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一字剛剛出口, 華裳就突然覺察到了不對勁兒的地方。
她自馬車上躍下, 如同燕子般一個騰身躍到那人身後,細長手指順著他肩膀滑下,握著他的右手猛地往後一扭。
那人一聲慘叫, 身子朝後靠去, 臉也顯露出來, 那是一張並無出奇之處的臉龐。
李嫻立刻趕上前, 繞著此人轉了一圈, 嚴厲嗬斥:“你是何人?在侯府外鬼鬼祟祟做什麼!”
那人麵色蒼白, 額上儘是冷汗, 不住哀嚎:“侯爺, 侯爺, 您該記得臣的。”
華裳歪頭打量了一下,突兀地鬆了手, 還推了他一把。
那人踉蹌一下,撲進了對麵的李嫻懷中。
李嫻扶好他,手掌不著痕跡地丈量了一下他的身量,轉頭朝華裳搖了搖頭。
華裳立刻笑道:“哎,你不是那位禦醫嘛, 我眼拙, 沒認出來, 抱歉了, 我給你賠個不是。”
她說著就要彎腰。
那人哪裡敢接受, 忙往旁邊躲:“一場誤會, 一場誤會。”
李嫻立刻接口道:“確實是你的錯,即便是禦醫也不該在侯府門口鬼鬼祟祟……”
禦醫苦笑:“李將軍可真是誤會臣了,臣奉旨要一直隨侍冠軍侯身側,可臣早上來時卻聽說侯爺出門去了,臣也不敢離開,便隻能一直在門外等候。”
李嫻哼笑一聲:“你為何不進府中等?”
禦醫低聲道:“臣來是侍候侯爺的,又不是來作客的。”
他倒是把自己放的低低的。
李嫻詫異地挑了一下眉。
華裳笑眯眯道:“是我的不是,我要是知道你今日來就不出門了。”
她隨手握住了禦醫的手,溫聲道:“你手都涼了,可見是在外麵等久了,走,咱們一同回家用膳。”
禦醫恭恭敬敬應了一聲。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臣郭子善。”
李嫻又看了他一眼,隻覺得他這個人跟他的名字一樣平平無奇。
幾人正要進門,李嵐突然道:“喂,你們就這樣走了?”
三個人同時回頭,露出一模一樣的迷茫神情。
華裳的視線觸及立在馬車旁的楚江仙,猛地一拍腦門,“啊,對,得要告個彆。”
她長腿一邁,兩三步便躥到楚江仙眼前。
楚江仙不看她。
“我送你一程?”華裳笑問。
楚江仙拘謹又冷淡,“不必,某這就進宮向聖人稟明此事。”
華裳猛點頭,“麻煩你了。”
他悶聲道:“某做此事,不是為了侯爺。”
華裳理所當然道:“這個我當然知道了,你楚禦史鐵麵無私的名號我是聽過的,我又怎麼會奢望你會徇私呢?”
楚江仙的胸口更悶了,就好像正月十五吃的元宵堵在了那裡。
華裳見他還眼巴巴望著自己,便靠近他兩步,小聲道:“你們這一行也不容易,常常要冒死直諫,你自己也注意分寸,莫惹惱了聖人。”
若是幾日前,她對他說出這番話,他定然要冷笑,還要問她怎麼華將軍居然要教他怎麼當好一個禦史嗎?可如今他聽了這番話,隻像是立在冰天雪地的人兒飲了一大口熱蜂蜜水,心中又暖又甜,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心中隻知道這是她的一片片拳拳之心。
楚江仙雙手搭在腹部,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自己暖洋洋的胃,小聲道:“我都知道。”
華裳又道:“我才剛見過聖人,聖人他心情不大好,你多注意。”
楚江仙漂亮的眼尾輕輕眯起,用鼻音“嗯”了一聲。
他這副模樣簡直像是一隻撒嬌的貓兒,華裳強忍著撓撓他下巴的衝動,隻對著他露出燦若朝陽的笑容。
“那……回見,有空來找我喝酒!”
“好。”
她純黑的馬尾在空氣中一甩,修長優美的身體便輕盈地跳上了台階,躍進了門檻,她站在朱門裡朝他回眸一笑,明眸皓齒掩進了門中。
楚江仙慢悠悠地蹬上馬車,抱琴似乎對他說了什麼,他也沒有仔細聽。
他軟綿綿地坐在華裳曾坐過的座位上,殘留的熱氣透過單薄的外袍、綢褲貼合上他的肌膚,他整個人就像是浸在溫泉中,控製不住地往下滑。
直到玉冠磕到車壁發出一聲清脆聲響,他才驚醒過來。
楚江仙按著車座慢慢直起身子,薄唇抿緊。
太快了,他和華裳的關係進展的太快了。
明明他是慢條斯理,對待感情也是細水長流之人,為何短短兩日便對她產生了如此多的好感?
