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方晴那句親近裡帶客套的“月姐姐”意義不同,這是實打實連著血親的稱呼——她也姓觀,光名字就和觀亭月有著一脈相承的親切感。
叫觀江流。
“誒,不敢。”觀亭月淺淡地挑眉,“我當不起這聲姐姐,你才是姐姐,我應該給你做小弟。”
江流聞言耷拉著腦袋,簡直快要低到塵埃裡去:“姐,我錯了。”
可能是覺得不夠誠懇,末了又再添一句:“我下次不敢了……”
她輕描淡寫地抬頭:“你還惦記著有下次?”
意識到用詞不精準,後者趕緊補救:“……我這輩子都不敢了。”
江流之所以慫成這樣主要還是因為自己理虧——她被抓不是無故遭罪,是瞞著家裡偷跑出來作大死的結果。
事情還得從幾日前說起。
自從方家父女失蹤之後,乍聞山賊橫行,鄉鄰遭難,官府又坐視不理,她一腔熱血湧上來,便不知天高地厚地衝進山,妄想拯救百姓於水火。
當然毫無懸念地遭到了現實的連環毒打,心中陰影之深厚,怕是此生都要告彆行走江湖了。
十五六歲的少年麼,在這個年紀總是最麻煩的。
觀亭月冷冷道:“今天暫且放你一馬,以後我再慢慢跟你算賬。”
她瞥了一眼門外的守衛:“知不知道這些人什麼路子?”
江流想找補自己的麵子,立馬回答:“他們平時露麵的不多,以青壯年男子為主,看起來就是占山為王的土匪。”
觀亭月稍頓,“抓來的所有人質,都在這牢房裡關著了嗎?”
“不好說。”她抿唇,“我來時雨下得很大,沒瞧清其他洞裡是不是也囚著人,不過就算有應該也住滿了吧,不然怎麼會讓你們進這兒來。”
“占山為王的土匪……”
觀亭月狐疑地顰眉,“他們既已得財物,卻又不害你們性命,每日好吃好喝的供著,到底圖什麼?”
食物與水都耗銀錢,總不會這山匪有圈養人質的喜好吧。
“圖什麼?”
她原本是自言自語,冷不防冒出一個粗獷的嗓門,“山賊還能圖什麼?當然是圖錢財了!一日三頓餅吊著你的命,好拿去換真金白銀呢!”
這還是個男人聲。
觀亭月當下吃了好大一驚,目光迅速在周遭打了個轉,險些以為是哪位嫂嫂男扮女裝。
對麵的江流給她指了指身旁的石壁,提起這個就很無奈:“那邊是男牢——這牆鑿得薄,隔音不好。”
緊接著歎了口氣,頂著兩個深黑的眼圈,“夜裡睡覺,打個呼都能聽見。”
觀亭月:“……”
看出來了。
正說話間,那邊的鐵欄杆“吱呀”一陣響,來的似乎是山匪,語氣散漫地喊道:“張鎮一,張鎮一是哪一個?”
片刻後有男子應聲:“我便是,我便是……是我家裡人來接我了嗎?”
對方像是懶得回答:“收拾東西,跟我走吧。”
細軟都被洗劫一空,說來也沒什麼可收拾的,男子忙不迭地連連道謝。
觀亭月還未見過人質向土匪如此感恩戴德,回頭朝江流一個眼神示意:“這是做什麼去?”
江流:“想必是贖金到了,送他出山吧。”
很快,女牢外也來了人,拉開門喚道:“張鈴兒。”
旁邊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忙不迭地起身,聽這名姓,兩人應該是兄妹。
這妹妹人如其名,從頭到腳綴著叮叮當當的小首飾,一動便嘰喳響個不停,她逃也似的往外竄,腦袋上的鈴鐺還險些扇到江流的臉。
後者連忙側身躲開,“這幫土匪明碼標價,一人三十兩,但凡家中出得起,奉上銀錢他們便同意放人。”
“好多人都寫了書信回去。”說完,江流有點底氣不足,“我怕挨你的罵……就沒寫。”
“沒關係。”觀亭月大度地原諒了她,“你即使寫了,咱們家也付不起。”
江流:“……我其實是撿來的吧。”
觀亭月跳過她,視線落到方晴身上:“你們也寫了信?”
