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謝原特彆設置的規則,每人隻有兩子在盤,歲安一副軟綿模樣,出手即打馬,直接將魏楚環一子打落出局,瞬間將氣氛推至高峰。
魏楚環盯著歲安,越發被激出激昂與不甘,與此同時,又有幾分深藏不露的暢快,她掀唇一笑:“才剛剛開始,現在就喝彩,是不是還太早了。”
咕嚕兩聲,魏楚環出手擲骰,一個一點,一個六點,合計七點。
按照規定,被打馬的棋子需要先上場,否則不可動場上剩下的黑子。
眼下這顆重新上場的棋子,同樣落在第七位,反過來打掉了歲安剛才那顆棋子。
“又打馬。”袁培英跟著站起來,輕呼出聲。
謝原看了眼歲安,但見她隻是盯著雙陸棋盤,臉色絲毫未改,認真而平和。
七點,需出七字言作上句。
魏楚環:“斷戟折刀拜冕旒。”
蕭弈在旁和聲:“既是燕雀命,自然成不了鴻鵠誌,成王敗寇,隻能斷戟折刀,說得通。”
蕭弈的解析,無人表示異議,倒是謝原在聽到這個上句時,若有所思的看了魏楚環一眼。
蕭弈敏銳察覺:“謝兄有意見?”
謝原斂眸一笑:“不敢,縣主才思敏捷,說得通。”
“說得通,就該你了。”魏楚環緩緩開口,直直看著歲安。
歲安拾起骰子,五指輕動,兩顆骰子便在掌中一滾,繼而順勢拋出。
“兩個六!十二點!”
歲安同樣將剛剛被打馬的白棋移動十二步,落在魏楚環右手邊第一位,也是正數第十二位。
她想了想,對道:“解劍載歌登朱樓。”
歲安對句一出,周圍陡然一靜,繼而又生出些和之前不一樣的動靜來。
盧照晉笑而不語,段炎做了個“哇”的嘴型,周玄逸和陳瑚對視一眼,像是從彼此眼中得到了確切答案,陳瑚彎了彎唇角,周玄逸沉默斂眸。
袁家兄弟是最後反應過來的,這句不是……
至於謝原,他反應最大,直接愣住,眼神釘在歲安身上,驚疑參半,似笑非笑。
胡洪見諸君默然,心中不解,這句子沒問題啊。
前者有歇戰臣服之意,後者為和平喜樂之相,文義上可作承接,句式上也相對工整,為什麼大家的反應怪怪的?
思索間,初雲縣主已再出手,擲出一個一點,一個六點,合計七點。
但這次,魏楚環並未走單子,而是選擇走雙子,她將第四位的黑子向前移一步,第七位的黑子移動六步。
“又打馬!”袁培正從剛才的思索中回過神來,就看著歲安剛剛上場的那顆白字再次被打馬出局,不由一陣唏噓。
女人間的戰鬥還真是尖銳激烈啊。
此七點,再對七字言。
魏楚環:“不畏浮雲遮望眼。”
蕭弈含笑開口:“不錯,既登高樓,自在高處,何懼浮雲遮眼,隻管俯瞰天下。”
歲安眼眸輕垂,似在周身豎起一層無心的壁壘,隔絕了周遭的一切反應,包括謝原灼熱探究的眼神。
她抓起骰子一扔,立刻牽引所有目光。
兩個六,十二點!
袁家兄弟暗吸一口冷氣,這是她第二次擲出兩個六了。
雙陸講究攻防間快速走棋,擲出點數大自然是有利的,所以很多人玩骰子時,會執著於練習極端點數的擲法,隻為漂亮,驚豔。
李歲安她絕對練過!
這下都不用多想,歲安棋子入盤,向前十二步,又是魏楚環剛才落子的位置。
反打馬!
