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魏楚環此刻擲出大於兩點的數,歲安就必須跟著擲出大於兩點的數。
這樣一來,她的步數就多了,按照規則,多出來的步數在抵達終點後,還要再退回來。
待到下一輪,魏楚環就可以憑先手獲勝了。
所以她才說,歲安要輸了。
蕭弈看著棋盤,終於走出了前一刻的尷尬,拿起團扇給妻子輕輕扇起來:“縣主果然技藝高超。”
魏楚環得意至極,她壓了歲安一整局,這一輪也不例外,揚手一擲,雙六。
周圍一陣唏噓,謝原眼更沉。
隻見魏楚環將兩顆子同時進六步,也抵達了第一位。
而現在,同樣抵達第一位的歲安,受到先手點數約束,擲出兩個一就是輸,擲出兩個六她也贏不了。
“怎麼樣?還要掙紮嗎?你這一輪走不掉。下一輪,我就贏了。”
魏楚環身體微微前傾,一字一頓:“黑白棋入局,先手為強,勢難擋。”
大約是因為要贏了,她直接起了新句,更像是在為這一局做結論。
歲安抬眸,目光柔和,笑意溫柔,不慌不忙擲出骰子。
雙六,十二點。
周圍隱隱發出遺憾的聲音,隻見歲安移動兩子向前一步,明明已經順利出盤,卻因為點數多了,又要生生退回棋盤,一步、兩步、三步……五步,竟是離勝利終點越來越遠。
“哈哈哈哈哈……”魏楚環一掌拍在棋盤上,大笑出聲:“你受我牽製,永遠不能贏!”
歲安不怒不懼,始終淺淺含笑,對曰:“左右道開路,後發製人,事無常。”
霎時間,魏楚環竟怔了怔,低頭看了看棋盤。
眼下,歲安兩顆子在第五位,自己的兩顆子距離出盤都還有一步。
真正的一步之遙。
魏楚環是先手,隻要她此刻擲出兩個一點,李歲安必輸無疑!
可是,她也隻有一次機會。
若這次她沒能擲出兩個一,機會就給到李歲安了!
魏楚環忽然間覺得,自己剛才高興的早了。
剛才她把把雙六,是為了牽製歲安,歲安若不能跟著擲出雙六就是輸,她樂得看她被迫跟著自己,心情無比愉悅輕鬆。
但現在,她是必須擲出雙一,不是娛興,不是刁難,沒有選擇的餘地。
這陡然轉換的心境,竟讓她心頭微微發緊,再看李歲安,細品她剛才的話,魏楚環忍不住要罵一句卑鄙。
這分明是在給她心中施壓。
魏楚環暗暗舒氣,她不能中計,她是先手,優勢還是在她這裡的。
哪怕她再擲一次雙六呢!
李歲安始終是要跟著她的點數走的!
魏楚環,你不要怕!
你穩贏她的!
魏楚環深吸一口氣,豁出去了——
兩顆骰子脫手,引得眾人矚目。
一!一!一!
“一!”魏楚環剛剛露出的笑容,又立馬僵住。
一點,和六點。
“謔——”袁培英緊緊握拳:“太刺激了!太刺激了!我今天回去一定要好好捋今天的故事!”
“你閉嘴!”袁培正心都提到喉嚨口了,“該嫂子了!”
魏楚環看到結果,身子一鬆落回座中,蕭弈連忙安慰:“沒事,她也不一定……”
魏楚環卻像是失了理智,脫口而出:“急急如律令!失手!”
段炎“嗬”了一聲:“這也行?”
陳瑚道:“怎麼不行,也是七個字嘛。”
魏楚環橫了兩人一眼,兩人連忙避開目光,不予回應。
“歲歲。”謝原看向歲安。
歲安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提起骰子,想也不想就擲出。
這一擲,直接提起了其餘人的心,所有人都盯著那兩顆骰子,等待結果。
“五!五!十點!”袁培正等到了大結局,終於從座中跳起來驚呼:“是雙五!出盤!出盤了!嫂子厲害!”
在魏楚環瞪圓了的眼的逼視中,歲安的兩顆棋子同時走完五步,順利出盤,贏得勝利。
少女眼中這才多了幾分雀躍的歡喜,看向魏楚環,還沒忘記對句:“不懼怨與咒,承讓。”
袁培英忽然正了正表情,上前一步,對著蕭弈搭手一拜,一本正經道:“多謝世子盛情款待!”
蕭弈還沒回應,袁培英直接轉身,手舞足蹈嚷嚷:“上酒!玉腴酒!壇裝的!”
