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走進去時先是聞到一點花香,然後才有那種農家田舍內淡淡的土腥味。
四方的院落僅能立錐,擁擠且狹小,卻收拾得非常整潔。木桌、衣架、大水缸,幾隻種著香菜和小蔥的陶罐見縫插針地擺著,雜而不亂。
牆頭上,鬱鬱豐茂的紅葡萄藤探出幾個腦袋,在風中花枝招展。
整個屋舍充滿了生活的氣息。
觀亭月正挽好長發走出臥房,冷不丁抬頭一頓,有種不可思議的詫異,“是你?”
她麵露疑惑的上下端詳,“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燕山好整以暇地抱起懷:“你能上我那兒踢館子,我就不能來了嗎?”
聽對方這登門找茬的語氣,觀亭月於是從善如流地打了個手勢,表示您高興就好。
“需要我給你倒杯茶麼?”
“不必了。”燕山順手摘了枚貼牆而生的葡萄葉,回答得很不走心,“我也是剛才辦事情,碰巧路過而已,看看就走。”
這借口委實連敷衍都算不上,觀亭月沒去深究他究竟是如何碰的巧,反正彼此宿怨由來已久,既然如今再相見,他會來找點麻煩也在情理之中。
於是聳聳肩,“那你自便吧,反正我家,也就這麼個樣子。”
隨即走到角落裡拎起斧頭,旁若無人地開始劈柴。
小破院不及高門大戶的排場,連棵能遮陰的樹也沒有,確實是沒什麼好看的。
燕山在牆下站了一陣,聽著耳邊利落的動靜,便分了些餘光從支楞八叉的藤條間望過去。
城鎮無高樓,初升的旭日肆無忌憚潑灑下來,投出一道清雋的剪影,讓晨曦忽然明亮又鮮活起來。
她單手執斧,坐在矮凳上,砍木頭像人家切菜那樣輕鬆,好似壓根未用多少氣力,僅僅舉手投足的動作,無端就顯出一番遊刃有餘來。
觀亭月察覺到他的目光,眼皮不抬地說道:“你若是想瞻仰將門遺風怕是得失望了,這屋裡如今隻有柴米油鹽,奶奶房中倒是放著我父親的牌位,感興趣的話可以去拜一拜。她常祭拜,香燭都是現成的。”
燕山沉默地凝視她片刻,繼而垂眸看了一眼腳邊那堆花裡胡哨的紅燈籠,俯身撿起一隻。
這些小玩意做工談不上精致,是無論如何也瞧不出特點的尋常物件。
“你平時就做這個?”他眸中帶著懷疑,挑起一邊的眉,“拿去賣?”
“是啊。”觀亭月並不否認,撈起一節木頭擺好,“我又不會繡花。”
——“我又不會繡花。”
有那麼片刻光景,這句話和極遙遠的嗓音嚴絲合縫的重疊在了一起,陳年的畫麵突然裹挾著朦朧的漩渦,迅速在他神識裡輕輕一顫。
仿佛是廣袤蒼翠的深林間,縱馬累了的少年們圍坐於月光下,有人作為其中唯一的女孩子,麵對大家被荊棘劃得豁牙露齒的衣衫,蠻不講理地抱怨。
燕山心口無端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沉悶,他將燈籠隨意地拋回原位,直起身佯作打量地環顧四周。
“讓你來乾這些粗活兒養家糊口,你那幾個哥哥呢?”說著便看進屋內,語氣漫不經心,“還有你那個,夫家人呢?”
他記得好像是姓馬吧?
“我夫家人?”觀亭月後半句聽得有點莫名其妙,於是自然而然選擇性的忽略掉,僅回答了前半句,“他們不在這兒。”
她撈起一節細繩把柴禾紮成捆,“家裡隻有我弟弟,其他人已經很久沒有音訊了。”
燕山登時怔了怔,從她片語之中讀出了隱晦的含義,再展望周遭這方寸之地時,似乎很難相信,那個曾經龐大的觀氏一族,是真的不複存在了。
燕山:“門口的,是觀老夫人?”
她點頭:“嗯。”
觀家軍常年隨戰事奔波在外,老弱婦孺大多留守京都,故而燕山其實並沒見過京城的女眷們。
他臉上外露的倨傲不自知地收斂了回去:“你把她從京城帶出來的?”
觀亭月應了一聲,“自父親死後,觀家老宅失去倚仗,大多女眷被娘家人陸續接走了。奶奶腿腳不好,起義軍打上京都時,她還一個人留在家中。”
燕山沒有繼續問下去。
他環顧著這一處破落的屋宇,看著觀亭月坐在旁邊劈柴,想著,從前觀府後宅的空地校場,數十個少年晨起練武,四麵的兵器架森然林立,呼喝聲迎風唱響。
彼時天高雲闊,北雁橫飛,似乎宇內八荒都在自己手中利刃之上……
他無意識地開口:“當年,你在那之後……”
緊接著好似反應過來什麼,驀地又戛然而止的停住。
觀亭月不明所以地側頭:“?”
“算了,沒什麼。”
他言罷,忽就不再看了,大概也費解自己為什麼會到這裡來,一聲招呼沒打,轉身便往外走。
老太太正進門,和他擦肩而過,一頭霧水地瞧著這個年輕人行遠,不解地去問觀亭月:“他這便走了?不留下來吃個早飯?”
後者一麵忙著乾活兒,一麵跟著朝門邊望了望:“不用管他,如此精神抖擻,八成是吃過了。”
老太太噢了聲,又不禁納悶:“這年輕人一大清早,到底是來乾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