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兄弟笑了一聲,袁培英緊跟著說:“元一,有個事兒,我想問問你,我挺好奇的。看在咱們這麼多年的情誼上,你得說實話。”
謝原微微睜眼,微醺姿態下,一雙眼卻清明。
“嗯,問。”
兩兄弟對視一眼,最後還是袁培英開口:“你……煩過我們沒?”
謝原眼神微怔,半晌才應:“什麼?”
袁培英眼底劃過一絲悵然,笑了一聲,語氣忽然就輕鬆明朗起來:“其實我知道,我們耐不住性子,愛說是非,愛湊熱鬨,你和嫂子成婚前,我們也口無遮攔說了嫂子是非,我知道你沒追究,但現在想來,好像……是不太得體啊。長這麼大,我們好像也沒乾什麼大事,不像你們,一個個都頂厲害了。我覺得能與你們認識,是很幸運的事。也虧得你不嫌我們煩,帶著我們一起玩。”
袁培正:“就是。”他騰出一隻手拍拍謝原:“哥,謝了。”
沉默了一晚上的兩人,隨著這一刻的傾吐,話漸漸多了起來,也更像平常的模樣。
他們開始細數這些年自己打聽到的是非,哪些叫人歎為觀止,哪些叫人捧腹大笑。
其實這些他們都說過,可這一刻細數過來,竟像是一種頗有儀式感的回顧。
“哎。”袁培正歎了口氣:“忽然覺得,要是能無所顧忌的聽聽是非,找找樂子,日子也挺自在的。可誰叫咱們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呢,不能無所事事啊。”
袁培英:“老周平時悶不吭聲的,還真是乾大事的料子,說不定馬上就能混個侍郎的位置。”
袁培正:“段炎也好,他雖不像老周和你,未雨綢繆,早早盤算,可他逮著機會也沒有輕易放手啊,我聽說山難發生的時候,他正跟著老周一起處理私鹽的事,然後立馬就跟著去救災,差點被大石頭砸了腦袋。”
袁培英:“盧大就不用說了,一向是最穩當的,我覺得他能在國子監安安穩穩待到八十歲。”
袁培正哈哈笑起來:“盧大待到八十歲是天命所歸,陳瑚要是待到八十歲,指定得瘋。”
想起陳瑚剛才的發言,三人都笑起來,謝原也在笑,卻更像是用這種笑遮掩彆的情緒。
三人就這麼說了一路,謝原沒說蹬車騎馬,他們也不多提,就這麼說著相交以來的有趣往事,一眨眼,就到了謝府門口。
歲安早派了人守門,很快便出來接他。
感覺到男人沉沉的酒氣,歲安擰了擰眉。
袁培正眼尖道:“嫂子彆生氣,元一是太久沒有沾酒,才一點就上頭了,他怕你聞著不喜歡,一路走回來,就是為了散散酒氣,免得熏到你。”
袁培英:“就是就是!”
歲安神色一鬆,衝他們笑道:“無事,我就是剛聞到酒味有些不適,沒關係的。辛苦你們了。”
“沒事沒事。”
兩人送完謝原,乾脆的告辭離開。
等他們一走,謝原便站直了,臉上的醉意褪去,變成一種疲憊。
忽的,一隻手牽住了他,謝原感到溫軟,低下頭,看著歲安的手,回握住她。
兩人牽著手往院子走,歲安隻問了句:“聊了些什麼?”
謝原沉默了好久,直到跨過院門,才低聲說了句:“說了挺多,但也什麼都沒說。”
歲安看了他一眼,越發用力握住謝原,輕輕“嗯”了一聲。
這頭,袁家兄弟回到府中,已經是深夜,可此時的袁府,卻燈火通明,正堂內,他們的伯祖父袁嶽山高坐首位,嫡支長輩各房都在場,全等著他們。
祖父袁嶽均和袁嶽山並坐一排,其父站在一邊,他們尚未開口,袁嶽山的次子袁書勤已急急上前詢問兩個侄子:“如何?打探到什麼消息了?”
