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靜的夜裡顯得很清晰。
這鈴鐺從又從他頭上跑到了床幔頂上。
連慎微閉上眼睛後,忽的聽見匆匆放輕了的腳步聲,緊接著,床幔就被人拉開。
有人探了探他的鼻息,片刻後,舒了口氣,然後握著他的手抵在額頭,聲音裡夾雜了說不清的恐懼擔憂,低喃了句:“小舅舅……”
不知道是不是血脈相連,隻這三個字,連慎微的心口就傳來微澀的堵。
休沐的時候,應璟決就住在連慎微房間的側臥,點著一盞燈,一邊處理奏折,一邊守到後半夜,一有動靜,他就會過來看看。
小舅舅在雪夜裡悄無聲息的模樣,他此生都忘不了。
白日裡和風伯幾人吵吵鬨鬨,很開心的樣子,其實大家心裡都提著一口氣不敢放鬆。
好不容易找回來的人,好不容易變好了點,如今易碎的像個剛被粘起來一半的琉璃,哪怕有一點動靜,就叫人心驚膽戰的。
外麵過來替換的厲寧封悄無聲息推開了門,走到床邊,拍了拍應璟決的肩膀,“時間到了,換我吧?你去休息,回頭還要上朝。”
應璟決:“難得你關心。”
厲寧封詫異:“不,你風寒不要緊,萬一傳染了師父就不好了。”
“……”
應璟決白了他一眼,然後小心將連慎微的手放進被子裡。
“小舅舅,你要早點恢複,過了除夕後,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
他走了之後,厲寧封蹲在床邊守了一會。
“師父要努力啊,徒弟還等著孝敬您呢。”
[小菌菇,好起來吧。]
睡前風恪歎息似的一句話,再次在耳畔拂過。
厲寧封攏上床幔,去側臥了。
連慎微心緒翻湧,可是抵抗不住藥力,被拉近了沉沉的夢鄉。
這是他許多年來,唯一一次沒有血色的夢境。
連慎微往前走了許久,最後一步踏出去的時候,出現在了他小時候最常待的祠堂裡。
緊接著一聲嚴厲的嗬斥:“跪下!”
是他父親的聲音。
連慎微愣了片刻,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跪在了蒲團上。
“父親……”
連慎微眼眶驀的紅了一圈,垂在身側的手指忍不住顫抖。
這麼些年,都沒有入過他夢的家人。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隻有在夢裡他才看得見。連慎微甚至迫不及待的想回頭看一眼,卻聽得父親又一聲喝:“不準回頭!”
連慎微僵住,片刻後,已經側過一些的身子又側了過去,腰背筆挺的跪在蒲團上,閉上了眼,顫聲道:“父親,兒子罪孽深重,已然知錯,請讓我回頭看看您吧。”“兒子已經……”
“已經二十年沒有見過您了。”
連父的聲音很冷:“你說你知錯,那你倒是說說,你犯得何錯?!”
連慎微雙手慢慢攥緊,緩聲道:“……濫殺、陰狠、連累無辜、爭不正當之利、受賄、玩弄權術……名聲惡臭難聞,玷汙連家清譽,樁樁件件,難贖己身。”
恍惚間,他好像不是跪在祠堂,而是在閻羅殿上,聽著閻王宣讀自己在人間的罪名。
可若真的在閻羅殿,他反倒沒有感覺。
如今在祠堂,在父親和列祖列宗眼前,他卻覺得無比難堪。
“全錯!”連父氣急敗壞的聲音響起。
他透明的手指頭恨不得戳著連慎微的後腦勺,狠狠道:“你是錯了!但你錯的不是你說的那些!”
“你錯的是,你不該覺得我們會怪你,你不該自己一個人背著仇恨往前走,更不該覺得自己原本的名字你配不上!”
“連瑜白,為父今日問問你,我給你取的這個名字是何意?”
