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英秀狠狠一個手刀劈在他頭上。
“敲傻了!”顧長霽捂著頭。
“本來就不聰明。”吳英秀毫不留情地說。
賀彰聽了,偏過頭沒再看他們母子倆,嘴角輕輕揚了起來。
就這麼個小動作被顧長霽看見了,心情也忽然轉好。
兩個人明明沒有交談,卻仿佛已經悄悄傳遞了某種信息。
小小的石子擲進古樸的深潭中,飛快地沒入進去,隻來得及激起一層淡淡的漣漪,一圈圈地擴散。
他們在晚飯時分到了老家。
老爺子大半輩子都喜歡清靜,老了也不愛在車水馬龍的大都市裡待著,守著家裡的老宅過日子。
這是一幢占地麵積極大的走馬樓。磚雕鬥拱,青瓦白牆,門口兩隻威嚴的石獅子。
從又大又高的門框進去,是個巨大而對稱的院子,兩邊分彆擺放著幾個盛了碗蓮的石缸,可惜這會兒已經看不到蓮花了,隻有水麵上浮著的幾片蓮葉。
前屋的結構幾乎沒有什麼改變,隻是在之前的基礎上翻新了,高高的房梁上藏著一隻空閒下來的燕子窩。
老爺子帶著幾個人,就站在前屋的大門口接他們。
這兒比上海還要冷些,顧長霽摘了口罩,鼻尖凍紅了,猛地打了個噴嚏。
吳英秀讓他趕緊進家裡去,顧長霽帶著賀彰從老爺子身邊過,喊了聲“嘎公好”。老爺子全不像個八十歲的人,精神奕奕,絲毫不見龍鐘老態。
他掃了眼顧長霽,稍微應了聲,目光又放到了賀彰身上。
賀彰禮貌地問了句好,遞上了自己的禮物,老爺子不著急接,笑著問顧長霽,這就是他找的男娃娃?
顧長霽摸了摸鼻子,被他這麼一說,仿佛真有這麼回事一樣,竟然有點羞澀。
他問了賀彰的年齡和工作,還有兩個人怎麼認識的,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顧長霽最鄙視的就是老一輩的裝蒜,明明早就已經摸得一清二楚,非要裝模作樣地盤問幾句,顯示自己的長輩威嚴。
“倒是個靠得住的囝囝。”
老爺子給出了這麼個評價,就讓家裡的表嫂帶他們去了房間。
這棟房子共有五間大屋,前屋用作招待,正屋是老爺子住的,後屋常年閒置著,基本上用來給客人住。左邊廂房住的是姑奶奶一家,右邊通常就是顧長霽他們一家回來的時候住一住。
顧長霽聽說從前外公外婆吵架,外婆就要分家,自個兒搬來右廂房。吳英秀也偏愛這裡,因為往後能看到一片不錯的河景。
他們這回就在右廂房住下。
從正屋繞過來,要過一條回廊,越過影壁,這才到東邊的小院子。
真的是很大的空間,如果要從頭到尾全逛一遍,恐怕也要花上半個下午。
賀彰走進廂房,迎麵是個小廳,擺了桌凳長幾,中間一幅橫展的仕女圖。圖下麵擺了個花瓶,裡頭簡單地插了一束花。
右手邊一扇半開的花格窗門,裡頭就是顧長霽的房間。
偌大的房裡一張古樸的漆畫雕床,彆的就剩櫃子擺設,連一張多餘的睡榻都沒有。
雖然沒來住過多少次,格局倒是沒有變過。
顧長霽問表嫂:“我們兩個住這一間啊?”
從前他一個人睡的地方,現在要和賀彰一塊兒睡,總讓他覺得哪兒不對,怪怪的,好像有一部分記憶要拿出來跟賀彰分享似的。
“那可不是麼,”表嫂吃吃笑了,“難道你們剛結婚的小兩口,還要分房睡?”
顧長霽百口莫辯,不好再說什麼,蔫了下去。
賀彰把箱子放在櫃子後麵,打量了一眼。臥室裡的裝潢也非常講究,房梁上也漆了畫,隻是他認不出來畫的什麼。
顧長霽第一件事就是趴在床上,試了試褥子夠不夠軟。
“這裡的床真是十年都不換一張,”顧長霽乾脆把鞋也踹了,把鋪蓋一卷,整個人裹了進去,“還是躺著舒服。”
“你現在睡覺?”
“不睡,”顧長霽說,“我冷。”
賀彰不管他了,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又把目光投向了耳房。這個偏於一隅的十來平的空間,被用來做了書房。
窗戶開了半扇,仍然有一點微光透進來,足以看清裡麵的布局。
黑沉沉的桌木,白瓷筆架上懸著兩管素淨的毛筆,旁邊還擺著鎮紙石。
桌旁搪瓷的卷缸裡裝滿了一卷卷的墨寶。這都是顧長霽曾經用過的東西,青花瓷的墨缸上鑲了“長霽”兩個字。
賀彰幾乎能想象出顧長霽被逼著在這裡寫字的樣子。
靠著牆的書櫃上有不少鏤空的隔口,裡麵或是裝著些小玩意兒小擺件,或是裝焚香的小爐子。
從窗戶往外看,是天井下的小花園,一條小石子路鋪過來,斷在走廊的階梯下。
這兒倒是個讓人心情平靜的好地方,顧長霽那樣不正經的人,很難相信他能在這兒呆得住。
顧長霽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走了過來,打著哈欠挪開椅子,懶洋洋地坐下:“你在看什麼?”
“我能看這些書嗎?”賀彰站在書櫃前,手指摸上了一本書的脊背。
那是朱湘的《海外寄霓君》,不知道是什麼年代的印刷版,書皮已經舊得褪了色,有種磨砂般的觸感。
顧長霽應了聲:“可以啊。”
但隨即他想起了什麼,猛地起身,從賀彰手裡把書搶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