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原帶著歲安剛到書房,來祿便通報六爺和祝將軍到了。
謝原讓來祿去請人,忽而偏頭對歲安說了句:“稍後不許提我馴叫叫的事情。”
歲安水靈靈的眸子盯著他看了片刻,抿住笑,一本正經道:“我說那做什麼?”
謝原愣了一下,心道自己純粹多此一舉。
是啊,她跟一外人說他們夫妻之間的事乾什麼?
沒多久,謝世狄和祝維流便到了。
兩人開門見山談正事。
謝世狄把排查結果說了一遍,還是有點不放心:“芒山的事情才過去幾日,真的可以直接放人了?”
歲安聞言,笑了笑:“六叔不是已排查清楚沒有問題了嗎?眼下長安已經清查安定,為保萬全,各地還需徹底的清查複查,他們是各道長官要員,當儘快各歸各位,配合搜查。”
謝世狄:“道理是沒錯,可我不是怕有什麼疏忽,畢竟他們可能就是利用大批隊伍遷移來”
“六叔。”謝原開口,笑了笑:“既然陛下都點頭了,想必是有他的考量。”
謝世狄愣了愣,瞄歲安一眼:“難不成是……”
他話沒說完便戛然而止,舌尖舔了舔壓,明白了。
從各種證據來看,逆賊一定有內應,芒山之事後,這個潛藏在朝廷的內應一定也慌了神,唯恐對方將自己供出來。
可現在這種一切歸於平靜的趨勢,隻有兩種可能。
其一,逆賊還沒招供,存心給朝廷留著這個禍害,皇帝不得不重新設計;其二,這個內應早已暴露,但由於某些原因,皇帝並未立刻處置。
謝世狄:“那……就正常安排?”
謝原頷首:“是,正常安排即可。”
謝世狄說完自己這頭的事,看了眼一直沒怎麼開口的祝維流,正準備離開,忽然想到太子的話。
“對了,大郎媳婦,殿下今日問到你了,言辭間頗為關切,又說,再過兩三日,是不是可以來探望你。”
再過兩三日。
歲安眸光輕動,微微一笑:“多謝六叔轉達,我已歇了好幾日,倒也不必殿下奔波,我明日便可進宮。”
謝世狄點點頭,背著手走了。
等屋裡隻剩下他們三人時,祝維流才開口:“東西已經送到長安,現在長安人多,所以先藏在皇陵。我今日見了陛下,他的意思是交給你處理。”
祝維流口中說的東西,不是彆的,正是當日安王被伏這出戲中消失的錢。
經曆過芒山之事,朝臣必然看出皇帝和太子是有備而來,或者說就是借長公主喪儀來請君入甕。
暗中調派軍隊是真,早早埋伏是真,但唯獨安王被伏這一件事,皇帝順水推舟的讓師氏背了黑鍋,連理由都是現成的——這是師氏投石問路的手段,他們設計伏擊了安王,想看看不來長安會有什麼後果。
安王也相當配合,即便半道返回揚州,之後又配合朝廷清查地方,也一直都是帶傷示人,仿佛他真的曾遭受一場伏擊。
不是沒有人懷疑過。
畢竟受皇帝調派的兵馬轉向行動太過迅速,若非做戲,誰能反應這麼快,可他們連李歲安的辦事資格都沒法反駁,又如何質疑這個?
罪都在逆賊,錢也在逆賊手裡,逆賊不吐出個所以然,這筆錢就永遠找不回來。
可在無人窺見的角落,這筆錢數目不小的錢,被周轉運送,悄悄回到了長安,藏在了皇陵,接下來會交到歲安的手上。
歲安也很清楚皇帝的用意。
師氏造反之事籌謀長久深遠,甚至將手伸到了朝堂裡,最終在芒山事敗,說到底,是實力不濟。
他們之所以敢背水一戰,不過是事先被忽悠,以為皇帝真的不再信任安王,魏詩雲表演的那一出苦肉計和桓王的反應,也讓他們覺得有機會來策反安王和桓王,兄弟離心。
再好的籌謀計劃,也離不開實力。站得越高,就必須握有實際的力量來抗衡一切變故,維持力量,不是三言兩語幾句鼓動感染能做到的,得實打實花錢養。
可即便是一國之君,國庫中的錢也得和朝臣商量著花,要用於刀刃,用於剛需,不得有半點偏私。
曆代帝王中,不乏有為自己製造私庫的前例,但來源多為增收常賦之外的稅錢,而為之斂財的臣子,也容易被打上奸佞貪官的名號,不為清流所容。
所以,設計安王被縛這一出,可謂是一石三鳥。
既達成“殺雞儆猴”的目的,讓師氏不敢不來,又借調配兵馬徹查伏擊一案為由,讓兵馬留在外麵,光明正大的部署反擊,現在,還得到了一筆意外的收入。
