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亭月醒來時太陽依舊明晃晃地照進車內,從光線的顏色上看,尚不到黃昏時分。
也就是說她應當隻昏睡了兩炷香的光景。
大概是吸入的迷藥不多,效果並不顯著,突然蘇醒倒沒有多少不適的症狀。
稍微一動作,她才發現四肢都被麻繩綁著,捆得很嚴實。
再往旁邊看——周遭均是五花大綁的商販與村民們,還張嘴流著哈喇子,想必短時間內是不會醒了。
“駕!”
門外的向導一改此前的慢條斯理,正快馬加鞭,帶著車隊從官道逐漸駛進一片深山中。
觀亭月直起背脊,吃力地從窗外望出去。
這顯然已經不是先前所在的那條道,他們不知將被送往何處,附近看著比那鳥不拉屎的羊腸小徑更加人跡罕至,甚至還在不在永寧地界之內都很難說。
怪不得現場沒留下痕跡,亦不見目擊者報案,如此上路,縱然沿途遇著其他車馬,路人大抵也當是尋常商隊罷了。
想到這裡,觀亭月不由對匪徒的身份好奇起來。
——那向導是山賊嗎?他什麼來曆?
這樣的人在永寧城內到底還有多少?
看手法嫻熟至此,多半是個慣犯,潛進城中怕已有些日子了。
旁人莫非都是這般遭殃的?
……
她目光隨著閃過身側的荒草古木一並流動。
待日頭偏西轉紅,睡得橫七豎八的一乾人等陸續蘇醒,先是茫然不解,隨即反應過來,再看看手腳上的麻繩,開始此起彼伏地驚慌失措。
“發、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裡是哪裡?我是誰……”
“山匪,是山匪打劫啦!”
向導裝了一路的孫子,此刻終於凶相畢露,齜牙朝裡罵道:“吵什麼吵!想要命不要?”
馬鞭“咚”一聲重重甩在車身上,眾人嚇了個激靈,總算戰戰兢兢地消停了,隻用驚恐的眼神來回交流。
論體格武力,商隊中不乏有年輕力壯的青年,真要和歹人硬碰硬,便宜占不著,逃跑的機會還是有的。
正因如此,領隊才對此行頗為放心,連兵刃都買了好幾把,就為著不時之需。
但計劃得再詳儘,卻也架不住敵人使陰招。
地勢愈漸走低,不消片刻,停在了一處群山環抱的穀地裡。
車簾猛地被掀起,迎麵是三兩個手持鋼刀的壯漢,來者動作粗暴地斬斷眾人束腳的繩索,吩咐說:“下車!”
觀亭月端詳對方的裝束,暗想:還真的是山賊。
好些藥效未退的商販腿肚子猶在打顫,此時此刻再遲鈍的也該知曉是被截貨了。
領隊一見那向導,眸中便大火陡燃,氣得罵罵咧咧,然而看見身旁的土匪把刀一揚,他很快就不罵了,改成小聲地叨叨。
這裡應當就是山賊窩。
可能曾經住過人,四周有不少開鑿出來的洞,現下天色漸晚,隻看得到一個又一個黑窟窿,仿佛深不見底。
觀亭月跳下車時將穀地的景致儘收於眼,忽然奇怪地“咦”了一聲,匪徒卻不耐煩地打斷道:“瞧什麼,還不快走!”
*
囚禁人質的牢房設在洞內,山匪們就地取材,沿石壁圍起好大一片鐵柵欄,還有臨時辟出來的石桌供看守使用。
他們這批人按照男女之分,各自被押往鄰近的兩個牢房。
連日的大雨讓地麵十分濕滑泥濘,叢生的灌木鬱鬱蔥蔥,甚至連山壁也覆蓋住了,很難看清是否有彆的路徑可走。
觀亭月留意著山穀的環境,沒多久便落在了最後,她剛進洞口,聽得前麵的女人們忽然抑製不住地低聲啜泣。
觀亭月不解地略一探頭,隻見鐵欄裡人影攢動,黑暗中數雙灼灼有神的眸子看向這邊,無端令人背脊發涼。
陰暗的山洞內竟還關著幾個婦人和少女。
此刻些微的夕陽落在她們臉上,清一色的憔悴狼狽,顯然吃儘了苦頭。
女人們本就膽小,見這情形愈發走不動路了,杵在原地進退兩難。
“愣著乾什麼!磨磨蹭蹭的。”
山賊往前推搡,由於墊底斷後,這一搡便無辜落在了觀亭月身上,她一個沒留神,踉蹌地往前栽。
偏偏對方還嫌她不中用:“怎麼回事呢你!沒看路嗎?”
