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承緒第一次接觸卓蘆時是在去永寧城之前,他大概認出了衛老太監,進而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那會兒他依舊是城門衛的統領,在入城盤查時盯著他倆看了很久,久到高?陽承緒險些以為對方要下令截人了。
但最後卓蘆卻並未多言,照常放他們通行。
而此後沒幾?日,他不知是尋得何等?門路,居然親自找了上來?,淚眼婆娑地對他三跪九叩,大倒苦水,坦言跟在鄭重實身邊的種種艱難與不如意,字裡行間都是對故國的思念。
高?陽承緒當然不會以為此人是真的對大奕忠心耿耿,可?重回京城的這些天?,他著實探聽到,向鄭重實投誠的老官員們在新王朝下混得並不怎麼稱心。再有卓蘆的一番言語,便?覺得,大奕舊臣的這種心態未必不能為自己所用。
既然鄭氏江山不是鐵板一塊,那麼他不妨從中逐個?擊破。
對於卓蘆的試探和觀亭月的時間同樣?久,至今已?有三年?之長,所以他才敢信心十足地放下戒備。
假如他當真心懷不軌,為何一定要蟄伏這麼久?
直接把自己抓去給鄭重實邀功,不好嗎?
為什麼……
觀亭月手腕一卷,銀鞭被收入袖下,她?整個?人背對著高?陽承緒,側臉隻露出一點輪廓。
“原來?是城門衛替你遮掩耳目,難怪能在京城裡憑空消失,連李鄴都束手無策。”
身後的少年?無動於衷地立在那兒,褪去了血色的麵頰無端有幾?分蒼白。
她?站穩了下盤,目光深遠地望向高?牆上的一排兵。
“與其在你羽翼未豐之時將你擒獲,倒不如等?你真正搞出動靜來?,鬨得越大,鬨得越轟動,他抓你才越有價值,才顯得他勞苦功高?——換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的。”
“現?在,明白了嗎?”
有那麼一刻,高?陽承緒的心頭忽然感到很茫然。
他視線轉向左側,巷子內有他重金豢養的刀客,此時正與官兵們廝殺纏鬥,打得一片刀光劍影;再轉向右側,難以視物的陰暗處,地麵似乎躺著幾?道身影,不知是不是他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而卓蘆還
在不遠處高?喊著“緝拿大奕反賊”,生怕旁人不知道此地有前朝皇嗣。
“如今,已?不是屬於我?們的那個?時代了……”
他聽到這一句話?裡複雜的情感,怔忡地抬起眼,但觀亭月的神色遮在被風不住吹亂的發絲下,隻偶爾閃過幾?道令他略覺刺痛的目光。
“沒有任何人擁護的王朝,真的是你的故鄉嗎?”
她?輕聲問。
這是高?陽承緒頭一回從旁人的嘴裡聽見“故鄉”這個?辭,他眼底靜得仿佛一潭死水。
但卓蘆卻沒有給他發呆的機會,兩?側的□□手再度搭上箭矢,數十寒芒如流星趕月,齊齊逼向胡同裡的兩?個?人。
他看到觀亭月的身形一動,密密麻麻圍繞在自己周遭的暗箭掀翻了大半,而她?氣息不喘,勢頭未減,掌心上有什麼驀地閃爍不定。
“姐……”
他伸出手去,卻堪堪隻來?得及吐出半個?聲音。
“蠢貨,不要傷那少年?!”卓蘆慌忙朝手下罵道,“那是高?陽氏的皇子,得抓活……”
風中窸窣地傳來?一陣仿若裂帛般有節奏的響動,由遠而近,他話?還未完,餘光瞥到何物在半空裡影影綽綽,正待看清形貌,鋒利的刀刃便?打著旋割過咽喉。
“呲”的一聲。
旁邊的官兵上一刻還在等?他訓話?,下一刻,自己的上司竟憑空沒了腦袋,他當場就傻了眼。
兩?頭帶刃的長刀回轉著沿軌跡歸來?,被觀亭月一把抄住。
卓蘆的頸項終於後知後覺地開始大量往外湧血,泉水一樣?聲勢駭人,套著玄甲的笨拙身軀如大山崩塌,朝前傾倒。
那官兵著實給嚇住,連連後退,居然喊出一嗓子公鴨似的,驚恐萬狀地尖叫。
“啊、啊!——”
李鄴和白上青趕到時,瞧見的便?是這麼一幕血腥可?怖的場景。
他們看了看近處卓蘆的屍體,又看了看遠處佇立在萬箭刀林之中的女子……震驚之感無以言表。
這可?怎麼收場!