他摸了摸心口,就好像他心口的秋池突然下了一場大雨,一夜間對她的好感便全滿起來。
真是奇怪。
楚江仙慢慢地整理起儀容。
一會兒還要麵見聖人,聖人因為身體不好,脾氣也古怪起來,有時候他簡直覺得聖人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也不好說,聖人總是隱於簾後誰知道是不是真的換了一個人呢?
他想了想,又忍不住搖頭。
自己都在胡思亂些什麼,真是不要命了。雖然聖人會因為身體原因綴朝,還總是隱於簾後,不過,若是得聖人寵幸像王太師那樣,還是有機會麵聖的。更彆提當今聖人身邊還有各種暗衛和隱秘機構替他打探消息,很有可能聖人此時便已經知道他與華裳分彆,正奔著皇宮來的消息。
同一時間,冠軍侯府中今晚同桌用膳者多了兩人。
李嵐坐立不安,視線老是會飄到一旁的靈位上,飯菜更是沒動幾口;郭子善則垂著眼,一口一口像是數飯粒一樣扒拉著米飯。
華裳動作迅猛,吃的十分痛快。
李嫻不住給華裳布菜,都沒有賞兩人一眼。
盤子裡剩下一個雞腿,李嵐剛想夾過來,一雙筷子卻比他快一步夾住了。
李嵐盯著他小叔叔,眨了眨眼睛,意圖扮可憐。
李嫻卻理都沒有理會他,扭頭將雞腿塞進了華裳的碗中,溫聲道:“將軍多吃一些,您最近操勞,都瘦了。”
李嵐直接一摔碗:“小叔叔,你過分了!一隻雞總共才有多少可以吃的,你把兩隻雞翅膀、兩隻雞腿全給了她,我們吃什麼?”
李嫻“嘖”了一聲,扒拉了一下,撿了一塊雞屁股扔進他碗中。
“吃這個,這個肉多,正好你補補。”
李嵐嘴都要氣歪了,他這個小叔的胳膊肘已經歪到徹底裝反了吧!
他磨著牙,“補什麼?”
李嫻抬頭責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警告他“食不言”。
吃完飯後,李嵐堵住李嫻,問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李嫻濃黑的眼眸盯著他道:“叫你屁都不要放一個。”
怪他亂說話嘍?
李嵐氣紅臉,“你真粗俗。”
李嫻抱著胳膊道:“外麵打拚都這樣,像你這個家養的家雀嗎?老實說,我並不看好你,給將軍當奴仆你都不夠格,你除了惹是生非還能乾什麼?”
“你彆小看人!”李嵐跳著腳。
李嫻垂眸掃了他一眼,眼中鄙視的意味不用多說。
“嘖,文不成,武不就。”
說罷,李嫻就負著手離開了,徒留李嵐一個人在原地恨的是咬牙切齒。
李嫻剛拐過拐角,就看到跨坐在美人靠上華裳,他立刻加快腳步,踩過回廊裡的月光積水靠過來。
華裳輕盈躍下,笑道:“你刺激他做什麼?”
原來她都聽到了。
李嫻垂下頭,“他吃飯時一副坐不住的樣子,我覺得他想跑。”
“所以你就用這種方式逼得他留下?”
“既然將軍看好他,我就要為將軍看住他。”
“哎,”華裳懶洋洋地倒退著,視線在他臉上逡巡,“你簡直……你自己好歹也是個將軍了,不需要事事以我為先,若是以後你我在政見上產生了分歧怎麼辦?”
李嫻抬起頭,月光映在他墨色的眸中像是彈出一小片銀色的光圈,“我都聽將軍的。”
以往對他讚賞有加的華裳這次卻搖了搖頭。
李嫻立刻慌張了,“將軍!”
兩人走過回廊,來到池塘邊的一座小石橋旁,華裳側耳似乎在聽什麼。
“將軍,我是有哪裡做的不好嗎?”他貼著大腿的雙手攥成拳,聲線繃緊成一線。
華裳一愣,連忙笑著搖手,“不是,當然不是。”
她的手搭上他肩膀,低聲道:“噓,先彆說話,你聽。”
李嫻一臉茫然,他聽了聽,卻隻聽到自己體內緊張的心跳聲。
“聽到了嗎?”她轉過頭,月光在她的眼底閃閃發光。
李嫻不知道她想要他聽什麼,一緊張居然點了點頭。
華裳笑彎了眼睛,“你也聽到蟲鳴了吧?”
