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弦月掛在天上,顏色如今很淡了。
山道兩旁的灌木與荊棘叢中,一絲銀光筆直地擦過去,勾出潛藏在暗處的一道機括的簧線。
觀亭月遠遠地看見,舉目環視周遭,感覺滿山皆是隱晦不明的殺機,不知到底埋了多少天羅地網。
“現在回想起之前那具在河堤岸挖出的男屍,刀口淩亂深淺不一,還有淤青,說不定就是死在了這些機關裡。”
燕山模棱兩可地頷首,“不無可能。”
“姐!”江流蹲在一處岔路間,回頭叫她,“你快來看,地上有車轍!”
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們這一行沒帶火把,幸而夜路行得久也很快適應了黑暗。借著不甚明朗的月色,觀亭月依稀瞧見那草地上縱貫著一道車痕,十分新鮮。
“旁邊的是馬蹄印。”燕山俯身,皺著眉仔細觀察,“一、二、三……一共六匹。”
江流吃了一驚:“這麼多?”
他說:“馬是六匹,人興許還不止。”
“等等。”觀亭月放低嗓音,目光驟然凝固,犀利地朝斜裡打出去,“有人。”
身側是一棵粗壯參天的老榕,茂密的樹葉交織重疊,一眼望去隻有漆黑一片。
而她卻敏銳地捕捉到了利器劃破空氣的動響。
下一刻,觀亭月抬手迅速擲出一柄兩頭帶刃的回旋刀,也不知道她一身的利落裝束,哪兒塞得下這麼多玩意兒。
短刀在半途似乎擊落了什麼暗器,隨即去勢不減,咆哮著淩空一斬。
登時聽見就“呲啦”一聲,淺淡的血氣隨著布帛碎裂頃刻迸發。
樹上一個人影慘叫著滾摔下來。
而那回旋刀在夜幕裡優雅地繞了個圈,朝這邊不緊不慢地打轉。
她五指張開,接了個正著。
刀刃處清晰地粘著皮肉與血腥。
燕山的隨侍立刻跑上前,低頭摸了一會兒脈搏,回稟說:“公子,已經沒氣了。”
他聞言行至屍首旁,此人也是不惑之年,穿著打扮和之前嚼檳榔的很像,腰際果然係著如出一轍的皮革帶子。
“想必是對方派來在這附近望風的,可惜了,若是能留個活口,尚可問出點什麼來……”說著略帶薄責地盯著觀亭月,“你下手未免太重了,都不知道收斂一下。”
後者正拿草葉擦拭武器上的血,見狀不禁有些冤,“我有什麼辦法,天這麼黑,我又看不清他在哪裡,當然把握不好手勁兒。”
戳在旁邊的兩個親兵聽了這番無比殘暴的言論,各自心存敬畏地咽了口唾沫,暗中祈禱這位祖宗千萬莫要誤傷才好。
觀亭月對於此次的失手倒沒覺得有多可惜,“他既然在這裡,地麵又有車痕,至少證明先前的推測**不離十。”
“我哥一定在前麵。”
*
望北山屬於岷山一脈,無從得知其縱深究竟多長,四野起伏著陡坡與峭壁懸崖,假若未曾傳出那些駭人聽聞的故事,當是一個觀景的好去處。
而眼下,棲息在梢頭的鳥雀不斷撲棱著翅膀四散飛開,翎羽飄落的地方,一架簡陋的馬車咯吱碾了過去。
這一行車馬中,帶頭的是個四十餘歲的壯年男子,他臉上原滿長了絡腮胡,為了裝商賈,特地給修剪成了山羊須。
為此他內心不痛快了許久,至今還有點想不開。
突然,車子劇烈地上下抖動了一番,像是軋到了地麵凸起的碎石。
“大哥,咱們乾嘛非得走夜路啊,天色也太黑了。”車夫拽著韁繩叫苦不迭。
為首的男子回頭罵道:“蠢材,大白天的駕車往山裡跑,你是當自己不夠惹眼,怕守城衛看不見嗎?”