“卓……卓統領死了!”有人從突如其來?的變故裡回神,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指著對麵的觀亭月,“是那個?女人殺的。”
“是那個?女人,她?是前朝的反賊!”
夜色當中,她?一身絳紫色的衣裙雖不醒目,但頎長修拔地矗立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無形流出一股僅屬於沙場的煞氣,仿佛千萬鬼魅席卷於身側,一時間竟沒人敢輕易上前。
巷子裡不曾掌燈,四麵的火把卻多如牛毛,足以讓觀亭月看清來?人。
她?目色平淡地與猶在發愣的李鄴以及白上青一一對視,望見了對方瞠目結舌,神遊夢中的表情。
事既已?至此,便?已?是騎虎難下了。
她?在心頭悄無聲息地做了個?短暫而快速的權衡,隨後往前邁開腿,當著他二人的麵,沉默地擋在了高?陽承緒的身前。
那抹高?挑瘦削的陰影清清楚楚地落在少年?半張臉之間,他瞳孔在這樣?簡單的一個?舉動裡猛地收緊。
高?陽承緒喃喃地張了張口,然而一個?字也沒出來?。
她?原本不必為此出頭的。
隻要把自己推出去,不,哪怕僅僅坐視不理,憑燕山、李鄴還有白上青的交情,火怎麼也燒不到她?身上。
而她?如今堂而皇之地站在他麵前,也就意味著,是明明白白站在了大綏的對立麵。
便?再也沒有退路可?言了!
“彆管我?了……”他嗓音由弱漸重,“彆管我?了,你會死的!”
高?陽承緒眼睛驟然紅得厲害,用力揪住她?的袖擺,“不是過,不願意助我?複興故國的嗎?”
“你不是從來?都不願幫我?的嗎!”
“對。”觀亭月並未回頭,卻也沒有否認。
少年?心裡汪著多如山海的不解,“那又為什麼……”
問題甫一出口,視線裡的女子竟難得沉寂了少頃,她?複開口時,語氣帶著某種悠遠的況味。
“我?沒有當過亡國的太子,所以我?也清楚,自己是沒有立場勸你放棄什麼,不要做什麼。”
高?陽承緒莫名“咯噔”一下,雙眸迷蒙地望著她?。
“你想碌碌一生也好,孤注一擲也罷,皆是你的選擇,的確與我?無關。”
觀亭月突然低垂眼瞼,話?音十分輕柔,“但是……”
“但是‘江流’想讓你活著。”
少年?的雙目陡然睜開了,布滿血絲的眼眸裡有什麼倏忽滑落而出。
她?不
自覺地握緊了拳頭,道:“你是他用命換回來?的,我?不想看見他的心血,就此白白東流……”
畢竟是她?的弟弟畢生唯一所求。
自己這個?做姐姐的,已?經沒有機會再補償他什麼了,至少,能保住他最後的一個?願望。
觀亭月:“這是我?選擇。”
觀家人的青絲是一脈相承的烏黑、柔長。她?用以束發的簪子適才被暗箭打落,於是三千鴉青落了滿背,在夜色裡經微風一吹,柳條絲絛一般招展開來?。
高?陽承緒訥訥地凝視著她?清瘦的背脊。這一幕,這姿影,讓記憶無端暴漲,不由分地將他洶湧地拉回到六年?前,那個?長夜未央的黎明。
庚子之年?的初夏,太子宮外。
不知來?曆的野貓高?高?低低,腔調詭異地叫了一整宿。
他是被一道極白亮的雷驚醒的。
很奇怪,那日晚上電閃雷鳴,卻從始至終沒有降下一滴雨。
宮門讓人大力推開,殿內殿外竟不見值守的宮女太監,對方一路小?跑,急匆匆地奔至他臥榻前,驀地撩起帳幔。
“殿下!”
少年?上個?月才剛滿十歲,一張臉俊秀而稚嫩,眉目分明還未長開,舉手投足間已?有他父輩的沉穩。
高?陽承緒讓來?者迷迷糊糊地拽起,摸不著頭腦地坐在床邊,任憑觀江流給自己套上一身尋常百姓的褲褂短打。
“出什麼事了?”他上下打量,“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出城去!”少年?把那些零碎的玉墜掛飾全?數摘下扔到一旁,隻撿了幾?塊不顯眼的金銀葉子揣入懷中。想了想,最後又重新拾起一枚玉佩。
“出城……”高?陽承緒被他拉著往外走?,“就我?們?我?父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