兩兄弟垂著頭,答案讓大家都很失望。
沒有任何結果。
如今北山掌控著局麵,深得皇帝太子信任,謝原是李歲安的丈夫,想要打聽消息,隻能讓和謝遠走得近的袁家兄弟出手。
沒想到……
“你們是廢物不成!?如此要好的關係,但凡灌幾盞酒,閒談間就全勾出來了,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袁書勤有些急了,得虧這兩兄弟不是他親兒子,否則就該上手了。
這時,大堂中的一道道目光又轉向另一處,
那裡,謝韻嫻安安靜靜的立著,她的丈夫袁宏辛是袁嶽山長子,一見眾人這般目光,還是硬著頭皮站了出賴。
“你既嫁到袁家,便該處處以袁家的利益為先!如今事關袁家全族生死,謝原和李歲安是你侄子侄媳,你以長輩姿態問兩句又如何?皇帝和北山到底掌握了多少,師氏那群廢物有沒有招供,這麼點小事你都做不好。”
不止袁宏辛,就連謝韻嫻的兩個兒子,袁敬澤和袁敬光都用責備的目光看著母親。
身為母親,這個時候難道不應該以維護丈夫兒子的利益為先嗎?
盯著眾人的目光,謝韻嫻眼神輕垂,沉默不語。
若非有這麼多人在場,袁宏辛怕是也要動手了。
眼見袁嶽山和袁嶽均兩位尊長都沒開口,袁家小輩都有些坐不住了。
袁宏辛的兩個妾侍衝著謝韻嫻跪下來,哭的梨花帶雨:“夫人,我知道您不喜我們,可您不該拿袁家的前途來泄憤呀,若是您能為袁家打聽消息,我姐妹二人願自請離府!”
袁宏辛心痛的扶起兩人,對謝韻嫻痛吼:“你看看她們!再看看你!身為大房主母,你簡直叫人失望透頂!”
“夠了!”袁培英大吼一聲,看向座上兩位祖父。
“我們沒打聽出來消息,是我們沒用,可是祖父,袁氏當真有參與亂黨謀逆嗎?”
袁嶽均閉目不語,袁嶽山默了默,淡淡道:“沒有證據的事情,豈可信口開河。”
袁培正耿直脖子,跟著開口:“既然沒有證據,何不心安理得的等著結果?倘若真的罪有應得,那……孫兒也認了!”
袁培英:“對,認了!”
袁左尚終於忍不住站出來,將兩人扯到一邊:“認什麼認!你們才多大,根本不知此事的嚴重性!沒問到什麼就閉嘴!”
“都閉嘴。”袁嶽山開口,聲音沉冷。
頓了頓,他低聲道:“即便沒有證據,也不可能坐以待斃。眼下長安的人正在散去,就按照之前商量好的,族中小輩先出長安,就說外出遊曆,增長見聞。”
一群袁家小輩全部麵露驚色,滿心不願。
這不就等於逃命嗎?
還有人想反駁爭取,袁嶽山忽然爆發:“還愣著乾什麼!”
畢竟已是高齡,這一激動,袁嶽山忽然捂住心臟,麵色痛苦的倒了下去。
夜深人靜,袁府卻亂成了一鍋粥。
……
繼芒山之後的第二次風波,發生在三日後。
彼時,歲安正在院子裡一邊看清單一邊蕩秋千,玉蟬匆匆而來,說袁氏出事了。
袁侍中突發心疾,暴斃府中。
緊接著,袁宏辛貪汙受賄,和袁宏勤銷毀卷宗的事情被揭發,整個袁家一個接一個爆,除了還未入仕的小輩郎君和娘子們,無一幸免。
這時候,又有消息傳出,袁家小輩不知何時離開了長安。
歲安剛聽完消息,謝原捧著手爐走出來:“是不是袁家……”
歲安點頭。
謝原:“那姑姑……”
歲安溫聲寬慰:“你彆急,先聽我說……”
……
袁家的倒台,令人猝不及防。
朝中一時間議論紛紛,甚至從袁書勤毀壞卷宗一事上嗅到了些不一般的味道。
反賊被擒後,一番徹查,暴露了朝廷很多疏漏。
袁書勤在尚書省做事,之前無論是新政還是開礦,都涉及到卷宗查閱,可是多年前一場大火令卷宗缺失,一直沒有補齊。
若他是故意毀壞卷宗,便是帶著目的,難不成袁家與反賊有什麼關係?
