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了幾乎無聲的世界,忽的可以聽見了,連慎微反倒適應了好一會兒。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比之前沒有聽不見之前,感知的還要清晰。
連慎微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聽不見。風恪沒告訴過他。原以為是詔獄裡折磨人的毒藥,現在卻好了。
心裡沒有什麼高興的情緒,不過聽得見總比聽不見方便些,總叫他們在他掌心寫字,也很麻煩。
連慎微咳了幾聲,從床上坐起來。
“鈴——”
一聲清脆的聲音從床頭上傳進耳裡。
連慎微頓了下,遲疑的摸了摸自己的頭頂。
然後摸到了一個係在他頭發上的,細如蠶絲的繩子。
這繩子一直往上,連帶著將他的頭發也揪起來了一縷,觸感細微,往常聽不見,他就從來沒有注意過。
他下意識伸手拽了拽,那床幔頂上的鈴鐺又響了。
連慎微心裡浮起一絲疑惑。
砰。
天南飛快推開門,手裡端著盆子,和明燭一起進來,“來啦來啦!快點明燭,主子醒了!”
“小心水撒了!”
叮咣好一陣,連慎微才聽見天南走到他身邊,然後第一時間伸手解開了他頭發上係的繩子。
天南一邊解一邊道:“這法子真妙,主子睡覺不愛動,一動就說明應該是有事,栓個鈴鐺,主子這邊有動靜,外麵聽的一清二楚。”
“哎?這鈴鐺是風先生給的吧,他哪弄的?”
明燭浸濕了帕子,然後用力擰乾,“他給他們家狸貓脖子上戴的,半路上來的京城,就先給主子用了。”
天南若有所思:“給貓戴的?要不再給主子做一個?”
“京城有專門做鈴鐺的地方嗎?”
“有。”
天南:“哪兒?”
“寶獸閣。”
天南:“……”
聽得清清楚楚的連慎微:“……”
明燭頓了頓,補充道:“賣飾品的店裡應該也有,不過那種鈴鐺聲音比較小。”一不留神可能聽不見。
天南訕訕:“算了吧,這個就挺好的。”
緊接著,連慎微就感覺到,他後麵被明燭簡單束起的發絲上,係上了剛才的那個小鈴鐺。
一動一響。
……
很好。
連慎微忍了忍,勉強穩住自己的氣息,側臉比平時還要冷淡。
天南一邊給連慎微擦手,一邊打了個哆嗦,“主子房間裡的地龍燒的是不是不旺啊,我怎麼覺得有點冷。”
漱口的時候,水在舌尖漫開了微鹹的味道,連慎微眉梢微動。
味覺也恢複了。
天南和明燭二人之前侍候的時候,可沒有現在活躍。
也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其他的事情瞞著他。
連慎微原本想說的他已經可以聽見了的事情,在嘴裡轉了一圈,重新咽了下去,然後沉默的被推到了廳中主位。
府中侍從將今天的早膳一盤盤端上來,熱乎乎冒著香氣。
“今天都有什麼好吃的啊~”
風恪笑眯眯的走進來,在連慎微的左手邊坐下,一邊扯過他的手按住脈搏,一邊撐著下巴掃視這桌子上的食物,“哎?今天怎麼沒有小酸瓜?仇澈愛吃那個哎。”
仇澈睨他一眼,“到底是你愛吃還是我愛吃?”
“啊哈,”風恪尷尬笑笑,指了指連慎微,“他愛吃他愛吃,”話音一落,他就咦了一聲,然後蹙了下眉,仔細感應指腹下連慎微的脈搏,片刻後,撓頭,“……剛才怎麼感覺脈搏快了點。”
像是心緒起伏。
風恪收回手,嘖道:“不知道腦子裡又亂想什麼事兒,待會吃飯的時候給他喂多一點,就沒心思想東想西了。”
天南樂嗬道:“這倒不用我們操心。”
仇澈:“今天不是休沐嗎?他們三個怎麼還沒來?”