連慎微張了張嘴,啞聲道:“君子如玉,白壁無暇。”
“你覺得你配不上?”
連慎微沒有回應。
沒有回應就是最好的回答。
連父歎了口氣。
“玉不琢不成器,你之前,就像一塊沒有經過雕琢的玉石,天然自在。雕刻玉石的方式千萬種,為父最不想看見的,就是你這二十年磨平棱角的經曆。”
“如果可以,我寧願你還是未經雕琢的樣子。”
“你擔著血海深仇,又想看著璟決長大,不得已的殺戮早就被功德抵過。瑜白,你真的覺得,和大盛朝千千萬萬的百姓的性命比起來,和邊疆十數萬將士的性命比起來,你殺的那些人可以重的過他們嗎?”
連慎微低聲痛苦道:“……父親,我做不到不去想。”
連父:“你看看你身邊的人,璟決,你徒弟,風家小子,那麼多人都盼著你好起來。為什麼要給自己戴上枷鎖?”
“換了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比你做得更好。”
連慎微下頜滴下一滴淚。
連父:“你是錯了。”
“你這孩子,這些年,怎麼就不回家看看?在外麵受了那麼多苦……疼不疼啊?”
“父親……”
連慎微終於捂住唇,跪的筆直的腰背深深彎了下去,肩膀輕顫著,淚水一滴滴砸在蒲團前的木地板上。
疼啊。
他疼死了。
隻是找不到能哭的地方,能聽他哭的人。
二十年間,唯一一次沒有遮掩的流淚,是在夢裡。
連父道:“瑜白,回頭看看吧。”
連慎微僵著身子直起腰,然後站起來,慢慢轉身。
父親,母親,阿姐,仇澄,甚至姐夫,站在一起,含笑看著他。
都是他記憶裡的模樣。
父親還是不苟言笑;母親眼中含淚,眉眼溫柔;阿姐抱胸,神情似乎有些生氣;仇澄羞澀的朝他笑著;姐夫褪去龍袍,站在阿姐身邊。
連慎微此刻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自己睜開眼,麵前的這些人就都會消失不見。
他想挨個叫過去,可一張嘴就是控製不住的哽咽,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好委屈啊。
他明明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可還是會有這種情緒,在外麵受了難,無論在彆人麵前有多無所謂,一旦回到家,所有偽裝起來的冷漠堅硬的外殼,都會在家人難掩溫柔的注視下,寸寸剝落。
連慎微被連猶蔚彈了一個腦瓜崩。
“笨蛋弟弟,小時候看你挺聰明的,怎麼長大就犯蠢了呢。”
這次的腦瓜崩不疼。
連慎微隻感覺到了一點輕柔的風。
連猶蔚又虛虛給了他一個擁抱,“要好好的,知道嗎,好好吃飯、睡覺。璟決那個臭小子,等他下來了,我定要狠狠揍他一頓,怎麼這麼欺負我弟弟。”
連慎微臉上淚痕仍在,彎唇笑了下:“他很好,是個合格的帝王。”
景成帝:“但不是個合格的外甥。”
他拍拍連慎微的肩膀,“辛苦你了。”
仇澄:“瑜白哥,我哥還好嗎?”
連慎微嗯了一聲:“他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仇澄撓頭道,“我等等他一起投胎,下輩子我做他哥哥。”
連慎微:“我曉得了。”
夢境裡的景物似乎模糊了些,連猶蔚和景成帝一起往後退了一步。
連父:“時間不早了,我們該走了。”
連慎微往前一步:“去哪。”
“走好長一段路,排隊去投胎,”連母抿唇一笑,溫柔不舍,“你這個臭小子,活的長一點,阿爹阿娘走的很慢,你不要著急追。追的太急,下輩子就做不了母子,要做姐弟啦。”
“我們瑜白,是阿爹阿娘,是浮渡山莊的驕傲,好好看著山莊,好好活剩下的年月。”
“曉得嗎?”
