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真的在外麵出了事,一早安排的人定會將消息帶回家中。與其讓家中親人日日盼著,又因盼不到而失望,不如讓家人不要去盼,沒有消息,家人安心,他也省心。”
“我知你與元一新婚,忽然分離,心中難免不舍。但你安心,他在外才不會牽掛。”
祖父的解釋固然有道理,可歲安仍覺憋悶,心中的小人一疊聲的罵:騙子騙子騙子騙子……
她甚至意識到,謝原誰都沒告訴,唯獨告訴了祖父,並不止為了有個交代,更是讓祖父在這會兒來穩住她。
他大概覺得,說清楚了用意,她便可以安安心心在家裡等著他歸來,而不必再日日盼什麼消息,因為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可他並不知道,她不可能因此安心。
歲安拎拎神:“祖父的意思,孫媳明白了。歲安尚有一事,想要請示祖父。”
謝升賢完成了解釋任務,隨和道:“你說。”
歲安:“元一不在府中,母親寬厚,也叫孫媳不必日日服侍跟前,上回回北山,孫媳見母親身體有恙,不知未來幾日,可否允孫媳回北山小住,也好侍奉母親。”
謝升賢:“安娘有此孝心,當然可以。”
這天夜裡,院中臥房的燈火久久未滅,朔月等人察覺,於深夜進來查看。
三人繞過屏風,便見大郎君的枕頭被丟到了地上。
歲安穿著睡袍,散了頭發,抱膝坐在床頭。
她沒哭,也沒有激動地宣泄什麼,隻是安靜坐在那裡,似在沉思。
“夫人,夜深了,您還不睡嗎?”
歲安眼珠輕動,輕聲道:“明日回北山,你們去歇著吧,我坐會兒,困了自會睡下。”
她不睡,其他人哪裡敢睡。
當年,歲安就是為情所困,一個人半夜胡思亂想,還偷偷跑出去,結果意外遭逢暴雨,險些被蛇咬死。
對朔月等人來說,歲安半夜不睡覺,是很令人擔心的事。
可三人也不敢忤逆,便退到外間,一起擠在斜榻上,輪流守夜。
歲安一夜沒睡,天蒙蒙亮時,她起身出來,路過謝原的枕頭時,一腳給踹的更遠。
剛走兩步,又停下,轉過身看著那個可憐的枕頭,她還是走了回去,拾起來,拍拍灰,放回床上。
輪到玉藻守最後一班,朔月和阿鬆背靠背在斜榻上睡得正香。
“夫人。”玉藻睜著困倦的眼站起來。
歲安:“不是讓你們去休息嗎。”
玉藻也不多解釋,隻問:“夫人是一早就回,還是等用完膳午後再回?”
歲安:“和母親請完安就走吧。”
得知歲安要探望抱恙的靖安長公主,孫氏自然無二話,她還讓歲安帶了些禮。
總是收北山的禮,要禮尚往來嘛。
歲安笑著道謝,說明歸期,回了北山。
這次回來,歲安依舊沒有打招呼,她在山門前就下了馬車,沿著山階一步步往上走,像一個虔誠尋找答案的信徒,在每一步的回憶中思索過往。
剩下最後數十階,歲安的步子一頓,片刻後,又繼續抬腳。
視線中的階梯終點是一條平直的線,隨著她一步步登頂,母親的身影完整的出現在視線裡。
歲安怔愣著走過去:“母親?”
靖安長公主笑容親和,衝她伸出手。
歲安伸手握住,來到母親身邊。
“馬車在山腳時,便已有人通報,正巧我在散步,陪我走走吧。”
歲安默默點頭,挽著母親在熟悉路上漫步。
母女兩人走著走著,竟走到了歲安以前最愛去的地方。
陡峭的斜坡邊,沿壁生長的大樹下,立著一方可坐可臥的大石。
坐在這裡,可以眺望到山門的位置。
母女兩個一起在大石上坐下,吹著微微山風,細細低語。
“我記得,這裡以前沒有這塊石頭,是商辭喜歡來這裡讀書,你便讓人弄了塊石頭過來。”
提到商辭,歲安反倒陪著母親笑了笑:“那時頑皮,讓母親操了很多心吧?”
靖安長公主笑了笑,搖頭:“等你做了母親就知道了,這孩子啊,隻要在跟前,哪有不操心的,頑皮的時候是一種操心,長大了,又是一種操心。”
說著,靖安長公主睨了她一眼:“噥,瞧你這副眼下發青的樣子,讓人怎麼不操心?”
