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地裡,冷汗涔涔的白上青由小廝扶著,直至這一刻才穩住腿腳,勉力定了定神。
“公子,您臉色白得跟紙似的,沒事兒吧?”
他緩了須臾,擺手示意自己不要緊。
轉目再往旁邊看去,交錯層疊的枝椏中,觀亭月的身影早就行得很遠了。白上青咬住嘴唇垂下頭,心中不得不為方才的舉止感到一絲無地自容的愧疚。
他讀聖賢書,也從來都當自己是君子,在那種場合下,如此不加掩飾地表現出對一個姑娘家的畏懼與排斥……說打聖賢的臉都是輕的。
越是心知肚明,白上青就越抬不起頭來,以至於返城的這一路上居然都沉默到令伺候著的小廝也頻頻側目。
不知是在想什麼。
當然,於觀亭月而言是巴不得他沉默到去懷疑人生,還為了照顧少年脆弱的心情,特地在車外騎馬跟著,以免離他太近,留下過多的陰影。
等回到家時正好是傍晚,江流吃了兩副藥還未恢複元氣,乍聞她打山上下來,不禁病中驚坐起,納罕道:“什麼?你又去鬼牙山了?”
他替這座慘遭無妄之災的野嶺打抱不平,“姐,你就不能放過那群狼嗎?人家都快被你殺得要滅族了,便是薅羊毛也不見得老摁著一頭羊欺負啊。”
觀亭月在旁邊刻木雕,波瀾不驚地吹去碎屑,“這次沒殺狼,正好碰見幾個叛軍的漏網之魚,就一並收拾了——否則也不會回來那麼早。”
“……你殺人啦?”江流驚愣片刻,開始同情起來,“是哪個倒黴鬼這般福星高照,有幸目睹你如此殘暴的一幕……敢問他現在還好麼?”
“沒嚇出病,精神頭不錯。”她手裡仍舊忙個不停,“不過我想應該是不會再來了。”
少年一言難儘地盯著自己的姐姐,實在很難明白她這喜歡帶登門說媒的男子上山殺狼給對方看的古怪癖好。
“姐……你得做好準備,照你這要求篩下去,恐怕最後隻能找個屠戶當咱家的姑爺了。”
觀亭月聽了把眼皮一掀,當真構想了一番未來,居然挺無所謂:“也不是不行。”
江流:“……”
他覺得不太行。
這些年左鄰右舍幫著談親事的不少,更有甚者會在雜貨攤和必經之路上堵她,起初觀亭月也應付過一些,到後來不勝其煩,索性約著人進山裡“郊遊”一日。
那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
但凡見過她徒手殺狼打虎的人,回去基本上緘口不提求娶之事,連帶看她的眼神都充滿了敬畏。
約莫也是怕成親後性命難保。
不管如何,這招都可以說屢試不爽,從未失手。
連著太平無事的過了數日,白上青果真沒再造訪,觀亭月原本以為他畢竟還小,又是個斯文書生,八成不禁嚇,想必會不了了之。
萬萬料不到沒隔多久,這位弱不禁風的少年狀元居然組織了一幫人另換了座山,繼續獵鹿去了。
七月間的太陽已近達到整個夏季最鼎盛的時期,哪怕是有喬木遮蔽依然暴烈得能讓人原地蒸發。
“公子,石縫裡有山泉。”
爬了近一個時辰的山,白上青周身沾滿塵泥,剛要上前,不想一腳踩在了苔蘚遍布的石塊上。
“嘩啦”一聲響。
碎石順著背後陡峭的山坡骨碌往下滾。
“公子小心……”
“公子當心!”
隨從們急忙擁來扶他。
“我沒事……我沒事……”他好懸穩住身體,用衣袖擦去額頭薄汗,依舊堅/挺道,“山中少溪流,定有動物來這眼清泉飲水,我們彆打草驚蛇,找個隱蔽之處先放捕獸夾。”
“好,我這就去。”
白上青喘了兩口氣,抬手準備去拉旁邊的樹藤,剛轉頭,冷不防和扒在山壁上的一隻鱗片突起的大蜥蜴撞了個正著。
這小畜生滿身險惡的五光十色,一看就不是好相與的。
雙方大眼瞪小眼地互相對視片刻,他腳下一軟,被露水泡軟的泥土轟然倒塌,連人帶藤還帶著守宮一塊兒往下滑,邊上的小廝愣是沒抓住。
“公子!”
“公子!”
一時間,整座密林漫山遍野都是驚慌失措叫“公子”的聲音,折騰得無比熱鬨。
觀亭月站在遠處旁觀,見狀不由得有些頭疼地撫住眉心。
*
白上青是在回城後的第二天開始,決定要再上山去狩獵的。
他畢竟年輕,經曆了挫折沒那麼容易輕言放棄,又總覺得好像一定要抓到一頭鹿子,才能勉強換回一些當日的失誤,才有一點底氣站在人前一樣。
轉眼就到了立秋。
老天爺不下雨,這秋立了和沒立毫無區彆,酷熱的伏暑依舊在沸反盈天的蟬鳴聲中磨得人煩躁難耐。
永寧城郊的某座大山中,白上青正帶著雇來的獵戶與仆從們扛著長兵短刃,在林間敲敲打打。
不知是否因為這幾年圍獵過於頻繁,有蹄類的野物愈發難尋覓,甚至連水源充足的雙明灣也沒發現野鹿的蹤跡。
眾人從天光乍破找到暮靄沉沉,此刻不免消極怠工。
白公子十年寒窗苦讀,學的是“懸梁刺股”“聞雞起舞”,其他本事不敢誇大,這鍥而不舍的毅力倒是強項,儼然一副要在山中過夜的架勢。
白上青:“大家再加把勁,這座山前年有人見到鹿群,沒準兒我們今天就能有收獲了!”
一乾人稀稀拉拉的應和。
月色剛剛鋪開,他躬身在泥地裡勘察動物的足跡,燈籠的燭火照亮腳下的半片草地。
正在這時,旁邊一道青光驟閃即逝,一柄小刀噌然落在三寸之外。
草叢間有什麼在動。
白上青定睛瞧去,隻見那刀正中一條碧青帶紅的毒蛇,將其死死地定在了地上。
他尚不及吃驚,一個散漫嗓音乍然自背後而起。
“你還真以為,她是想讓你幫她找鹿血嗎?”
他猛地扭頭,一次未曾見得來者,再扭轉回來時,才在一丈前的矮樹上看見對方。
青年的坐姿並不端直,顯得十分漫不經心,他目光望著人時,眸中便充斥著不屑和冷嘲,英氣疏朗的五官明明是俊秀的,卻由裡到外透著一股鋒利。
此刻,他手裡還捏著一把刀,正拋上拋下地玩。
等發現白上青終於留意到這邊時,燕山才將匕首穩穩地一握,接著說道:“她可不是要考驗你有沒有本事,肯不肯堅持。是想讓你自己明白,你和她,究竟有多不一樣。”
白上青聽到前半句還準備反駁,此時卻脫口而出:“有什麼不一樣的?”
“你生在尋常人家裡,走的是讀書科考,入朝為官的路子,這輩子恐怕也見不到什麼殺人放火之事。
“而她所經曆的,不是九死一生,就是血雨腥風。”燕山輕輕巧巧地翻身落下來,居高臨下地垂眼瞥他,“你什麼都不了解,三兩個死人也能嚇得爬不起身,就這樣,也想娶她?你憑什麼來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