對局到這裡,大家都看出來謝原隻設黑白二棋的用意了。
棋子越少,針對性越強,不是你打了我,就是我踢落你,氣氛自然劍拔弩張起來。
魏楚環眉頭一擰,便聽歲安道:“喜聞夏目蓋青天。”
“哈哈——”陳瑚先笑,盧照晉品出深意,也跟著淺笑。
袁家兄弟和段炎性子外放,表現得更直白,他們不看歲安,反而直勾勾盯住謝原,滿眼打趣調侃。
這個氛圍簡直古怪極了。
魏楚環看一眼歲安,她仍是那副淡定思索的表情,反倒是她身邊的謝原,竟像是觸及什麼赧然之事,手裡捏著那把團扇,恨不得舉起來遮住自己的臉。
他看向歲安的,時而磨牙舔齒似在隱忍,時而意味深長像是審視。
魏楚環不理解。
“對的好。”周玄逸緩緩開口,道出自己的見解。
“不畏浮雲遮望眼”,借名家之言,顯出立足之高,眼界之深遠清明,承接前句的“登朱樓”,抒出一份大氣。
可“喜聞夏木蓋青天”,則是用一種詼諧巧妙的語境,四兩撥千斤來打破前者營造的氛圍,猛地給拉下來接了地氣——何必浮雲遮眼?待到夏木參天,你且仰頭,便已被蓋過整片天。
不畏浮雲遮望眼,不止要立足之高,眼界之深,還需極致的睿智,方得清明。
所以,此為非常之人,行非常之舉,不可多得。
而樹高過人,枝葉蔽天,卻是走到哪裡都尋常的景象。
正如人人都想成為能人智者,可芸芸眾生,更多是腳踏實地的渺小。
生而為人,理當心懷高誌,但也不必逃避自己的渺小,否則,再高遠的抒情,也隻是份不堪一擊、虛假的自信。
周玄逸慢條斯理的抽絲剝繭,完了又補了句:“妙極了。”
一直不受周邊乾擾的歲安忽然轉眼,看向周玄逸。
周玄逸怔了怔,下意識想垂眼避開,卻又在當下改了心意,坦然麵對。
歲安衝他頷首一笑,周玄逸亦淺笑回應,忽的,他眼神一動,發現謝原正看著自己。
周玄逸淡定的衝他露了個揶揄的表情,仿佛在說——你自己顧不上開口,旁人也不行?
謝原看的分明,彎唇笑了一下,目光落回歲安身上。
經過了前兩回的心緒波動,謝原終是平靜下來。
蕭弈胡洪等人或許不知,但盧照晉等人與謝原相交多年,沒少相互切磋揶揄調笑。
所以他們一聽就聽出,歲安從第二句開始,用的是謝原的詩句。
魏楚環很不喜歡現在的感覺,好像被蒙在鼓裡,隻管看旁人心領神會或嬉或。
看著他們心照不宣眼神流轉,她又惱又躁,隻想趕緊殺了歲安的棋,立馬再擲。
“雙六,十二點。”
精通此法的人,擲出漂亮點數果然都跟玩一樣,看得多了,大家對此技藝的驚豔便漸漸淡了。
哦,又是雙六呢。
魏楚環一顆棋子出局,一顆棋子落在第四位。
無論單顆走十二步,還是雙子同進六步,都打不了馬。
她也無所謂,將出局的棋子移動十二步,與歲安一顆白棋相鄰,朗聲出句:“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
歲安前句提到青木,樹齡遠超人齡,活成百上千年都有。
魏楚環以恒久時光來對青木,倒也對得上。
之前說過,先手擲出幾點,後手必須擲出大於或等於的點數,是有一個牽製在裡麵的,兩顆骰子最多十二點,魏楚環擲出十二點,歲安也必須擲出這麼多,否則這一輪就算輸。
所以,魏楚環把把雙六十二點,不止是為了漂亮,也是在壓歲安的贏率。
現在壓力給到了歲安這邊。
她將目光從周玄逸身上收回,重新投入,伸手擲骰子。
雙六,十二點。
歲安起第一顆子,單顆行至第十二步,撞上魏楚環剛才落下的黑子,再次打馬!
少女柔聲起:“赴朝夕之勤苦,酬寒暑之堅毅。”
謝原怔住,連帶周邊友人的表情都跟著變了,不是方才那般戲謔帶笑、暗含揶揄,而是換成一種驚訝、意外與感歎。
魏楚環看了眼身邊的丈夫,卻見蕭弈也是一頭霧水。
同樣不懂的還有胡洪,他小聲道:“以朝夕寒暑之轉瞬對青木年歲之亙古,我覺得是可以的,可你們為何是這種表情?有什麼問題嗎?”
段炎舌尖舔了舔臉頰,說不好是什麼心情,一聽胡洪發問,竟不似剛才那般積極熱情,低聲道:“夫妻倆的事兒少打聽!”
胡洪:?
