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蒼介注視著那個十二歲的橘發少年, 雙眼不受控製的睜大,眼底一陣恍惚。
——與中原中也的初遇,是在那座純白的碉堡裡。
但說是初遇, 實質也不過是隔著鋼化玻璃, 極快的一次視線相對而已。
那個時候, 他是“試作品·甲一零三”, 而中原中也是純白的試驗品, 也就是還沒被施加任何痛苦的, 單純的“二三五號”。
兩串數字的前後, 代表著誕生日之間一個多月的間隔。要是放在普通的家庭,遼蒼介大概就是“哥哥”,而中原中也則是“弟弟”。
他們本該都是「掌中京」的試驗品。
直到遼蒼介被選為希望最大的容器, 完美的容納了「掌中京」,沒有像自己的前代們一樣爆體而亡, 還完全掌握了那份超越常理的強大力量。
於是中原中也這個在他之後誕生的、體魄最強健的孩子, 便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暫時獲得了“自由”。
他每天隻需要完成基礎的學習和訓練就可以解散,除了不能出門,生活堪稱輕鬆。
在與「掌中京」配型之前, 短短的兩年人生裡,遼蒼介也擁有過那樣的日子。
隻不過,在與異能力結合的一瞬,過於強大的異能便抹消了他那段短暫的記憶,讓他的人格重新開始衍生。
因此,遼蒼介最開始的記憶,便是「掌中京」降臨到靈魂中時那純粹耀眼的金光。
他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漂亮的異能, 再加上天生聰慧早熟, 因此倒並不羨慕那些不用訓練、不用受傷、可以自由玩耍的同伴。
……是的, 並不羨慕。
5歲的遼蒼介這樣想著,漠然的藍瞳停在了活動室內笑得最開心的橘發男童身上。
“不可以看他們哦,一零三。你是最完美的,和那些猴子不一樣。”
身邊的研究員輕柔曖昧的說著,手指神經質的一遍遍摩挲他稚嫩柔軟的臉龐,指尖冰涼發抖。
小小的銀發男童轉過頭,冷漠的揮開了他。
“我知道。”
所以,不要用你的臟手碰我。
一牆之隔的室內,再過一個月才5歲的中原中也停下腳步,愣愣的看著窗外漂亮如天使的男孩走遠,然後在小夥伴的呼喚下回神,扭頭繼續展露笑容。
他們在彼此皆不自知的情況下擦肩而過,奔向各自不同的命運。
一個月後,銀發男童通過了完備而嚴苛的身體和精神檢查,被派上了西方戰場。
那是場世界範圍的大戰,是異能力者主宰風向的殘酷戰爭。
普通人和異能力者的地位差距在這場戰爭中被無限放大,人們狂熱甚至盲目的崇拜異能力者,全世界範圍都隻有寥寥幾位的超越者更是被奉若神明。
這些超越者全都擁有以一人之力抗衡國家的可怕異能力,放在如今的世界裡,是相當於核武器的存在。
日本沒有超越者。
它作為一個遠東小國,卻偏偏擁有與國力不符的醜陋野心,接受不了被歐洲各國戰力碾壓的現狀,發瘋一樣去研究超越者。
超越者,隻要有了超越者,他們就能揚眉吐氣!就能實現偉大的夢想!!
在這樣殘酷而壓抑的環境下,作為“完成品”到來的遼蒼介到底有多受矚目,又遭到怎樣可怕扭曲的期待,完全可想而知。
那是舉國的野望都壓在他身上的畸形欲求,沉重到令人窒息。
但那時候的遼蒼介還不知道。
他隻是個5歲的、第一次來到外麵的天地中的孩子,過分聰穎卻毫無道德觀,對陌生生命的逝去毫無感覺,隻是單純的執行著大人們的命令。
他“出道”的第一場戰役,摧毀了敵方的一艘軍艦。
毫發無傷。
——一個五歲的孩子摧毀了一艘軍艦,這是什麼概念?