玉腴酒,一壺一金,這廝開口就要一壇。
蕭弈牙關一緊,拳頭硬了。
盧照晉看完整局,心中也是跌宕起伏,但眼下的情況更需緩解,他笑著開口:“結束了便過去了,叫些酒食,大家坐下閒談,或是玩些彆的吧。”
啪!
魏楚環忽然將手中的骰子狠狠砸在棋盤上,響聲讓周圍一靜,紛紛停下。
歲安搖扇的手一頓,緩緩起身,一眼不發看著魏楚環。
魏楚環撞上歲安的眼神,下意識平複情緒,努力讓自己爽快些:“願賭服輸,我認了。不就是今日全園買單嗎?儘管將掌事的交來,拿出賬單便是。”
蕭弈清了清嗓:“那個,縣主……”
魏楚環轉過頭,用隻有兩個人的聲音低語道:“閉嘴,用我的錢。”
蕭弈再不廢話。
魏楚環看向歲安:“滿意了吧?”
歲安這才露笑,輕輕搖扇,和聲道:“不愧是環娘,有氣魄。”
魏楚環緊緊咬牙。
你給我等著。
謝原眼光從歲安身上收回,笑著對眾人道:“好了,結束了,大家入座吧,我叫些酒食來。”
於是眾人散開,重新落座。
蕭弈看著氣鼓鼓的初雲縣主,偏頭低語:“要不要找個理由先走?”
魏楚環瞥他一眼,每個字都含著憋屈:“走什麼走!我出了錢的!給我用力吃用力喝!”
蕭弈忍俊不禁,心想回去還得把錢補給她,麵上卻說:“遵命。”
趁著眾人重新入座,歲安掃了一眼,悄悄走出雅間,謝原瞧見,與盧照晉低語幾句,盧照晉點點頭,謝原這才跟了出去。
“哎,玄逸,你還站那兒乾嘛呢?”
段炎一句話,眾人轉頭看去,就見周玄逸還站在棋盤邊。
他轉頭看向眾人,彎唇一笑:“沒有,就是覺得很有意思。”然後也走向座中。
陳瑚眼神一動,開始捧哏:“往日裡你同我們玩可沒這麼多感想,怎得今日還看出玄妙了。”
周玄逸笑了笑,眼看向蕭弈夫婦,一臉“我有話說,但不方便說”的表情:“罷了,已經結束了。”
“哎。”段炎參與進來:“行軍打仗還有戰後複盤一說,剛才那局。哪裡玄妙了?你且說說看。”
魏楚環看出周玄逸剛才那一眼意味深長,她哼笑一聲:“是啊,說說看,我也好取個教訓,再接再厲。”
周玄逸微微頷首:“既是縣主之請,在下便大膽妄言了。其實方才這一局,必輸的是縣主,而非謝夫人。實力一說,不存在旗鼓相當,而是高下立現。”
“你……”魏楚環氣結,但更好奇:“你憑什麼這麼說?”
蕭弈凝眸:“是啊,周兄何出此言?若是不能說出個道理,可是衝撞縣主的罪過。”
周玄逸麵相並不和善,即便笑著也讓人覺得冷傲:“縣主還記得自己最後一輪擲出的是幾點嗎?”
魏楚環抿了抿唇,這人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段炎開口:“是一點和六點。”
周玄逸:“那之前每一輪呢?”
他的話引得眾人都開始跟著回憶複盤。
如果說初雲縣主的點數,從後往前數,應該是一六、六六、六六、一六、六六、六六、一六、一六,隻有第一局時,她假意謙讓,擲出個一、二。
魏楚環一愣,忽然明白了什麼,臉色驟然沉下來。
其他人也緩過神來,原來如此啊。
周玄逸:“搖骰之技,其實講究手感。縣主剛剛上場,手感還沒有受到影響,自然可以隨心所欲,所以您擲出一、二點。但後麵,您的心態就變了。”
“一來,您被謝夫人出手即打馬的氣勢影響,一心也想反打回來,便會更多的選擇可以打馬的點數來擲;二來,您想利用優勢牽製謝夫人,所以不斷擲出雙六,自以為是在逗弄謝夫人,逼得她也同你一樣必須雙六,殊不知,縣主的手感早已在一遍遍重複施展中打破了平衡。”
原本眾人隻是略有會意,但經過周玄逸這麼抽絲剝繭一分析,就更明確了。
回想一下,剛才整局真的都是頻繁雙六,相互打馬。
而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很容易讓看客麻木,讓當局者人上頭。
“不對啊,”胡洪提出質疑:“謝夫人的點數也很雷同啊。”
對比一下,歲安擲出的點數,除了最後一局的雙五,和第一局的五、六,其餘全是雙六。
要說破壞手感,她難道不是一樣?
