蹙眉,蒼白的側臉浮起一抹疲倦,許久未開口說話的嗓音沙啞低沉,“……還沒完嗎。”
天南沒聽清:“什麼?”
仇澈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連慎微低咳了一下,他往後素輿上一靠,闔上眼睛,好像又成了在朝堂上見天子不跪的攝政王,語氣淡淡,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叫人聽得清清楚楚。
“我好很多了,可以撐到淩遲結束。所以,你們玩夠了嗎,什麼時候可以動刑。”
他以為這場無微不至的關懷和救治,是有人擔心他活不到淩遲的時候,才這般費儘心思救他。
畢竟之前也是這樣。
詔獄裡受過的折磨人的刑罰豈止一次,那花錢進來觀刑的人怕他真的死了,或者想看他多疼一段時日,根本就不吝嗇吊命用的珍惜物件。
好叫他清醒著挨完每一次刑。
明明那天晚上,他覺得自己醒不過來了的……
現在又好好的活著了。
他頓了下,聲音平古無波。
“罪臣連慎微,百孽加身,已然認罪,此生不能贖,憐請一死,還望成全。”
這話短短二十六個字,不知道逼得幾個人紅了眼。
應璟決痛苦的閉上眼:“小舅舅……”
他為什麼沒有回來的早一些。
許久,連慎微察覺到自己手背上忽的滴了一滴什麼東西。
熾熱而滾燙。
他下意識一縮手,可緊接著,有人強勢無比的攤開了他的掌心,卻又用那種克製而小心的力道,在他掌心裡寫了三個字——
你無罪。
如果複仇是罪孽,如果迫不得已的殺戮是罪孽,如果他這二十載在京城難捱的日子是罪孽的話,朝廷那些受過他恩惠的人,被他默默保護的他們,才是難贖己罪。
你。無。罪。
連慎微靜靜在心裡念了一遍。
一遍一遍,一筆一劃。
那人寫的他掌心泛紅發疼。
好像要他將這三個字永永遠遠都記住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