後者給他劈頭蓋臉訓了一頓,頓時就不敢再吭聲。
和觀亭月的猜測有些出入,他們這幫人其實是從雲南而來並非廣西,大奕還沒滅亡時,曾在嘉定道做護軍,是實打實的老兵油子。
等到前朝庚子年間,義軍突圍城下,知州連夜爬城牆跑了,護城兵們自然也不甘落後,逃的逃,躲的躲。
這帶頭的男人做過都尉,便有一些追隨者跟著他一路去更南邊討生活。
新王朝初初建立,各行當百廢待興,因為混飯吃的日子過久了,他們這幫人自然不習慣再下地勞作,斷斷續續又湊錢做過些小本生意,結果全都賠了個底掉。
眼見著就要揭不開鍋,那帶頭大哥忽然想起早些年在嘉定那會兒,聽說的麒麟軍守皇家大墓的事情。
數百年曆史的王陵陪葬價值連城,隨手撿個一兩件下半輩子都不必愁吃穿了。
彼時財迷心竅,熱血一上來,便領著小弟們準備去碰碰運氣。
橫豎是前朝高陽室的墓,盜了就盜了,官府多半也不會拿他們如何。
於是說乾就乾,又是置辦鐵鍬,又是準備火/藥,半個月風雨兼程。
誰知剛摸進山就碰了壁,沿途一地機關陷坑,且越往深處越險惡,還有不少猛獸虎視眈眈。
當天探路,就折了一個兄弟在裡麵。
幸而王陵最終是尋到了,不過這漢白玉砌成的寶頂雖氣派,卻沒叫他們找得地宮的入口。不僅如此,附近隨處可見火油炸過的黑跡,滿地殘垣斷壁。
明顯來找寶物的人不止一二。
也明顯都是空手而歸。
這情況說好也好,說糟糕也糟糕。
好的是,地宮中的陪葬應該大部分尚在;糟糕的是,他們並不知道怎樣下墓去取。
花不完的財富近在咫尺,卻無計可施。帶頭大哥繞著陵墓轉悠了一圈,覺得又晦氣又火大,隻能掉頭折返。
他先命人草草地把屍體隨地埋了,繼而便到處探問從前守陵人的下落,想另辟蹊徑。
說來,緣分當真是妙不可言,偏生觀長河此時正在嘉定城裡混得風生水起,他平日又愛露臉,折騰些“折扣”“買三送一”之類的玩意兒,想碰不到都難。
那日亦不例外,他搭了個大戲台,十分高調地在給商行新開張的一家書館賣吆喝。
這群兵痞甫一路過,帶頭大哥一眼就將他給認了出來。
在他看來,麒麟軍曾駐守陵墓,觀長河如今又富得流油,做生意隻賺不賠,想必是進地宮裡撈了什麼好處作為本錢。
否則,憑他觀家當年下場,明明也不比自己好到哪裡去,怎的短短幾年便翻身飛黃騰達了。
其中肯定有鬼!
這世間之人多是如此,但凡發現自己做不到的事為旁人所輕易達成,便總認為對方必然是劍走偏鋒,而從不敢承認是自身的無能。
幾人不動聲色地尾隨觀長河,借著茶社探聽到他行將與四名徽商談生意的消息,帶頭大哥立刻計上心來。
之後便是安排人在官道來往必經處蹲守,殺人劫貨取而代之,再乘隙和他虛與委蛇取得信任,趁觀長河獨自外出的機會,設下酒館的局請他入甕。
這般種種倒同觀亭月的推測大差不離。
“大哥!”離陵墓的位置逐漸近了,旁側一個小弟驅馬靠過來,“老三跑去看那小狼崽子,到現在還沒個影兒,您說會不會……”
“什麼會不會!”他嘴裡沒好氣,開口便冷冷道,“那狼崽子挨了咱們一頓教訓,有半條命都是造化,難不成還能吃了他?”
小弟聞言隻能一迭聲地說是,陪著小心,“可就怕是官府的人追來了……”
帶頭大哥沉默地縱馬疾行,片刻過後他忽一扭頭,用眼神點兵:“你,你……還有你,你們幾個,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