消息在謝府傳開後,各房都驚了。
袁氏出事,豈不是會波及到謝韻嫻?
孫氏等人雖與小姑子談不上深情厚誼,但畢竟是一家人,謝韻嫻也沒有真的為難過她們,一時間都為她擔心起來。
謝韻雅當天就回了謝府,差點給謝原和歲安跪下。
“她早該合離的,這與她有什麼關係啊!元一,歲安,你們救救嫻姑姑,她是無辜的。”
自從芒山一事後,所有人對李歲安的看法都不同了。
當初,靖安長公主離世時,還有人覺得李歲安將失去一個大靠山,在婆家怕是地位不穩。
可如今,李歲安她自己就是屹立不倒的高山,遇到這種事,府中之人竟也將她當做了一份倚仗。
當著婆母等人的麵,歲安淡定道:“母親,姑姑,各位嬸嬸,你們不必擔心,姑姑她真的不會有事。稍後我和元一去看看,興許今日就能將姑姑接回來。”
謝佑一聽,第一個應聲:“嫂嫂說沒事,那就一定沒事!嫂嫂一定有辦法!”
孫氏等人連連點頭:“是啊是啊,放心吧,沒事的。”
謝韻雅畢竟在府中呆的少,不太了解歲安的作風,但見府中眾口一致,她在短暫的驚訝中,到底放心下來。
……
“謝韻嫻!你個賤人!”袁宏辛暴怒的衝到牢門前,手腳上的鐐銬叮呤咣啷,他一身狼狽的看著門外衣著得體的謝韻嫻:“你算計我。”
“算計?”謝韻嫻沒說話,她身邊的謝升賢冷聲開口:“你自己寫的休書,竟不認嗎?”
袁宏辛:“這是設計,這都是你們的設計!”
“是。”謝韻嫻忽然抬眼,冷冷的看著這個讓她覺得惡心又陌生的男人:“我就是設計你,那又如何?即便是設計,也是白紙黑字,官府蓋印,斷了姻緣的事實。你奈我何?”
“姐姐……姐姐……”另一個牢房關押的兩個小妾衝著謝韻嫻跪下來:“姐姐,我們錯了,是我們錯了,求求你,求求你千萬不要傷害玲兒他們……”
袁家的小輩的確被悄悄送走,可他們還沒走遠,便被陛下截了,即便此刻將袁家晚輩全殺了,也可說是他們外出遊曆時遇到了強盜,甚至是逆賊餘孽。
這也是為什麼袁家人會紛紛認罪,連掙紮都沒有。
袁宏辛兩個妾侍連連求饒,甚至自打嘴巴,打的一張勾人的臉又紅又腫,還有指甲刮的血痕。
聽到小妾提到孩子,袁宏辛渾身一僵,態度終於緩和:“嫻娘,還有我們的孩子啊,敬澤和敬光,你是他們的親娘啊!你不能讓陛下殺他們!嶽父……嶽父,他們是你的孫兒啊……”
謝韻嫻麵無表情:“你與袁氏族人同流合汙時,怎麼就沒想過孩子的未來?”
“你懂什麼!我那是……”
“阿嫻。”謝升賢終於開口,他抬起手,輕輕按在女兒的肩頭:“走吧,回家。”
謝韻嫻隻覺肩頭一陣發沉,繼而是溫暖的感覺,她鼻頭有些發酸,看向眼前的父親。
她從來沒有想過,在這個關頭,會是父親出手。
從沒有想過。
謝韻嫻與謝升賢走出牢房,身後夾雜著袁宏辛和袁氏其他人的謾罵,妾侍的哭喊,謝韻嫻卻有種從泥沼中走出來,重新沐浴乾淨陽光的感覺。
可是,當她被陽光罩住時,卻慢慢蹲下去,捂著臉哭了起來。
謝升賢睜了睜眼,眼眶卻還是紅了。
他已年邁,仍是蹲了下去,輕輕撫著女兒的背。
不遠處,謝原與歲安站在馬車邊,靜靜看著這頭。
謝原:“我現在才明白,為何祖父在知道我們的安排那晚,竟這般著急。”
歲安:“倘若朝中真有能與師氏同流合汙,甚至明裡暗裡幫襯之人,地位必然舉足輕重,袁、趙、謝、王,最有可疑。那時,即便是我們都沒能確定對方的身份,祖父應當也是懷疑,但他並未抱有僥幸,早早就為姑姑打算,如果真的是袁氏,她又該何去何從。”
謝原:“那休書是真的?”