可最後關頭,她還是擲出了雙五。
事實上,胡洪一問出這話就後悔了。
因為周玄逸笑了一聲,悠悠道:“所以才說,高下立現啊。”
魏楚環自以為鉗製歲安,實則被對方影響了心態,壞了手感,而她自以為鉗製著的對象,從頭到尾都穩得要命。
什麼手感破壞,那都是對實力不濟者的評價。
高手沒有手感,隻有任性。
現在來看,搶先手時歲安擲出兩個一,其用意就值得深思。
像是故意選了後手,看穿了魏楚環所有的動機軌跡一般。
盧蕪薇無語的看了胡洪一眼——你不會說話就不要開口!
胡洪有些慌張,他不想得罪初雲縣主,然後,他選了另一個話題:“說起來,方才對句時又有什麼玄妙?你們為何那種表情?”
周玄逸眼中劃過一絲狡黠:“啊,你說那個啊,其實也沒什麼,就是謝夫人所對的句子,除了第一句和倒數第二句,其他的,都是出自謝大郎的文章詩詞。”
魏楚環如遭雷擊,呆愣當場。
胡洪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難怪你們方才發笑。”
一提到表兄的事,袁家兄弟來了勁,開始跟胡洪解析內涵。
其實也沒什麼,就拿“喜聞夏木蓋青天”這句來說,為什麼要笑呢?
因為謝原習武,他家裡的練武台原本是沒有蔭涼的,一遇嚴寒酷暑就特彆難受,所以他給自己的練武台弄了棵大樹遮陰,炎炎夏日,一聽那樹蔭很大,他就很高興。
不用曬太陽了啊。
胡洪萬萬沒想到,對上“不畏浮雲遮望眼”的句子,來曆竟然這麼……普通。
“後來……”袁家兄弟沒說完,忽然哈哈哈哈笑起來。
胡洪迷茫,盧照晉含笑開口:“後來,謝大因為這個,被他祖父罰了二十棍,說他堂堂男子漢,竟然連風吹日曬都受不住。可他還挺高興,因為不用曬太陽了。”
陳瑚聞言,實在沒忍住,沉痛道:“暴殄天物!”
那可是棵難得的古木啊!
除此之外,類似“便駕天馬浴三光”、“不困塵與俗”、“不懼怨與咒”,都是謝原以前學文習武太累時的調侃之作,原意大概是——不學了,不如脫離這塵世苦惱,當個逍遙散仙才好。
毫無意外,這些文章詞句被謝太傅看到,又是一頓毒打。
不過,當中也有他的正經文章,譬如“不問陋巷與華堂”、“赴朝夕之勤苦,酬寒暑之堅毅”,也是得到名師讚賞的。
胡洪終於解惑,長長的“哦”了一聲。
沒人發現,一旁的初雲縣主,手指都快把扇子摳破了。
李歲安,你到底是在和我比賽,還是在和夫君眉目傳情!?!
這時,盧照晉的妻子嚴氏發現少了兩個人,“謝郎君和夫人呢?”
盧照晉笑道:“他們去叫酒食了,今日人多,自然要細細的點,稍後就來。”
……
這一頭,歲安已找到掌事,同他作了些交代,剛要轉身回去,便被一高大身影堵住去路,謝原伸手一拉,將她扯到一顆粗壯的古樹後,開口就問:“什麼時候讀的?”
歲安眼珠輕轉,心裡清楚他問的是那些文章詩句。
她偏偏頭:“你說什麼呀?”
這是非逼他說清楚了。
可以。
謝原竟也不顧這是光天化日,附近有人,他俯身傾首,語氣壓抑著情緒:“我的詩句,什麼時候讀的?”
謝原曾因這個和她吃了個半真半假的醋,說她讀彆人的文章都不讀他的。
但其實,在兩人成親之前,玉藻和朔月早就搜羅了許多他的文章墨寶,她基本都看過。
歲安緩緩將人推開:“誰知道呢,反正不是在夫妻閨房,床頭枕邊讀的。”
說完,她狡黠一笑,飛快溜走。
謝原站在原地沒動,側首看著她步伐輕快的背影,心中竟陡然生出一種又酥又麻的感覺。
酥麻之後,是隆隆轟響,重重跳動。
他好像,被她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