靖安長公主在世時,青字號一直都在暗中經營,雖然不可能完全保證軍餉的充足供給,但在很大程度上減輕了建熙帝的壓力。
現在,這筆錢被交到歲安手裡,更像是建熙帝一個無言的暗示,未來很長的一段日子裡,歲安都被賦予重責。
是責任,也是信任。
歲安聞言,衝祝維流淺淺一笑:“請陛下放心,我會好好處理。”
祝維流短暫的打量了歲安一眼。
她似乎真的從母親離世的悲痛中走出來了,雖然少了些以往的爛漫活潑,但精神麵貌卻不似在北山那段日子的憔悴頹喪。
曆經諸事,昔日的少女也終得磨練沉澱,變得沉穩可靠起來。
人活於世,若能一世天真爛漫無憂無慮,必然是幸運且幸福,這樣的例子不止少,且需要太多優厚的條件前提去維護它。
這世上,更多的是不斷經曆起伏甜苦的人。
有的人一蹶不振,有的人會在曆經千帆後鑄就堅硬盔甲,帶著曆久彌堅的信念走完一生的人。
而對沒有幸運加持的人來說,達成後者,已然不枉此生。
祝維流輕輕一笑,擺擺手:“那沒事了,我走了。”
“哦對了。”剛走一步,祝維流想起什麼,看向謝原:“謝司郎,一般來說,有主的,或是已經有一定習性的禽獸,想要再認新主,會比初次認主更難些,你要真喜歡這些,我建議你從幼禽開始。嗯,就這樣,告辭。”
祝維流拍拍屁股瀟灑離去,謝原的表情不可自抑的凝固了一瞬。
房間裡很安靜,忽然,身邊“噗嗤”一聲響。
謝原緩緩轉頭看去,歲安立刻無辜的搖搖頭:“我半個字都沒說啊。”
謝原抿唇,艱難的控製住自己的表情,微微一笑:“嗯,我明白。”
夜裡,謝原換了睡袍走進來,歲安正靠在床頭翻看賬冊。
清繳黑市後,商市將會迎來很大的整改,屆時少不得青字號暗中運作。
謝原一同靠過去坐下,勸道:“這夜裡的燈再亮也不及白日,放到白日看成不成?”
歲安歪頭往他肩頭靠了一下,軟軟的商量:“這個有些急,我不過一遍,夜裡也會想著的,再看一刻鐘行嗎。”
謝原瞥她一眼:“行,你說的一刻鐘啊,我數著。”
歲安腦袋在他肩頭輕輕鑽了兩下,便抓緊時辰繼續看。
謝原可不是開玩笑,他真的在數。
自從北山發喪,歲安重新振作後,這差不多已成了他二人固定的相處模式,謝原並不反對歲安接手一些事,但他會在旁邊盯著那些她自己容易忽視的問題,及時提醒。
當然,歲安並非次次都這般有商有量聽的進話。
懷孕多多少少讓原本溫和的人有了些改變,有時謝原的提醒會讓她忽然生氣,又或是不耐煩的應付,但這些基於關心與在意之上的小摩擦,終究不會維持太久。
待情緒過去,一切依舊。
說好一刻鐘,但歲安看了兩眼,便走了神,目光慢慢轉向謝原,好奇的審視。
謝原察覺,豎起正在掐算的手:“你用這種討好的眼神看我也沒用,數著呢。”
歲安直接合上了賬冊,她決定用這一刻鐘來聊點彆的。
“你對祝三郎……是不是有什麼介懷?”
歲安單刀直入,謝原的眼角微不可察且快速的抽了一下。
下一刻,他輕輕笑了一聲,不解道:“你說什麼?我?對祝維流?介懷?你倒是說說,我介懷什麼?”
歲安看著謝原,眼神逐漸微妙。
好像他的這種回應就已經是答案。
謝原被她這個眼神刺激了,伸手指她:“你做什麼這麼看我?李歲安,天黑了,沒事了,你胡思亂想的毛病又開始了是吧?我還沒治好你呢?”
歲安抱著賬本,慢條斯理道:“天是黑了,也沒事了,不過胡思亂想的那個,好像不是我吧?我就隨口一問,你激動什麼?”
“有趣!誰激動了?”
好的很,調子都拔高了。
不等歲安回應,謝原直接抽走她的賬本,勁勁兒放話:“你是不是覺得你如今有身孕,我拿你沒辦法,母憑子安呢?你想過待你卸了肚子裡這個,會有什麼下場嗎?”
歲安作驚恐狀,好奇地問:“什麼下場?”
謝原心想,真是不一樣了。
若是從前這樣嚇唬她逗她,她必是閃著一雙亮晶晶的眸子,盯的他心癢癢。
而今的李歲安,仍是一雙漂亮動人的星眸,可用玩味偽裝的恐懼,隻會讓他牙癢癢。
想咬她一口,好好與她較較勁兒。
謝原點點頭:“你等著。”
覺得氣勢不夠,謝原又補了一句:“你給我等著!”
說完,賬本一甩,頗有氣勢的宣布:“不想看彆看,睡覺!”