歲安:“是真的。袁宏辛寵妾滅妻,曾以休書要挾姑姑,甚至都寫好了,然後姑姑妥協了,大約她不想以下堂婦的名義回到謝府,又或者是考慮到孩子。祖父找到姑姑時,姑姑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終於說了休書的事。”
休書的確是真的,但是有休書還不夠,若官府這頭沒有蓋印,袁宏辛難免反口,也斷不乾淨。
所以,官府蓋印這頭,才是歲安的手筆。
當中不乏有些特殊手段,安排的很隱秘也很迅速,對外完全可以說,兩人早已不是夫妻,隻是此事宣布之前,袁家就出事了,縱然袁宏辛不承認反口,也可說是他在報複。
謝原神色一動:“芒山之後,陛下之所以沒有立刻辦袁家,也是在為這事爭取時間?”
歲安:“有這方麵的原因,但不止,若陛下沒有自己的考量,又豈會因為我三言兩語,便暫時按下呢。”
謝原想了想,明白了。
袁嶽山也算是多朝元老,深受聖恩,結果竟勾結逆賊。
謀反是一旦發現便罪無可恕的滔天大罪,沒有任何商量餘地。
一朝起底,查出牽涉之廣,發生時間之久,難免讓人覺得,堂堂帝王,竟然沒有察覺身邊暗藏賊心這麼久,對方甚至是朝中重臣世家大族,枝繁葉茂,多少有些眼瞎。
相反,水至清則無魚,誰會相信朝中官員都是乾乾淨淨的?
陛下如今蓋以其他罪名,可以解釋為,此前沒有辦不是沒有察覺,而是對朝中元老的仁慈,今朝辦了他們,是因他們的罪行過度損及朝廷和百姓利益,觸及底線,為國為民,也要掐了這份仁慈。
陛下怎麼做,都能往好的說法圓。
更何況,主謀已經落網,關於謀反有多嚴重,建熙帝大可從他們下手,至於袁家這邊,即便不是謀反,想要讓他們付出代價,也多的是法子。
至於袁氏後輩,若以謀反罪連坐,在明麵上處刑,逃不開流刑甚至死刑,如今他們在陛下手中,怎麼處置,都還有商量的餘地。
謝原眯了眯眼:“是陛下這麼想,還是你讓陛下這麼想的?”
歲安看向謝原:“我有這麼大本事?”
謝原卸了擔憂,故作奇道:“你竟不知自己有這方麵的才能?”
歲安正要與他嗆聲,那頭的馬車駛來,歲安第一次看到謝升賢露出溫和的表情,似在低聲勸謝韻嫻上馬車。
謝韻嫻又說了什麼,臉上是擔心的表情,謝升賢一邊安撫一邊說話,謝韻嫻眼中又泛起些光芒。
很快,父女二人蹬車離開,朝著謝府方向而去。
歲安:“祖父這人,看起來對兒女的心都很硬,但其實,他看似冷硬的心中,皆是關懷。”
謝原:“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歲安一陣晃神,輕聲道:“是啊,為之計深遠。”
兩人站了片刻,忽然有一片白雪落在歲安的頭上。
像一隻無形的手掌輕撫,滿懷安慰。
歲安仰起頭,伸手來接:“元一,又下雪了。”
攤開接雪的手,被一隻大手握住:“那就回家吧。”
歲安感受著手掌的溫度,微微一笑:“嗯。”
兩人登上馬車,還在說話。
“這麼冷的天,得吃鍋子,一家人聚在一起吃。”
“我也喜歡。”
“那就吃這個,回去同母親說。誒,左右是一起吃,去北山將嶽父一道接來吧。”
“現在嗎?來不及了呀……”
“也是,那下回,找個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