兩個人六十兩可不是個小數目,卻不見隔壁方夫人四處籌錢。
方晴點點頭:“爹爹考慮了好久,前兩天才動筆的。不知我娘有沒有收到。”
她心想,那大概快了。
方夫人見到書信,恐怕還得暈個三兩日。
對麵的男牢這會兒正炸開了鍋,因為見同甘共苦的盟友喜獲新生,一幫人頃刻沸騰起來。
“大爺,大爺,我的信送出去好幾天了,有消息了嗎?”
“大俠,我叫陳大石,家在小柳樹鎮的那個,我媳婦可拿錢來了不曾?”
“大俠……”
窮凶極惡的“大俠”被這群人嚷得腦門生疼,狠狠砸上門,“著什麼急!錢到了自然輪得上你們,用得著你等來催?”
還想再喚,山賊已然走遠了。
大家畢竟還是囊中羞澀者居多,紛紛在背後罵道:“三十兩一個人,一千五百兩五十個人,整個永寧的地皮盤下來也不值這麼多!貪心不足蛇吞象!”
“可不是!”
“諸位,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出聲的是個年輕男子,語氣斯斯文文的,“正所謂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破口大罵換不回賤命一條——何必呢,是不是?”
他約莫是家境殷實,話裡透著點遊刃有餘的意思,“在下的銀子指不定這兩天便到了,小可不才,家中尚有良田百畝、商鋪幾間,勉強糊口是夠了,諸位若是半日周轉不開,在下也能資助一二……”
有人酸溜溜地哼道:“有錢了不起麼。”
更多的人則是忍不住心動:“真的可以借嗎?那我……”
隨即對方補完話:“……但得收點利金。”
想不到大難臨頭還有人發這種不義之財,尾音沒落下,男人們就爭相出離了憤怒,嘩然一片。
觀亭月被灌了一耳朵不可描述的汙言穢語,索性挨著江流靠牆而坐。
黃昏的餘輝開始有夜幕的味道,渾圓的一團太陽紅得暖融融的,被牢門分割成塊的陽光傾斜著落在腳邊。
“每天都有人被送出山?”她問。
“也不是每天,我來五日了,三兩天的樣子便有人離開。有時候是一個,有時候兩個。”江流抱了捧乾草給她墊背,“但牢房裡的人質沒斷過,他們逮人也逮得勤快,走的總不如進來的多。”
說完還怪羨慕,“這得賺了多少啊。”
觀亭月睇都懶得睇她一眼,手搭在膝上,“想知道?去問啊。”
“……我就隨口那麼一提。”江流窺著她的表情,試探性地把屁股挪了挪,“姐,家裡的錢都由你保管……我們究竟能湊幾個人的呀?”
還“呀”呢。
她輕輕牽嘴角,覺得自己這個“妹妹”有時候真是天真得可愛,“彆想了,莫說幾個人,半個人的也湊不齊。”
“那、那咱們倆要怎麼出去?”
觀亭月正欲開口,轉而又好奇:“如果實在拿不出錢,又不肯不寫信回家,會怎樣?”
“目前看來,也不會怎樣。”江流聳聳肩,“他們一日兩張雜糧餅伺候著,餓不死……但總會餓死的,尤其是對麵那幫大老爺們,天天餓得直叫喚,嗷嗷的。”
觀亭月就此緘默下來,她下巴微抬,注視著前方,目光似落在何處,又好像隻是盯著虛裡思忖斟酌。
少頃時光,她忽然叫江流:“你過來,瞧那兒,瞧見了嗎?有個簷鈴樣的小物件。”
一旁的少女順著所指之處使勁觀察,果真看到山洞口斜上方掛著一隻精巧的鈴鐺,正隨風輕晃。
觀亭月問:“是乾什麼用的?”
“不知道……”她同樣覺得費解,“怎麼這山賊窩裡也有掛簷鈴的風俗嗎?”
也就在這個時候,隔壁七嘴八舌的吵雜聲中卻傳來一個低沉而明朗的嗓音:
“不是簷鈴,那叫銅鈴鳴鏑。”
“穿雲箭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