連慎微控製不住自己的泣音,吐出的氣息都是顫的,他止步不再往前,對著他的親人露出一個笑。
“嗯,瑜白知道了。”
他們的身影逐漸模糊了。
連父的聲音也變得縹緲:“再見啦,孩子。”
“再見。”
這兩個字從喉間擠出,連慎微跪在地上,對著他們離開的地方,深深一叩首。
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周圍變成了一片霧蒙蒙的白。
連慎微方才的悲意還在心裡繚繞不去,一直往前走。
走了沒有幾步,他看見了一個黑漆漆的團子,耳朵上帶著類似西域那邊的彩色的耳環。
連慎微遲疑:“敢問……?”
黑團子飄近了點,“當你看見我的時候,說明我們之間的緣分已經儘了。我也已經離開了這裡。”
連慎微:“你認識我。”
“看見自己親人的感覺很溫暖吧,”宮渡笑了笑,“我們可不止認識那麼簡單……其實我才算你的救命恩人。有了感情的感覺還不錯,話說,我救了你哎,你的人生經曆可以給我授權嗎?”
連慎微聽的半懂不懂。
不過若眼前的人是神明,叫他又見了一麵已經逝世的親人,要什麼都無所謂。
“拿去便是。”
“謝謝啦,”宮渡笑眯眯的繞著他轉了一圈,“心結紓解大半,你要是想恢複如常的話,醒來就行。”
“當然,暫時保持現在看不見的狀態也可以,等你什麼時候想看見了,說一聲……”
宮渡低聲在連慎微耳邊說了幾個字。
宮渡:“念出來這幾個字,你就可以徹底恢複了。”
連慎微也反應過來了:“我的身體的狀況是你?”
宮渡點點頭,“不這樣的話,你怎麼能享受到現在的待遇呢?”其實主要還是為了保住這家夥的性命,這個就沒必要說了。
“為你做了這麼多,我要點報酬不過分吧?”
夢中之事,如何知曉是真是假。
連慎微:“隻要不涉及我親人朋友,我有的,你都可以拿走。”
“放心,隻有一件東西。”
黑團子似乎很是滿意,丟下這一句話,就消失在了白霧裡。
劇烈的下墜感襲來,連慎微猛然睜開雙眼。
還是一片虛無。
緊接著,他就聽見了應璟決一聲近乎喜極而泣的聲音:“醒了!”
“師父。”
“主子——風先生!”
然後便是一陣嘈雜,風恪按住他的脈搏,嘴裡念念叨叨:“你說你到底怎麼了,夢見什麼了三天不醒,還哭了……”
連慎微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眼角有點濕潤。
睡了三天嗎。
可是夢裡明明那麼短暫。
周圍聲音不見小,反而因為他的沉默越來越大,伴隨著風恪‘完了完了這是傻了’的聲音,更加吵鬨。
連慎微:“好吵。”
兩個字,周遭頓時鴉雀無聲。
風恪張大了嘴。
應璟決恍若雷劈,和厲寧封、葉明沁的第一反應是——
跑啊!
可這腿就跟生了根似的,紮在了這裡,動彈不得。
連慎微心裡默念了夢中那個黑團子告訴他的那句話:
神聽我願,百病皆消。
眼前一點點清晰起來,除了有些初見光的不適感外,再無任何黯淡籠罩在他眼前。
原來夢境是真的。
他一醒來就嘗試,原本不抱希望的……如果這是真的,那夢中所見,他見到的家人,定然也是真的。
這個認知,叫連慎微愣住了。
許久,他才眨了下乾澀的眼睛,慢慢撐起身來。
床幔上的鈴鐺不翼而飛,這次沒有響。
睡了三日,初醒還是虛弱,連慎微低咳了一聲,抬眸,眼中清清楚楚映著周圍人的影子。
他拍了下風恪的手,然後看了一圈,最終定格在身體僵硬無比的應璟決身上。
“不再叫聲小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