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桌的人立時齊刷刷地望過來。
觀亭月正在那裡咳了個半死不活,燕山先是一怔,隨後眼角便壓出一道彎,輕笑著說道:“不錯,‘此人’的確是個人物。”
她聞言邊咳邊在桌下抬腳想踹他,哪知後者像是早有防備,居然沒踹著。
江流手捧茶杯,猶猶豫豫地問:“她……那個,觀家軍再怎麼樣也是前朝舊臣,你們這般大張旗鼓地祭奠,官府朝廷不會阻止嗎?”
“誒。”老婦人有些不滿他如此說,“觀將軍一家世代忠良,滿門忠烈,是真正為百姓鞠躬儘瘁,流血灑汗的大英雄。”
“難道在前朝做的好事,到今朝就不算好事了嗎?沒有這個道理的。”
她結完賬,臨走前還一個勁兒地邀眾人去看明天的祭祀大會。
直到老太太跨出客棧的大門,一群人才又向陽花似的把腦袋轉向了觀亭月。
觀亭月:“……”
她十分尷尬地飲了口茶給自己潤潤嗓子,自己也感到迷惑不解,“大致的情況,和方才所講的差不太多。”
“宣德三十一年的時候,西南叛軍和大奕守備軍在劍南道交鋒,後方四麵受敵,分不出多餘的兵力馳援。恰好我那時帶著一隊觀家軍在附近,所以便趕來了……隻是一場普通的守城戰而已,實在沒有那麼誇張。”
這些莫名興起的風俗,連她本人都不知情,真不知曉是誰搞出來的。
燕山慢條斯理地轉著茶杯,“民間修生祠可不容易,非得是當代賢能之人,還得要有官職在身。這又是立廟,又是改名……八成費了不少功夫。”
他抬起眼,“看樣子,你在城中的威望不低啊。”
她頭疼地摁著眉心:“大概在他們心裡,我已經是個死人了。”
*
第二日,是下元節的正節。
街上敲鑼打鼓地在辦迎神祭會,觀亭月一早就出了門。昨夜心神不寧,幾乎沒睡著,想去看看這懷恩城的老百姓到底是怎麼祭她自己的。
這天難得晴朗,豔陽高照,迎神的長隊後麵跟著熙攘的男女老少,簫鼓喧天,熱鬨非凡。
到處是賣將軍像門神貼畫的,一張看著像她爹,一張看著像她大哥,就連身側路過的小孩兒,手裡拿的糖人也是個女將軍,還被啃掉了一顆腦袋!
都是什麼和什麼!
燕山抱懷跟在她身後,邊瞧邊不時輕笑。
約莫半盞茶的路程,走到城東頭,遠遠的便見人群攢動,摩肩接踵,壯實的大榕樹上掛著紛紛揚揚的紅線木牌子。而另一側卻是座香火鼎盛的大廟。
善男信女們絡繹不絕。
觀亭月走到那廟門前,掙紮了良久才顫巍巍地抬頭,試探性地撩開眼皮——匾額間提寫的是“將軍廟”。
還好。
她心有餘悸地想,好在寫的不是“觀亭月廟”,否則她八成會羞愧得想當場自儘。
廟中的執事堆著笑顏迎來送往,足下生風,簡直忙得腳不沾地。縱然是這樣,他居然也能發現站在門口的觀亭月二人,當下上前招呼。
“兩位是要進香嗎?”
她一時語塞:“呃,我……”
不曾料對方倒是分外熱情,“且上一炷吧,到我們懷恩城哪兒能不來這將軍廟呢?”
“下元節進香那可是靈驗得很,咱們這位將軍不管是求學、求福,求姻緣、求財富,隻要您誠心,絕對百試百靈。”
觀亭月:“……”
快彆說了。
果不其然,燕山聽罷就在旁涼颼颼地拆台:“可以啊,大小姐。”
“想不到您手眼通天,自己雖然在永寧窮得叮當響,還能幫旁人求財求緣……厲害厲害,真是佩服。”
她恨恨道:“……住口。”
觀亭月斜眼橫他:“你就是來看我笑話的是吧?”
燕山臉上一麵在笑,一麵口不對心地說:“當然不是了。”
執事很快給他們取來一對香燭,領兩人進去。
廟內正中供奉的是一尊石刻的塑像,披著魚鱗盔甲,手持偃月長刀,身後還背了把大弓,腰上彆一柄短劍,威風凜凜,目光炯炯有神地望向遠方。
乍一看的確很能唬人。
燕山認真端詳了片刻,頷首評價道:“這不能說一模一樣,簡直是毫不相乾,除了同是個女的,我真沒瞧出和你有幾分相似了。”
他輕嘲:“難怪你這個‘蓋世英雄’走在大街上也沒人認出來,感情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拜的是個什麼。”
“尋常人家戰時普遍躲在家中,大多也隻是後來道聽途說,未必真的見過我。”
剛好前麵的香客起身離開,觀亭月遂湊到燭火上點香,“說到底,百姓求神問佛,求的不過是個心安。”
“拜我還是拜門房老大爺,都沒什麼差彆。”
她說完,舉著三炷香麵朝石像勾頭鞠躬,心裡默默地想:
這難道就是“我拜我自己”嗎?
不過大道三千,她拜天拜地拜自己,好像也不是很虧。
早飯還沒吃,從廟祠出來,迎神賽會的人群已然前呼後擁地去了彆的街市,觀亭月同燕山就近找了個麵點攤子用飯。
隔著不遠便有瓦肆的說書先生搖著折扇講故事,他嗓門滄桑有力,無端加深了一股曆史的厚重感,叫這周遭吃茶餅的食客都不自覺地圍了過去。
“……那正值夏秋交替的時節,雨水特彆多,咱們這小城雖是後方糧草重地,但畢竟駐軍有限,即便死守不出,也傷亡甚重。”
“崔掠海便是利用了這一點,耗得守軍將領精疲力竭之際,驟然發動奇襲。當日的情況幾乎是千鈞一發,再拖上半天,我安奉城必定淪陷……”
儘管故事聽了不下十遍,此間百姓仍被他引得咽了口唾沫。
“就在生死存亡的時刻,遠處突然出現了一隊黑壓壓的騎兵,雷電當空劈下,照出一副烈烈招展的赤紅軍旗——
“是觀將軍帶著她的部下趕來了!”
老先生頗為激動地捏著扇子,“那可當真是一支驍勇鋒銳的兵馬,他們現身的那一瞬,宛如離弦之利箭,穿雲破空,勢不可擋,直接將敵軍撕開了條口子,攻入城來,僅僅半個時辰便解了守軍之困。”
“所謂‘麒麟一出,九州膽寒’當之無愧!”
路人聽到此處紛紛撫掌叫好,嚷著讓他繼續往下說。
湯麵尚未盛上桌,肘邊僅擺了一壺清茶。
燕山執杯在手,卻並沒喝,反而抬眸問她:“你帶了多少兵去?”
觀亭月搖頭淡淡一笑,“我其實隻帶了一百人,聲勢做的大罷了。倒也並非解了誰的困,不過是對方想要活捉我,才故意撤兵在城外紮營,打算熬到我斷炊,好進來收人頭。”
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皺起眉:“宣德三十一年,當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