盧蕪薇擰眉看過來:“少說兩句行不行。”
胡洪這才按下心中不解,繼續觀戰。
盧蕪薇看著胡洪的樣子,心裡不好受,有些後悔,但更多是酸澀。
若李歲安前兩句,還是在揪著謝原舊時頑劣之作打趣,那剛才那一句,便完全不同了。
談及謝原,總會想到他的出身背景,覺得他條件優渥,是天之驕子,卻不知再好的背景,也離不開日複一日的勤奮刻苦,一步一個腳印的腳踏實地。
對他來說,摘得碩果,首先是為對得起往日勤苦,然後才是為心中理想與抱負。
李歲安,她竟連這個都讀過,還用在這了這裡。
不空論亙古與長遠,隻重朝夕與眼前,用的恰到好處,動人心弦。
她哪裡是說給初雲縣主聽,分明是說給謝原聽。
這頭,魏楚環已接著擲骰,毫無懸念,還是雙六。
朝夕勤苦,寒暑堅毅是吧?
她單棋直飛十二步,打掉歲安剛才撞她的那顆子,“出師未捷身先死,是妾斷腸時!”
來了!胡洪瞠目結舌,開始罵起來了!
歲安隨後跟上,還是雙六,剛才被打掉的白棋直飛十二步,正好與第十二位上的另一顆白棋重合。
“哈,雙子!”袁培正雙手擊掌:“妙。”
按照規矩,如果己方多顆棋子位置重合,這時候對方單顆棋子撞上來,非但不能打馬,還會把自己打出去,歲安湊成雙子,直接斷了魏楚環打馬的機會,走了一步保險棋。
“便駕天馬浴三光,不困塵與俗。”
噗嗤。
剛剛正經的氣氛還沒熬過半刻,再度破攻。
好得很,死就死,死了還能當神仙,駕天馬,浴日月星光,哪裡是凡塵俗世能肖想的。
胡洪怔然的想,這是開始修仙了啊。
魏楚環飛快跟上,難得沒有擲出雙六,而是一和六,合計七點。
她選了雙子同行,一顆向前六步,越過歲安雙子,停在第七位,落後的另一子隻向前一步。
這便是魏楚環的算計了。
歲安湊了雙子,魏楚環單顆子打不了她的馬,還得防著被她打馬。
所以她先行一子,越過白棋雙子,另一子向前一步,與白棋雙子剛好隔著六個棋位。
她是先手,出了雙六,歲安就必須跟著出雙六才有走步機會,但這樣一來,無論歲安是單顆走十二步還是雙子各行六步,都打不掉這顆黑子。
魏楚環是靠著先手優勢,也給自己行了一步穩棋。
她涼涼笑道:“覺來知是夢,悲哉!”
歲安再擲,還是雙六,她選雙子同行,從容不迫,“常夢少年時,幸也。”
謝原垂下眼,彎起的嘴角卻是怎麼都壓不下。
從歲安開口起,他的注意力儼然從棋局本身移開了,眼中全是她。
魏楚環看了謝原一眼,笑容冷厲,再施雙六技法,將落後的黑子行十二步。
眾人這才發現,兩人都湊成了雙子,且都處在第七位。
換言之,兩人此刻距離出盤獲勝都還有七步。
快決出勝負了!
魏楚環飛快道:“少年負壯氣,何須殉節甘風塵?”
此話一出,周遭寂靜一瞬。
初雲縣主這是明擺著罵謝原攀附皇親國戚啊?
可是她是不是忘了,蕭弈娶了她,也是攀附皇親國戚啊。
這是急了吧,怎麼罵人把自己也罵進來了呢?
周玄逸響亮嗤笑一聲,嘲諷之意再明顯不過。
謝原看了眼周玄逸,眼中劃過思慮。
“咳。”蕭弈悄悄扯了扯妻子的袖子,說過了啊。
魏楚環終於反應過來自己失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相較之下,歲安簡直穩得不像話。
又一個毫無懸念的雙六,她對曰:“男兒報家國,不問陋巷或華堂。”
這一句話,成功的化解了被魏楚環搞尷尬的氣氛。
若有報國之心,英雄當不問出處,陋巷或華堂,皆可出英豪。
既不問出處,自然也無需在意他身上係著什麼親緣。
氣氛鬆動些許,一向穩重的盧照晉都忍不住開口:“說得好!”
謝原靜靜地看著歲安,一番心境上天下地,至此已是另一種滋味。
“嗬。”魏楚環忽然笑了一聲:“表姐,你要輸了。”
一句話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拉回棋盤,謝原回神,轉眼看去,眼神亦沉。
彼時,歲安兩顆棋子距離獲勝還剩一步,魏楚環的兩顆黑子則同時落在第七位,兩顆子需要各行七步才能出盤獲勝。
理論上,歲安能擲出兩個一點便可獲勝。
但重點是,魏楚環是先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