他們三個?
是誰。
連慎微覺得府中的事情很多和他想的不太一樣。
不是說他是被從獄中劫出來的嗎,為何還會有人來府裡探望。
正想著,他就聽見了開門的聲音,還有一道極其熟悉的青年清朗的聲音——
“今天路上遇見了左丞,說起渝南的事,耽誤了些時間,我們來的不算晚吧?”
“就等你們呢,快快,明沁丫頭今天穿的少了,小心風寒,”風恪招呼了一聲,“都坐吧,我看桌子上還有寧封昨天說起來的煲鴨湯,待會給你師父盛一碗。”
厲寧封:“好。”
應璟決:“我來就行。”
厲寧封拍桌:“昨天就是你喂師父的!怎的今天還是你來?”
“那是我小舅舅,”應璟決眯起眼,“大將軍,信不信我將你再派去渝南?”
“無恥!”“過獎。”
仇澈嗤道:“幼稚。”
葉明沁笑而不語。
桌上熱鬨非常,連慎微卻覺得周圍一切聲音都離他遠去。
他收在袖中的手卻不知何時攥的死緊,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幾乎克製不住的情緒讓他險些當場失態。
……小舅舅?
師父?
這都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風恪和仇澈嗎?還是天南和明燭一起?
可是他們知道的並不多。
如果連他藏的最隱秘的事情都知道了,那朝堂上的事呢。
掌控京城十數年之久的攝政王,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大腦空白。
……
桌上的人該盛飯盛飯,該吃菜吃菜,沒那麼多規矩。
坐在素輿上的人還是和往常一樣安靜。
身上穿的並不是慣常的玄色,或者其他深色,而是一身紅衣,不是太張揚的紅色,偏暗色調一些。
穿到連慎微身上,襯的臉色多了幾分氣色,如玉如琢。
比之玄色,多了點少年郎的風流恣意,又混雜著久居上位之人的冷沉氣勢,眉眼間幾分蒼白病氣,那幾分不可接近的寒意就沉澱了下去,被中和成清冷。
單單坐在那裡,即便是不動,也能吸引所有人的視線。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風恪瞅著他半天,心中嘀咕怎麼感覺哪裡怪怪的,不過他又說不上來,最終視線落在連慎微的衣服上,大為讚歎。
“明沁選的這身衣服的顏色還挺好看的,大紅,喜慶!”
“確實,”仇澈又看了一眼,認同附和,“新郎官似的。”
大概大部分男子看顏色,沒有什麼正紅、緋紅之說,一律都是大紅色。這衣服的顏色是明燭和明沁一起挑的。
明燭不由得糾正:“主子這是暗紅,大紅色太豔了。主子不一定……”
她頓了頓。
然後若有所思的看向葉明沁。
兩人恰巧對上視線,葉明沁點頭:“大紅色也可以試試。今天下午去看看料子。”
明燭頷首,正經道:“淺粉色也可以試試。”
葉明沁認同:“對,主要是料子舒不舒服,顏色其次。”
被應璟決喂著湯的人忽的嗆咳了一聲。
應璟決:“!”
他忙慌放下碗。
連慎微想深吸一口氣,結果引起了一連串的低咳,咳到脖頸和耳後都緋紅一片。
他一咳,頭發上係著的鈴鐺也叮當響,連慎微頓時咳的更厲害了,不知道是誰遞過來一張手帕,他捂著唇咳了好一陣才緩了些。
厲寧封:“我就說我來喂吧!”
風恪順著連慎微的背,眉尖擰起,等連慎微咳完了,他看了一眼手帕間沒有血跡,才鬆了口氣。
“怎麼突然嗆著了。”
應璟決頂著其餘六個人的視線,緊張的不行:“……我也不是很清楚,就和平時一樣喂的。”
連慎微咳的頭暈,手肘抵在扶手上平複著呼吸。
“……”
什麼想法都被‘粉色衣服’‘貓鈴鐺’給衝擊的七零八落。
慣常身居高位的攝政王,還從來沒有如此被當成一隻貓崽子喂養過,連慎微忍不住想他之前是不是穿過了粉色的衣服,所以這些人才這樣平靜的討論這樣的事情。
心中久違的升起慍怒。
風恪道:“是不是湯太熱了?”
