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津港熱鬨得有些奇怪。
當然,天津港一直都是極熱鬨的,商船、鹽船、糧船等等整日絡繹不絕,跑碼頭的小哥們也整天忙碌碌的。隻不過,今天這天津港卻圍了一群平民百姓。這裡頭有穿著粗布麻衣的民婦,有打著赤膊的漢子,甚至還有白發蒼蒼至少也年逾花甲的老大爺,他們站在碼頭上,遠遠地望著泊在淺灣的那艘巨大的船隻,不時地低頭交談兩句,臉上的表情卻是明顯的不讚同甚至厭惡。
而他們圍觀的主角麼,一開始是那艘樣子奇特又大得驚人的帆船,等船裡的人處處露臉後,他們就把目光投向了船裡的人身上。
而船上的那些人,據說是十六年時奉皇命到歐羅巴遊學的學子們。至於他們為何遭到如此待遇,卻是因為他們的發型。
長長的金錢鼠尾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各種短發,中分,三七分,小平頭……倘若欒輝在這裡,他一定會驚訝地發現,這些學子們的打扮,像極了清末民初時的先進知識分子。
但是,自古以來中國都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損”的說法,滿人剛入關時為了讓漢民剃發一度走到了“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的地步,要說清軍剛入關的各種大屠殺是血腥暴力,那剃發這一招就是軟刀子了。而且不管漢人心裡是怎麼想的,當金錢鼠尾蔓延了這整片土地時,無論是對於滿人還是漢人來講,這都是漢民族無聲地屈服。
當初清兵在廣州頒布剃發易服令時曾說:“金錢鼠尾,乃新朝之雅正,峨冠博發,實亡國之陋規在”,這也就是說,被政府接受的,隻有金錢鼠尾頭,而峨冠博帶依舊在漢民的心理念念不忘,可如今他們這發型,不三不四的,實在不招人待見,真是沒人看得上,也怪不得天津總兵官要阻攔他們登陸。
一名留著寸發的青年靠到船弦旁,看著岸邊指指點點的百姓,搖搖頭,臉上是極其無奈的笑容。
另一位碎發的青年靠了過來,淡淡地瞥了一眼船下,“有何可看的?唯準兄還不如回去再熟練熟練排兵布陣,省得殿前演示時出錯!”
被喚作唯準的青年眯了眯眼,怔怔地看著船下,“用川兄,你說,他們都在說些什麼呢?”
——用川和唯準分彆是張謙和鄧榮祖的字,而這兩人,在留學生中,尤其是年輕的留學生中頗有威望,也算是這群人中的領軍人物了。
張謙揚起下巴,一副不屑的樣子,“還能說什麼,不過是‘有傷風化’‘不孝’‘違背倫理’之類的酸腐之言。唯準兄還在意這個?”
“若是五年之前的我,想必還是在意的,可如今,在見識了那般的世界後,我若還糾結於這種小事,豈不是有負聖上所托?”
“是啊,大清目前所做的,還遠遠不夠!”張謙掃了一眼不遠處天津總兵戒備的模樣,再看看跟前緊急拉起的警戒線,“不過,就算是聖上……也會有不那麼聖明的時候。”
“用川兄也無需如此,不是聽說容若先生正陪著聖上東巡麼?容若先生……想必還是會體諒我們的,好看的:。”
“你們怎麼看?”康熙把還留在身邊隨行的一乾貴戚高官召到行宮,將天津總兵上的折子扔到身前的案幾上,便一個人自顧自地閉上眼假寐。
幾個大臣對視一眼,佟國維上前一步將折子拿了起來,快速地掃了一遍,隨即皺起眉,將折子遞到旁邊。
估摸著差不多每個人都能看一遍了,康熙才睜開眼,“內大臣先來說說。”
被點到名的佟國維上前一步,仔細斟酌了一番才道:“回萬歲爺,奴才覺得,這些學子的頭發,彆說滿人了,就是漢人怕是也不喜歡見到,不如讓他們趁夜色登岸,暫時禁足在家,待頭發長好後再考察給職。”
高士奇則一直在觀察著康熙,見對方露出不甚滿意的神色,揣摩了一番,上前一步道:“臣認為此舉不妥。剃發易服令早就頒布了,而這群人卻惘顧朝廷命令,私自留發,實在不可輕饒!”
見康熙麵色似乎略有鬆動,高士奇瞥了一眼容若,又繼續道:“況且這幫學生不過在外五年,就已經把祖宗規矩拋至一邊,發飾竟與西夷同化。臣曾聽聞西方傳教士有洗腦教化之術,臣惶恐鬥膽一問,不知他們是否被洗過腦,甚至說,是否還忠於大清朝廷?萬一懷有異心之人得到朝廷重用,則大清危矣!”
“澹人看應該如何對待他們?”
高士奇又偷偷抬頭看了一眼康熙,見其麵容如常,咬咬牙道:“回聖上,臣覺得雖然應該準他們上岸,但要令他們剃發並綁假發,同時朝廷對他們永不錄用,或者永不不重用!”
“奴才認為此舉萬萬不妥!”佟國維出言反對,“朝廷斥巨資資助他們出海求學,高大人的永不錄用豈不是讓國庫白出銀子了?!況且朝廷此時正是用人之際,高大人此言未免太過!”
“可萬一他們懷有異心,佟大人又能夠保證他們對大清無害麼?”高士奇亦不讓步。
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了,康熙擺擺手讓他們安靜下來,轉頭看向從進來就一直皺著眉不做聲的容若,“容若怎麼看?”
容若回過神來,“回皇上,作為那群留學生中的一員,草民自然是站在他們那一邊的。兩位大人有所不知,西洋人便是做短發打扮,並無大清這般的剃頭師傅,沒辦法剃頭,也隻能入鄉隨俗。而且……兩位大人對西洋可有三分了解?可知我等當初登船前往未知的國度時的不安與惶恐?又可知我等在異國他鄉生活得艱難?”
“草民當然不是在抱怨,畢竟草民也僅僅在西洋待了一年,可我那些同僚們,可是足足待了五年。我隻是覺得,他們也並非一味地在接受朝廷的供給,他們自己同樣也很用心地在付出,在努力,他們的辛苦,比起留在大清寒窗苦讀的學子們也絲毫不遜色。”
“而且,我覺得高大人的擔憂大概是多餘的——您不走出去永遠不會知道,隻身在外的孩子們有多想回家,又多想讓自己的國家愈加強盛。”
康熙眼睛落在虛空裡,模樣有些愣怔。
——容若說的那些,何嘗不是在說他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