大概就相當於一隻螞蟻舉起了港.黑大廈,一粒沙塵攔住了滾滾洪水。
舉世驚駭。
日本擁有了一位傳世超越者的消息不脛而走,他的身份保密,容貌保密,年齡保密,無論到哪裡都是神秘、令人恐懼的存在,以及死亡的代名詞。
沒有任何武器能接近他——尖刀,子彈,異能……隻要把空氣變成自己的媒介,遼蒼介就能掌控周圍的一切。
曾有人見過他將所有靠近自己的核.彈都操縱,宛如傳說中的吉爾伽美什王一般將無窮無儘的攻擊投擲出去。
他能輕而易舉改變榴彈的速度和方向,瓦解飛機,摧毀軍艦……隻要他想,一切超越人類極限的事,他都能做到。
那是像天神一般壓倒性的強大。
誰隻要看上一遍就能明白——他生活在與人類完全不同的次元。
因為他的加入,日本軍隊戰力大增,戰局頃刻顛覆,世界陷入了又一次的混亂。
但這一切又都與遼蒼介無關。
他隻負責聽從指揮官的命令,使用自己的異能摧毀一切,剩下的時間便可以在監護人的視線範圍內自由行動。
那短暫的“自由”時間,對遼蒼介來說卻是那樣快樂。
想想看吧,年僅五歲的男童,憑借連空氣都能操縱的異能力,在那場史無前例的大戰中所向披靡,以一己之力扭轉了日本的敗勢,成為了前線人人歌頌的英雄。
他有多受歡迎完全可想而知。
但是,他也僅僅是作為一個「兵器」,一個贏得戰爭的「工具」,而受到如此的歡迎。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無與倫比的力量,但卻沒有人去想,讓一個如此稚嫩的孩子背負起成年人的野望,踏上硝煙彌漫的戰場去收割生命、創造絕望,到底是不是正確的。
他們隻是給遼蒼介洗腦,讓他的掌心染上鮮血,讓他以為這樣的殺戮是常態。
在勝利的蒙蔽下,「掌中京」的優點被人們無限放大,沒有人去思考如此強大的異能力有什麼缺點,使用它又需要付出什麼代價。
正因如此,那些未來的悲劇,才會以此為節點,不斷誕生。
*
“你很像我的兒子。”
一個槍.聲難得平息的夜晚,麵容清秀的士兵這樣說道,笑著將遼蒼介抱了起來。
他是個身上帶有書卷氣的男人,身材纖瘦,卻不可思議的具備力量,年紀輕輕就當上了一等兵,總是比其他灰頭土臉的士兵乾淨許多,身上帶著薄荷的清香。
男人的任務是照顧——其實說白了就是監視——國家寶貴的,唯一的超越者。
上級在將這個任務交給他時,曾嚴肅的警告過他,讓他不要對任務對象產生感情,否則超越者會成為燙手的山芋。
但,也許是因為男人的優秀,又也許是因為接連的勝利麻痹了感知,曾經會天天監督他有沒有對男孩摻入私人感情的上司,不知從何時開始,再也不提及這件事了。
對上司會如此警告和轉變的原因絲毫不知,年輕的一等兵自以為嚴格的恪守著任務守則,心防卻早已被不知名的力量打開。
到現在,他已經會在兩人獨處的時候,對“不該抱有私情”的遼蒼介說出“你很像我的兒子”這種話,自己卻仍無知無覺。
那時還被叫做“一零三”的男童難得不排斥他的接近,聽到他這樣說,便歪頭詢問道:“你結婚了?”
“是哦。”一等兵說著,幸福的微笑中帶出一抹苦澀,“我們是青梅竹馬,我和她約定好了,一定會平安的回去。”
“青梅竹馬?”男童新奇的重複著這個詞,涉世未深的眼睛思索的看了他一會兒,突然道:“你愛她嗎?”
“當然了,不愛的話也不會結婚的吧?”
“……是這樣嗎?”
“是這樣哦。”
溫柔的一等兵在床上坐下來,將男童抱到自己的腿上,打開了放在旁邊的故事書,聲音溫潤和暖。
“好啦,大人的話題就到此結束吧。今天一零三想聽什麼故事呢?”