歲安摸了摸臉,慚愧的低下頭。
“把頭抬起來。”
歲安一怔,又抬起頭,母親的神情肅然。
“你出嫁那日,我便對你說過,彆低頭,彆回頭,隻管往前走。”
歲安心頭一動,“母親,女兒想問您一個問題。”
“問呀,母女之間,還講客氣不成。”
歲安抿了抿唇,聲音攪在風裡:“母親可曾有過這樣的設想——若能在經曆苦難之前就遇見父親,而他那時已有足夠的能力保護你,或許,您就能省去許多苦難。”
靖安長公主笑了:“乾嘛要設想啊,又不是沒有這樣的人出現過,不過不是你父親。”頓了頓,她又肅然的補充了一句:“可彆跟他提這茬啊。”
歲安著實沒想到是這個答案,愣了一愣:“啊?”
靖安長公主撫上歲安的臉,指腹輕輕摩挲她眼下,似乎想擦去那烏青。
“沒有能被省去的苦難,若你少了什麼苦難,一定是因為,有彆人替你背起來了。”
“若重新再選一次,我還是會這樣選擇,我慶幸自己是在經曆很多事後,才遇到你父親。因為我已有足夠的信心去判斷他值不值得,也有足夠的能力,在選擇一個人後,維護這份感情。”
“最重要的是,我已很明白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不需要被動的照顧,更渴望絕對的掌控。”
歲安問:“最重要的,難道不是父親也接受這樣您嗎?”
“對,”靖安長公主像是被提醒了,坦然點頭:“這的確也很重要。”
歲安抿了抿唇:“那,您的選擇,和父親接受與否,哪一個更重要呢?”
靖安長公主眼神一動,抿笑道:“母親便是回答了你,也不是你的答案啊。”
歲安兩手交握,沉默片刻後,忽然說道:“當年,我曾想過幫師兄。”
長公主側首,歲安也看向母親,第一次這樣袒露心情:“我曾以為,自己能像母親一樣厲害,可以有足夠的能力,去護著我們在意的人。結果我失敗了,我的心意,似乎成了一份高高在上的……侮辱。”
“後來我明白,我永遠也成不了您。回想一下,那份念頭,甚至都不算什麼遠大抱負,從頭到尾,僅僅隻是一份想要庇護身邊人的私心,還做的一塌糊塗”
“那又如何?”
靖安長公主認真的看著歲安,彎唇:“母親的最開始,也隻是想要活下去啊。”
先於仇恨,家國大義而生的,隻是一份活下去的**。
“即便現在,歲歲也仍然可以以此為目的,不必在意它是私心還是大義,是你想做的事,母親就一定支持。至於謝原,難道因為試錯過一個人,便不敢再試下去了嗎?你怎麼知道,謝原就不能接受呢?”
“退一萬步,在謝原的接受與否和你自己的選擇中,若你覺得他的態度更重要,即便你沒有做想做的選擇也無所謂,那你就選他;若你覺得,你的選擇更重要,是他都換不來的舒坦,那你就選自己。夫妻之間,若有一方一直忍耐退讓,都不可能真正的幸福長久。”
歲安腦子裡忽然蹦出出嫁那日父親母親的告誡,她忽生玩心,背脊一直,故作凶悍的嚷:“過不下去就離!”
靖安長公主眉毛一挑,配合的接下句:“離了還能再找!”
母女二人對視一眼,靠在一起笑開。
青翠山色間,烈陽高照,熱烈不息,歲安在笑聲中,遲疑懸浮的心莫名的定了下來。
“女兒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長公主笑了幾聲,氣色都變好了,“問。”
歲安的表情一點點變得認真:“母親,暗察司,真的廢了嗎?”
……
歲安在北山住了三日。
謝原依舊沒有消息送回來,她卻不再像望夫石般,日日去問。
這次回來,母親看起來狀況很好,歲安日日近身服侍,連夜裡睡覺都是和母親睡一張床,兩人像是這輩子剛開始做母女,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於是,三日後,歲安被睡了三天學舍的李耀趕下了山。
臨走前,李耀頂著睡眠不足的黑臉,遞給她一個錦盒。
歲安接過,“這是什麼?”
李耀沒好氣哼了一聲:“裝什麼傻,過了今日,可就是大一歲的姑娘了。”
歲安反應過來,今日是她生辰。
李耀遞交完東西,大手一揮:“走吧。”
回城路上,歲安打開了父親給的盒子,微微愣住。
盒子裡,是一塊黑漆漆的令牌,棱角分明,又冷又沉。
令牌正麵,是一個“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