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尚有許多舊事需要敘談,然而餘青薇催飯的話甫一帶到,觀長河就如同被揪住後頸的貓,蹭地起身,十分聽號令地招呼眾人去廳中用餐了。
餘家這頓團圓飯不講究浪費,但絕對夠鋪張,當季的螃蟹個個肥美鮮嫩,不當季的瓜果也一應俱全。
雖說觀亭月不是沒有過當大小姐,衣食不愁的生活,可連著半個多月因為一個銅板兩個子兒的破事忍氣吞聲,難得揚眉吐氣一番,她顯然也覺得這種日子不錯。
眼下觀長河既在嘉定城富甲一方,定然沒有讓他們再去住客店的道理。
現在,這問題就來了。
觀亭月和江流留在餘府算是理所當然,可燕山呢……
“我回‘春風客棧’。”
——他給的答案很乾脆。
話剛說完,旁邊便打過來一道視線。
觀亭月端著碗,不著痕跡地抬了一下眼皮。
“春風客棧在城門街,離咱們家不算近啊。到郊外取鑰匙一來一回也要一天,再說我還得留小月兒多玩幾日的。”
觀長河作為主人家,自然認為來者是客,半途趕人家出門實在不像樣子,“燕小哥不如住下吧,老是兩邊跑多不方便,這裡乾淨的廂房有的是。”
“承蒙觀老板好意。”他不冷不熱地婉拒道,“橫豎我平時也沒什麼要緊事找她,若真的有,支使隨從傳個信就是了。”
觀長河還想再勸幾句,對麵的妹妹忽然漫不經心似的接過話題:“你這麼不願意待在我們家,可如今春風客棧已經被買下來了,住在那裡,和住此處,有分彆?”
燕山實沒料到她會在當下找茬,一時並未深想,習慣性地反駁:“是沒分彆,不過我大可以另換一家投宿,這嘉定城的客店總不會全是姓‘觀’的。”
“寧可搬客棧如此麻煩也要避著我們……”觀亭月意有所指地挑起一邊的秀眉,“看樣子,你是打算偷偷搞些小動作了?”
果不其然,她這個舉動再加上這番言語,不出意外地將燕山給惹惱了,後者很明顯地擰起眉峰:“我都說了,隻要與前朝皇室無關,東西會悉數奉還觀家,還能搞什麼小動作?”
“那誰知道。”觀亭月不瞧他,仍舊夾菜,“你是朝廷命官,我乃鬥升小民,即便是你要明搶強奪,我不也隻能乾看著?”
燕山眼角的筋肉輕輕抽動了一下,連帶著唇邊也跟著繃緊,目光投過去,滿眼都是翻騰著的不服。
然而旁邊的人就是不搭理,好像那番話已經足以坐實他心懷不軌。
燕山兀自一言不發地抿緊嘴唇,等斟酒水的小廝靠近,他才忽的一轉頭,取出枚玉牌。
“拿著這個,去春風客棧找兩個姓魏的京城人,就說我吩咐的,讓所有人帶上東西到餘家府宅來——包括車馬。”
言罷,也不管人家應聲沒應聲,執杯將酒一飲而儘,頗有幾分爭鋒相對的意思,用力放回桌上。
麵對此人隔空丟來的冷眼,觀亭月一點也沒往心裡去,甚至還抽空朝觀長河示意——你看,這不就搞定了。
觀長河:“……”
他以酒杯擋著臉,身子一歪和江流肩並肩,低低問道:“他們倆平時說話都這麼陰陽怪氣的嗎?”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挽留人的方式,簡直大開眼界。
少年感慨且老成持重地開口:“差不多吧,有時候我感覺他們即便好好講人話也是在諷刺對方……隻不過我聽不太懂。”
“原來如此。”觀長河若有所思地頷首,繼而同情地拍拍江流的胳膊,“你也不容易啊。”
*
晚飯吃得過於豐富,大概是因為頭一回招待夫家的人,餘青薇尤為熱情,等散場時都快到亥時了,若非屋裡有個一歲多的奶娃娃要看顧,隻怕她還能折騰出幾頓宵夜來。