歲安也不堅持,依言睡下。
視線裡一片幽暗,歲安還在琢磨這事。
她很清楚與祝維流沒什麼,更清楚謝原一定知道她和祝維流沒什麼,但就是在這個基礎上,謝原每次麵對祝維流的異常反應,才讓歲安覺得好奇。
他到底在介意什麼啊。
正想著,身邊的男人翻了個身,側對著她。
一隻手熟門熟路的摸上她的臉,輕輕覆在她的眼睛上。
“彆胡思亂想,我不介意,睡覺。”
歲安對這個動作已相當熟悉,它仿佛自帶催眠效果,讓她生了困,睡去之前,歲安還在想,到底是什麼呀……
次日,謝原照舊不上值。
晌午時候,來祿來傳話,說是盧家郎君邀他晚些時候小聚。
歲安正在孝期,作為北山女婿,謝原也已經很久不曾應酬,更彆提與友人把酒言歡,他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歲安身上。
不過今日,他並沒有回絕,而是告知歲安。
“盧大一向穩重多慮,既然發了邀約,自然不會選在喧鬨之地,我得去一趟。”
歲安看了謝原一眼,伸手落在他的手背上,輕輕握了一下。
謝原笑笑:“我很快回來。”
這日,謝原提早出門,先到了約會地點,率先等在那裡。
很快,友人一個個到場。
距離上一次聚齊,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是以一上來盧照晉就主動提盞。
“玄逸新政立下大功,炎弟也在整頓私鹽和山難時表現亮眼,袁大袁二這一趟行程沒白走,元一自不必說,伏擊反賊,剿滅餘黨,護衛長安,是大功一件,就連瑚弟也頗有收獲。”
“現在想想,當初為陛下革新科舉,為入仕建功煩惱,好似還在昨日。愚兄祝各位前程似錦,無可限量。”
這話說的幾人頗為感慨,大家都痛快飲乾。
一放盞,先開口的是陳瑚。
“盧大,你這話頗不厚道。其他人是實實在在建功,我卻是實實在在遭罪,你可知我們堂內聚在一起研究私鹽黑市和商市革新,熬了多少燈油,越是臨近大考,我們就越是心有惴惴,誰知道明日又發生個什麼事情,叫博士們改了考題,對你們是建功立業,對我們那就是雪上加霜!”
陳瑚越說越崩潰,捂臉哀嚎:“從現在開始我要日日去燒香拜佛,結業之前,願我大周之內平平安安再無亂事!”
眾人哈哈大笑,段炎一拍陳瑚:“這話要命啊,什麼叫結業之前?哦,待你結業之後,任由天下大亂啊!”
陳瑚:“你懂個屁!”
眾人又是一陣笑。
謝原也在笑,隻是目光時不時看一眼袁培正和袁培英。
袁家兩兄弟一向是最活潑的,這樣久違的小聚,按道理來說,他們才應當是話最多,最能搞氣氛的。
可今日,他們隻是跟著笑,很少主動說什麼,任誰開口說話,都會認真聽,仔細打量。
忽的,兩人察覺到謝原的眼神,齊齊看過來。
隔著圍坐的圓案,謝原衝他們提了提盞。
兩人倏地笑開,跟著提盞回應。
聚了大約半個時辰,眾人帶著微醺起身分彆。
謝原剛站起來,忽然晃了一下,站不穩了。
“哎哎……”段炎手腳快,扶住他,樂了:“以往你酒量也沒這麼淺啊,沒喝幾盞怎麼站不穩了。”
周玄逸笑了笑:“嫂夫人有孕在身,怕是不喜酒氣,元一許久沒喝了吧。”
這麼一說,大家都理解了。
盧照晉蹙眉:“我看你好像是騎馬來的,你這樣可不能騎馬上,找個人送送你。”
此話一出,袁家兄弟愣了一愣。
袁培英:“我們送吧。”
盧照晉看他們一眼,並未多想,袁培英和袁培正跟謝原有些沾親帶故,一向走得比較近,若謝原不方便獨自回府,他們肯定是最殷勤的。
“行,那你們當心些。”
兩兄弟笑著點頭,一轉頭,謝原又坐了回去。
他揉了揉腦袋,笑道:“的確是太久沒沾酒了,好像酒量都消減了,腦袋有些發暈,我先坐會兒。”
這也不失為一個醒酒之法。
有袁家兄弟照看著,其他人便放心離去。
袁家兄弟見謝原還坐著,索性一個一個把他們送了出去,看著上車上馬,走遠,這才折返回來。
謝原還在醒神。
袁培正和袁培英對視一眼,眼神竟有些閃躲。
謝原像是歇好了,撐著腿站起來,又晃了一下,兩兄弟連忙上前,一左一右扶著。
一向多話的兩個人,竟認認真真的扶著謝原,偶爾提醒一句“小心門檻”又或是彆的,注意力都在謝原腳下。
走出小店,袁培正牽過謝原的馬:“要不坐我們的馬車回去?”
謝原緩了緩,抹了一把臉:“馬車裡悶,走走吧。”
二人應下,就這麼一左一右扶著謝原往謝府方向走。
天色已暗,街上沒什麼人,謝原像是醉意上頭,幾乎是半眯著眼走。
不知過了多久,袁培正忽然問:“元一,咱們認識多久了?”
謝原想了好一會兒,緩緩道:“挺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