葉明沁也擰著眉:“我來吧,家裡兩小兒幼時,也吃不得燙,我曉得溫度。陛下到底沒有養過孩子,沒有我熟手。”
小兒,幼時,養孩子?
連慎微額角青筋跳了跳。
偏偏緊接著,他就聽見他那個蠢外甥緊張兮兮的一疊聲:“對對對,你來吧,我看著學學。”
連慎微掐著掌心的指尖都泛了白。
等到湯匙喂到嘴邊,他側過頭去,下頜線緊繃著。
“……不吃了。”
仇澈看了看他吃的東西:“就吃這麼點。”
“估計是嗆著了不想吃,”風恪說,“等午膳的時候多吃點,晚上我那熬一碗特製小藥湯給他喝,有點難喝,不過他嘗不出味道。”
連慎微沉默。
他嘗的到。
等真到了晚間,風恪端來了他熬的那一碗小藥湯,連慎微嘗的第一口,就僵住了。一口藥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不過他曆來能忍,停了兩三秒,連慎微神色不變屏住了呼吸,然後平靜的喝了乾淨。
喝完後,他聽見風恪嘀咕:“哎,黃連苦藥都加量到最大了,希望能刺激刺激,早日讓你恢複味覺。”
連慎微:“…………”
風恪歎道:“小菌菇,好起來吧。”
**
這一天過的實在恍恍惚惚,太多的新的信息對他的衝擊巨大,直到躺在床上,連慎微才有心緒仔細思考今天發生的事情。
他睜著眼睛看著房頂。
毫無疑問,璟決已經知道了這些年發生的事情。
甚至九成的可能,也了解清楚了當年浮渡山莊的舊怨。還有寧封,張口閉口叫他師父,暗中指導他武功晉升的身份也沒藏得住。
葉明沁叫他義兄,他倒是不知道是何緣由。
他是看中葉明沁的才能,不過女子為官,在大盛朝想要走到宰相的位置很難,銀錢上、官途和關係上,他暗地裡幫了不少。
她那位夫婿,是他挑了個不會影響她仕途、勤儉持家的青年才俊,想辦法送到葉明沁麵前的。
他最開始,不過私心裡希望璟決多一個得力的臣子,後來那姑娘太努力,他利用這份努力,又是看著她一步步成長起來的,心裡到底愧疚。
葉明沁是天子近臣,出嫁自然萬般隆重,連慎微在她出嫁當天,換了名頭托禮部添了些禮進去。
這些東西,隻有天南和明燭知道。
照顧的是多了點……
是因為這些才叫他義兄的嗎。
其實這些都不是主要的事。
他最在乎的事是,璟決知道了。
他千方百計隱瞞的事情,一點也不願被旁人知曉,被璟決觸碰到的仇恨,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暴露的徹徹底底。
好像展露在晴雪中的一塊不堪的臟汙。
因為被知道了,所以他才從詔獄裡回到了攝政王府。
連慎微很少像現在這樣感到茫然。
璟決知道了,又怎麼樣?能怎麼樣?好像和他構想的噩夢般的場景並不相同,沒有怨恨,沒有自責,沒有一蹶不振。
他能感受到,他周圍每時每刻愉悅的氛圍。好像隻要陪在他身邊,每個人都是高興的。
連慎微最開始聽見應璟決叫他小舅舅的時候,其實不是現在這樣算得上平靜的心情,隻不過被貓鈴鐺和粉衣服打斷後,他就再記不得當初自己在想什麼了。
不知不覺到了後半夜。
風恪給的那晚藥太難喝,不知道放了什麼,連慎微咳了一聲,眼皮發沉,他翻了個身打算睡覺,然後便聽得一聲鈴鐺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