原來是這個。
他仔細聽了聽,確實聽到了零星幾聲。
華裳輕聲道:“聽說這種蟲子會跟著第一個叫出來蟲子的叫,一直叫到死為止,所以又叫應聲蟲。”
李嫻想起她隱含的意思,後背猛地繃直。
“我喜歡聽命令的士兵,可是軍隊中卻不需要一個隻能做應聲蟲的將軍。”
李嫻瞳孔緊縮,“將軍,我不……”
華裳笑著朝他擺擺手,“我知道你的意思,畢竟你現在的性格也有我的一部分影響,在戰場上我太過強勢,很容易帶動彆人順服我。”
“可是,我是人,總有犯錯的時候,我希望到那個時候會有人告訴我,將軍不應該那樣做,你那樣隻會死路一條。”
她跳上一塊大石頭,盤腿坐了下來,她單手支著臉頰,望著池塘中的月影,低聲道:“李嫻,你會有更遠大的前途的,我一直相信這一點。”
李嫻的胸腔突然就像是被人塞進了一團燃燒的烈火,他有很多灼熱的話語要吐出,可是腫脹的喉嚨卻阻塞了他開口。
華裳歪頭一笑,“你以後可千萬彆慣著我了,我這個人不經慣,你稍微給我點顏色看看,我可就敢開染坊,給我根杆子,我就敢往上爬。”
李嫻自然是知道她說這些都是為了他好。
他板著臉道:“那好。”
他突然彎腰將華裳打橫抱了起來。
華裳睜大眼睛。
李嫻一本正經道:“石頭上涼,不能慣著你。”
華裳哭笑不得,還能怎麼辦?畢竟是自己先開的口。
“好吧,將本將軍送回屋吧,啊,忘記了已經不是將軍了。”
“快了,將軍你的作用可不僅僅是守邊關。”
若是勞苦功高的華裳都能被隨隨便便撤職,武將們的心該有多寒。
李嫻抱著他的將軍踏著月光,撞過花枝,唯有夜悄悄。
翌日,聖人突然下旨,將李嫻提為驃騎大將軍,這可是比華裳之前的官職輔國大將軍還要高的武官官位,這裡麵若是沒有世家參與,李嫻是打死也不會信的。
聖人命驃騎大將軍上巳節後立刻動身前往邊關,主持事宜。
李嫻接到聖旨後,第一個反應是去看華裳,“將軍,聖人這樣做豈不是讓你無法官複原職?”
華裳正翹著腳剝雞蛋吃,飯桌上還有另外兩個人,李嫻一時激動就把心中所想說了出來。
禦醫郭子善還是低著頭,本本分分有一口沒一口喝著粥。
李嵐還生著昨晚的氣,即便聽到了小叔的好消息也不想講話。
華裳瞥了兩人一眼,笑道:“這有什麼,官職調動不是常有的事兒嘛,你彆擔心我了,還是快想想你要怎麼製得住我那些下屬吧。”
李嫻蹙眉,“我想我還是……”
“你忘了我昨晚說的話?”
李嫻委屈極了,“莫非將軍昨晚已經知道,才會對我說這些的?”
華裳咬了一口雞蛋,含糊道:“我就這麼一猜,那隻老狐狸說你會高升,他的話還是挺準的。”
李嵐好奇地豎起耳朵。
李嫻揉搓著手裡的聖旨,“可是,我不在將軍身邊,誰來照顧將軍?”
突然迎麵飛來一個蛋,李嫻一把攥住。
華裳淡淡道:“我有手有腳,要什麼照顧。我可告訴你,你要是沒有將我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照顧好,我可是會揍你的。”
李嫻立刻繃直身體,嚴肅保證:“您放心。”
華裳隨意揮了揮手。
李嵐看著華裳跟李嫻兩人的互動簡直目瞪口呆,他小叔這是被人徹底馴服了吧?
李嫻坐回位置上,悶悶不樂道:“聖人究竟是怎麼想的啊,為什麼會棄將軍不用呢?”
聖人在將軍回來之後又送花又送刀,應該不是嫌惡將軍才是。
難道是因為他世家的身份嗎?
李嫻歎了口氣。
華裳無奈了,“大將軍,你當著我這個被罷官的之人的麵唉聲歎氣真的好嗎?”
李嫻夾緊雙腿,“我的錯。”
李嵐終於受不了了,他丟下筷子道:“小叔,你能不能有點出息啊,你現在可是從一品的驃騎大將軍,武官裡麵屬你的品級最高了,你對她怎麼還這樣上趕著啊!”
李嫻板著臉:“放肆,你……”
正準備訓斥他的李嫻突然想到了什麼,視線開始繞著李嵐打轉,看得李嵐後背涼颼颼的。
李嫻微微一笑,“阿嵐,吃完飯後,叔有事找你。”
李嵐抱著自己直打哆嗦。
雖然一臉冷酷的小叔叔他很討厭,可是微笑起來的小叔叔更令人受不了啊。
“不,不了,我沒吃飽,我今兒一天都不會離開這張桌子的。”李嵐差點一頭紮進飯碗裡。
李嫻眉頭一皺,“那你乾脆現在就跟我出來。”
“我不——”一直拒絕的李嵐,被他小叔叔毫不客氣地拖走了。
華裳在吃第二個雞蛋,身邊的郭子善還是在頭不抬眼不睜地數米粒喝粥。
已經注意了他兩頓飯的華裳,挪了挪凳子,靠近了他。
“是不喜歡吃嗎?”華裳溫聲問。
郭子善慢了半拍才抬起頭,“還好。”
華裳支著臉頰,視線不停地在他臉上逡巡,似乎想要找到一絲易容的痕跡。
他垂著眼眸,不敢與她對視。
華裳忽然一笑,“你若是不習慣一定要早些說出來,我好再為你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