年幼的遼蒼介靜默的注視著他,聰穎的藍眸流光溢彩,閃爍著寶石般絕美的顏色。
性格溫和的年輕人看見了,心頭為那種超越常理的美麗而情不自禁的一顫。
“今天要聽你和你妻子的故事。”
男孩很快這樣說著,乖乖的用那樣的眼神仰視著他,眸底透出對“感情”這一事物的純然好奇。
男人愣了愣,才失笑的合上故事書,眼神悠遠的看向前方:“嗯……讓我想想,從哪裡開始說起比較好呢……”
“……”
那段被男人看護著的日子,對遼蒼介來說是單純而開心的。
他在軍事設施中長大,所有人都告訴他“你是完美的”,所有人都因為他的強大而讚頌他,卻忽略了他隻是個五歲孩童的事實。
他對他們來說,隻是一個「兵器」,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兵器是不需要關愛和感情的,人類卻不是。
遼蒼介的聰慧決定了他比平常的孩子更敏感,也更需要正確的、比普通孩子多得多的引導,嗬護,和愛。
在那樣充斥著死亡和絕望的戰場上,一個懷揣父愛、正義善良的男人,對他來說就像一束光,讓他本能的對男人口中的“父子之情”產生了向往。
遼蒼介的做法可想而知。
從生下來便欠缺愛的孩子想要獲得溫暖,卻不知道該如何做才算正確,隻是順從本能,懵懂的動用了對他來說最值得信任的異能力。
他確實一度獲得了短暫的“愛”。男人對待他的態度一天比一天更親密,他給他讀書,教他識字與算數,還有封閉的設施裡不會有機會得知的常識。
然而,在沒有人監督、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掌中京」的附加作用卻悄然滋生,逐漸催化出了令善良的士兵驚恐的畸形情感。
“這種感情是不正確的……”
一個沒有月亮的深夜,良知尚存的男人含淚妻子的家信,神情憔悴而煎熬。
睡在床上的男童翻了個身,揉著眼睛坐起來,隨口問道:“為什麼不正確?”
男人苦笑,不敢向這麼小的孩子說出實話,隻能模棱兩可的道歉:“你不懂的,問題出在我身上,是我不對……”
“你沒有不對啊?”
男童不解的說著,一無所覺的道出了真相:“因為就是我讓你產生的感情呀!”
是啊,因為想要被愛,所以就去爭取。
這是獨屬於孩子的天真和殘忍,沒有思索過後果、也不知道後果的簡單欲求,單純的對父愛的向往。
但那時的他還不知道,所謂人心和感情,並不是靠異能力就能獲得的東西。
後麵發生了什麼,其實遼蒼介有些記不清了。
總歸,是在他日後的人生中不斷重複出現的那些東西——驚愕和不敢置信,謾罵和指責,絕望的哭泣,掙紮在虛假的情感中無法解脫的痛苦。
但他還隱約記得,那個曾那樣溫柔對待他的男人,曾哭著掐住他的脖子,質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破壞他的家庭。
為什麼操縱他的情感。
他說,要不是因為這個異能,他根本不可能會愛上他。
根本,不可能愛上他。
……
…………
原來如此。
從那個時候開始,遼蒼介就明白了。
所有人對他的愛都是虛假的。
降臨在他身上的「掌中京」不是神跡。
——而是詛咒。
*
2年後,異能大戰進入最後階段。
7歲的遼蒼介被派往常暗島,在那裡與各**隊進行混戰。
常年的征戰讓日本軍隊再次陷入頹勢,他們之所以能暫時的立於不敗之地,竟完全仰仗遼蒼介這個即使在全世界超越者中,實力也屬於佼佼者的男孩。
但即便是他,偶爾也會有受傷的時候——
十數年前,日本基地航母燕騎士上,高等醫務室內。
“真難得啊,您居然也會受傷。”
黑發暗紅瞳的男人這樣說著,小心的將醫療用品擺好,為一會兒的診治做著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