興許是崴著腳了,她扶著牢門,好一會兒才站起來,被邊上的看守罵罵咧咧地推進去。
“都給我放老實點兒。”鐵柵欄圍成的門在身後落鎖,麵目猙獰的匪徒在外邊衝這群新來的人質放狠話:“誰若是敢大喊大叫……”
他冷笑著用手在脖子上一拉,“彆怪爺不客氣。”
女眷們聞言,哭得更大聲了,那場麵簡直有哭倒長城的架勢。畢竟對方隻說不能大喊大叫,倒沒說不讓痛哭流涕的。
觀亭月站在門前,就著水漫金山的背景垂眸打量掛在牢門上的鎖,不著痕跡地思量著什麼。
也正在這個時候,紛亂聲中有一個突兀的嗓音脆生生地喚她。
“月姐姐!”
觀亭月轉過來,目之所及是梨花帶雨的老弱婦孺們,第一眼未尋著說話之人,等環顧一圈,低下頭才看見跟前八/九歲的小姑娘。
兩個俏皮的雙丫髻垂在她腦後,鴨黃的裙裾儘管蒙了塵,依舊還是明媚鮮豔的。
觀亭月:“小晴?”
這是個熟麵孔。
女孩兒姓方,叫方晴,與她家僅一牆之隔,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就連平日外出做買賣,攤位也相隔不遠。
前些時候便聽說方先生同小女兒數日未歸,今早商販們還在議論,不承想真會在這裡遇上。
“怎麼連你也被他們抓來了。”
小姑娘一麵說一麵趕緊幫她鬆手腕的綁。
觀亭月並不著急回答,反而問道:“你是多久進來的?就你一個人嗎?”
“不是,我同爹爹一起出的遠門。”她解釋道,“大約半個月前,我們去江南走親戚,那會兒還不知道這邊鬨山匪,結果在回來的途中就碰上了這幫千刀萬剮的惡人……”
方晴到底是年紀小,縱然已經待了十多天,提及此事眸中仍不自覺地泛起淚光。
她飛快地用胳膊一抹,儘量懂事地收斂表情,“爹爹被他們關在隔壁了,但還好,暫時沒事。”
觀亭月伸手摸了摸女孩兒的腦袋,俯下身,話音緩和地開口:“他們欺負你了嗎?有沒有哪裡受傷?”
她語氣不緊不慢,像是有足夠的耐心聽一場沒完沒了的訴苦。
方晴那一腔忍下去的委屈險些被這幾個字又招了回來:“沒有……”
“這些人隻是日日派衛兵看守,凶是凶了點,不過也沒對我們做些什麼。”
見她全須全尾,尚有力氣掉眼淚,觀亭月也猜對方不曾動用武力,往四下粗粗一打量,突然問:“你來這幾日,有看到江流嗎?”
“有有……”
小姑娘像是才想起來,忙讓出一步,“她在呢,也關在這個牢房裡。”
方晴的身影甫一挪開,背後的乾草堆上便顯出個單薄的人形。
乍然被點名,那人始料未及地愣了下,繼而萬分不自在地微微垂首。
觀亭月將對方的小動作看在眼裡,一改此前的溫柔和善,唇邊漾起似是而非的笑,站起身漫不經心地走過去,語氣中的調侃和譏誚毫不掩飾。
“這不是我們豪氣乾雲的江流小爺嗎?你不去拯救蒼生,到土匪窩是磨練心智來了?”
隨著她步步靠近,石壁投下的陰影漸次退卻,現出一張清秀而稚氣的臉。
這少女瞧著比方晴要大上幾歲,細胳膊細腿,體格單薄,明明生了雙多情的桃花眼,卻不見嫵媚之相,反而帶著些許目中無人的倨傲。
她本不想出聲的,鬨了片刻的彆扭,才磨磨蹭蹭地坐起來,隻格外老實地蹦出一句:
“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