臨著出了花廳,又想跟著送一送,好歹讓觀亭月給勸住了。
“你妹妹喝了酒呢……”她不放心地衝觀長河皺眉頭。
“嗐。”後者心比他那妹妹的還大,“她就是個酒缸子,這點小酒不算什麼,都不夠她潤嘴。”
儘管得這個評價很難令人感到高興,觀亭月仍是點頭:“大嫂早些回房休息吧,我身體不錯,睡一覺便好了。”
夫妻倆給留了個領路的小廝,離開前又是千叮嚀萬囑咐,回了兩次頭才算是走遠了。
看得出來,大哥兩口子的關係不僅僅是相處和睦。
對外人的客套可以裝一時,甚至裝一世,但對著心上人,眼裡的愛意是藏不住的。
經曆過時局的天翻地覆,臨深淵,履薄冰,最後磕磕絆絆地走到一起。
這樣的情誼,旁人再多感喟,大概也隻能用一句乾巴巴的生死相許。
其中深意,當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吧。
觀亭月走在小廝搖晃的燈火間,忽然茫茫地想。
浮世滄海變遷,儘管觀家已經不在了,但見到大哥能有今日的生活,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畢竟,觀林海臨終之前也並未告訴他們,一定要怎樣做才算是活著。
她踩在青石板上,八月底的月亮尚且皎潔,照得一路流銀般的清明。
觀亭月深吸了口夾帶花香的晚風,隨即彆過臉。
燕山正抱懷不疾不徐地走在她旁邊,一直保持著大約兩尺的距離。
見狀,他眼光未動,散漫地開口:“看我作甚麼?”
“我的住處也在這個方向——你哥的安排。”
大哥……
觀亭月收回視線。
差點忘了,家裡除了三哥,就屬他最愛鹹吃蘿卜淡操心。
“不是正合你意麼?”瞧她不說話,燕山輕輕地自嘲,“離得近,也方便監視我有沒有彆的舉動,是不是‘中飽私囊’。”
因為方才是故意激他找的借口,觀亭月很誠實地自認理虧,這會兒便不正麵和燕山互懟了,好心地在心裡讓了他一回。
往前走了不多時,夜色裡顯露出一座宅園的輪廓來,暗沉沉地鋪在小徑的四周。
她忽然莫名萌生出一點幽微的即視感,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下,側身麵向種滿花木的庭院。
“這座府邸……”
燕山跟著駐足,順著觀亭月的目光望過去。
“怎麼了嗎?”
她眉梢微動,回頭環顧一圈,繼而了然地浮起笑意,“我哥真是有心了。”
“你應該不知道。”觀亭月邊走邊同他解釋,“這府裡的一草一木,亭台水榭,一切都是按照京城觀家老宅的格局來設計的。”
先前大約是天色太黑,又一直想著彆的事,她到此刻才發現。
“你初來我們家時是在常德那邊的將軍彆院吧?”
燕山嗯了一聲,“之後也去過思南。”
她無不自豪地輕笑,“那你想必是沒見過京城的三朝將軍府,沒有餘家大,但是比它氣派。”
“花園幾乎占了足有一半的地方。”觀亭月指給他看,“再往那邊去一些就是演武場,比常德的更寬,我們兄妹小的時候清早練摔跤,都是在大哥拳頭底下揍大的。”
他聞言有點稀奇地抬眉,“你也會被彆人揍?”
“我又不是生來就武功卓絕,當然會挨打了。”很難得的,觀亭月提起這個,臉上有少見的飛揚之色。
說到故鄉與京都,連她這樣自詡對舊物不上心的人,眼神都柔和了好幾分。
“老將軍府外麵的街很熱鬨,因為我們家不縱容刁仆惡奴仗勢欺人,許多商販都愛來附近擺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