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昂麵上無謂的玩笑,在看到蘇淼淼通紅的眼眶之後,忽的一頓。
陳昂猛地站起來,簡直手足無措:“這是怎麼了!哎你彆哭啊,從前把蟲子塞你頭發裡都沒見你哭,我會死,會死還不成嘛!你彆哭,這叫彆人看見了,我可怎麼說!”
蘇淼淼盯著他:“我不是在開玩笑,你好好聽我說。”
陳昂連連點頭,雙手舉起:“我聽我聽!”
蘇淼淼深吸一口氣,在陳昂麵前,一字字講起了自己的夢境。
她昨日裡雖然也在天音裡猜到了陳昂的下場,但隻是一句話罷了,任誰也要覺著無稽。
可眼下她卻是從頭至尾的起始緣由,身上穿的甲胄跨的佩刀,班師回朝的熱鬨場麵,都一字字清晰的仿佛仍在眼前。
陳昂原本玩笑敷衍的麵色,在蘇淼淼這樣詳儘的話裡,便也一點點變得嚴肅鄭重。
等到蘇淼淼說到姐姐一身素縞悲痛欲絕時,陳昂甚至不忍再聽般顫抖的閉了雙目。
但等蘇淼淼隨後一句說罷,陳昂沉默半晌,第一句問的卻是:“勝了嗎?”
蘇淼淼:“你說什麼?”
陳昂看向她:“你說最後勝了,左狄王中計被俘,王師大勝歸京,是不是?”
蘇淼淼猛的瞪大了眼睛:“陳昂,你知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說的這樣清楚,你還不相信我是真的見你……”
“我信。”
這一次,卻是陳昂主動打斷了她的話頭。
他的臉色有些泛白,但神情卻還算平靜:“你說的那柄彎刀,是我祖父年輕時用過的寶刀,我幼時他曾說過,等我上陣的時候,便將此刀贈我,這事除了我與祖父,誰都不知道。”
蘇淼淼鬆一口氣:“你既然知道了,我該知道我不是騙你,這次北伐,你不要去了,實在不成,你既然提早知道了結局,那誘餌你不要去當!”
她第一次覺著,耳邊這莫名的天音也不是全然沒有用處,再加上昨日的夢境,甚至都不必陳昂放棄從軍,或許也能安然回來呢!
陳昂看著她:“我不去,那誘餌叫誰去當呢?”
蘇淼淼猛地一窒。
“淼淼,你也說了,戎狄凶殘若狼,從前朝至今,北境仍是時有狄人劫掠,十室九空,生靈塗炭。”
“大梁與北狄終有一戰,總有人要去,也總有人要死。”
“陳氏一門的爵位都不是白來的,將軍百戰死,若真有萬一,也是我的命數。”
說到最後,陳昂甚至又恢複了平日擠眉弄眼的可惡模樣:“何況你也說了,我沒有白死,一戰成名,名垂青史,說不得宗堂裡都要給我單立一塊碑!”
蘇淼淼忽的沉默了,第一次,她發現陳昂不是從前那個溜貓逗狗,隻知道往她裙子上扔泥巴的煩人精。
他姓陳,正如陳昂名義上的父親,真算起來該是他的伯父一般,死在戰場的陳家人,陳昂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那姐姐呢?”
半晌,蘇淼淼也隻能艱澀的出聲:“你方才還說要托國公爺來上門求親,你死了,叫姐姐怎麼辦?”
“卿卿……”
陳昂麵上的笑意也忽的一斂,半晌,方才低聲道:“我對不住她……卿卿原本也沒有看上我,都是我死皮賴臉硬纏著她,才磨著她動心答應,之前隻想著趕著北伐之前,與她定了名分,如今看來,是我想的簡單。”
“六殿下的《寒梅圖》,你不要,我昨日就討來了,我還是托叔父送去,不是正經走禮,隻是兩家人私下商定,這樣我若能回來,諸事歡喜,若是不成,不傳出去,也不耽擱她。”
“瞧瞧,本來我是必死的,偏偏這會兒就先給你托了個夢,可見我還是有老天庇佑!”
陳昂到底還是不曾完全死心,他側過身搖搖頭,對她露出白淨的門牙:“你說了我是叫箭射死的,這次我小心些,多帶些人,貼身多穿一層甲,不就能逃過一劫了?”
蘇淼淼沒有開口。
陳昂說得輕鬆,但她心下怎麼會不知道,要命的不止是那一箭,避過了夢中的一箭,還有下一箭,還有刀槍劍雨,隻要為餌,就必然九死一生。
她知道,陳昂也知道,這樣的話,不過是一種無力寬慰與期盼。
仲春初四日,萋萋萬物生。
偏偏在這萬物複生之際,蘇淼淼於沉默之中,卻忽的生出一股莫大的淒涼。
耳邊的怪異天音沒有再響,仿佛也在沉默中譏諷著她的異想天開。
怎麼會有凡人能違抗天意呢?讖言之所以是讖言,就是因為不論凡人怎麼掙紮,都無法改變這注定的結局。
正如她衝到了玉雨台上,也沒有阻攔簫予衡與姐姐一見鐘情,跟到了明鏡湖,也隻能親見姐姐落水,衡哥哥英雄救美……
陳昂的注定就是戰死沙場,她的結局就是溺斃水中。
她緩緩站起,轉身,一步步行出了屋內。
朝陽初生,晨曦刺目,蘇淼淼仰頭對著這刺目的天光,手心一點點用力,用力到指尖都忍不住的微微顫抖,因為痛苦,也因為不甘。
憑什麼?
她們分明也是活生生的人,憑什麼就要認了這故事裡莫名的荒謬結局?
她偏不認——
她偏要陳昂活著。
她要自己與陳昂都長長久久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