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歲安,太了解謝韻嫻的感受了。
光是想想心就疼。
“姑姑,流放之地苦不堪言,而且……”
“我都知道。”謝韻嫻溫柔而平和,“我又不是去送死,又如何會對自己將要去的地方一無所知。我心意已決,今日隻是來同你們道個彆。兩句話的事情,沒必要引起家中轟動。”
歲安心中有些難受,這多少歸功於近來困惑於她的問題。
謝韻嫻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外麵用錦緞裹著,打開後,裡麵是一對小金鐲。
她含笑看向歲安的肚子:“這孩子出生時,我可能已不在長安,這是我一點小小心意,彆嫌棄。”
歲安接過,小金鐲分量不輕,她心裡同樣沉甸甸。
“姑姑,”歲安握緊小金鐲:“此去山高路遠,一路上定然艱辛。姑姑若遇難處,定要告知我們。”
謝韻嫻並不扭捏:“好。”
“姑姑有什麼打算嗎?”歲安又問。
就算跟去,謝韻嫻不是戴罪之身,沒法和囚犯呆在一起,而且似這類被流放的囚犯,路上能不能挺過去是一說,到了地方,多半會用作邊境勞力,日子非常辛苦。
謝韻嫻想了一下,坦蕩道:“這些日子,我向大郎詢問過許多案例,流刑雖苦且難,但隻要人還在,就存著希望。對我而言,我沒有教好自己的兒子,此去,隻是想再試一次。”
這話一下子戳到歲安的心窩。
她上前一步,“姑姑為何說,是你沒有教好?”
謝韻嫻意味深長的看了歲安一眼,緩緩道:“歲歲,你初進謝家時,可曾察覺到這個家中有什麼不同尋常處?”
歲安當然察覺到了。
一家子老爺們兒,一個賽一個的頹。
公爹寡言低調,叔父們不思進取,本該是高門大戶的謝氏,僅靠著一老一小撐著最後的榮光。
謝韻嫻:“我們的母親去世的很早。她還在世時,對每一個孩子都很寵溺,尤其是我和阿雅。寵溺到父親這樣嚴格的人,多說我們一句,她都會同他鬨。”
“父親很喜愛母親,在此事上,也是一退再退,久而久之,他成為了我們心中最威嚴不可忤逆的存在。後來,母親沒了,我們的日子也不同了。”
“曾經,我抱怨過父親,他從沒有在哪個孩子不得誌時,千方百計為他籌謀前程,鋪就坦途,也不會在哪個孩子受了委屈心裡難受時,義無反顧的為她討回公道。他好像誰也不在意,高高在上,看著我們各自鬨騰。”
“可直到不久之前,當他把我從牢獄中救出來,第一次安撫我,當他對大哥、二哥,甚至六弟一反常態的大膽作為不做阻攔時,我才發現,是我錯了。”
“作為父親,他並不像母親那樣,把一份愛變成五花八門的模樣,但他卻將一件事做到了極致。”
歲安聽得入神:“什麼事?”
謝韻嫻緩緩吐出兩個字:“了解。”
“因為了解,所以信任,而正是因為這份信任,才能讓長兄在這麼多年潛心積累韜光養晦,讓二哥在頹靡多年後,依舊能重振旗鼓,甚至讓我那不著調的六弟,終於正經了一回。”
“因為他了解我們,所以我們做任何事任何決定,他都不會驚訝,甚至能預料到結果如何,早早作出應對的準備。”
歲安恍恍惚惚的,若有所思。
謝韻嫻輕輕一笑:“其實,不止是我的父親,你的父親母親,也是一樣。”
歲安眸光輕動,思緒被拉回來。
謝韻嫻:“長公主殿下了解你,所以她知道你遇到事情時會是何種反應,做的錯了,便從旁指導,做得對了,便加以鼓勵。”
“為人父母,總是要自己看著,守著,才會安心,可若是能守在兒女身邊的時間越來越少,便會希望在最短的時間裡,能看到你經曆更多的事,不是嗎?”
歲安眼眶微紅,吸了口氣緩和。
“那姑姑呢,你……不了解兩位郎君嗎?”
謝韻嫻笑了:“是啊,說出來大概會被人笑話吧,當親娘的,竟從未真正了解過自己的兒女心中想的是什麼,隻顧著讓他們成為我所希望的樣子,一旦他們有所忤逆,我便隻能失望難過。”
“不曾了解,又談何理解,談何教導。”
“也許他們犯了錯,但從未認真去了解過他們的我,也逃不開乾係。沒有教不好的兒女,隻要希望尚在,我總要一試。”
這日後,謝韻嫻便離開了。
她走的很低調,當日不在府中的,還是從謝升賢輕描淡寫幾句話裡得知。
謝世狄便是一個。
他直接從座中跳起來:“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哪能一個人走那麼遠!父親,你開玩笑呢吧?”
孫氏不讚同的搖頭:“六弟,不懂的是你。”
謝韻嫻不是頭腦一熱就作出決定的,而是從她回到謝府開始,就在準備了。
這段日子,她大多時候都呆在院子裡,沒有外出,但並非像旁人想的那樣一蹶不振鬱鬱寡歡,相反,她找了個師父學習拳腳功夫,還研究了一些防身的毒藥暗器。
此外,她還找了好多地圖,連流放地的情況都打聽得一清二楚。
歲安意外道:“姑姑還會這麼多東西?”
謝原笑了一下,向她吐露了一件事。
之前,謝佑跟歲安說過謝原小時候相當大俠的夢想,還提到過謝原小時候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但謝佑並沒有提到,那都是姑姑送給謝原的。
兩位姑姑小時候,才是真正的混世魔王。
隻是後來長大,失去了寵愛她們的母親,各自出嫁,性子便收斂了,其中,謝韻嫻的反差最大。
出嫁時,謝升賢曾明言為她們保留院子,連帶著兩人從小到大一起造的玩意兒也都留著。
後來,謝原長大了,幾個侄子侄女裡,謝韻嫻最喜歡的就是謝原。
活潑,愛鬨,不怕打,而且,也相當大俠。
於是,她將自己幼時的東西送給了謝原,隻是這些東西,終究在謝原長大後,付之一炬。
當歲安提起此事時,謝原才知謝佑這廝曾背著他找歲安說了這麼多悄悄話。
他決定一個學年不為謝佑答疑了。
讓他去死!
歲安打趣的問:“後悔嗎?若是那些小玩意兒留著,興許能傳給我們的孩子。”
不提還好,一提還真讓謝原後悔起來。
這也是傳承啊。
嘖,當時怎麼就給燒了呢。
歲安瞅著謝原的表情,開始添油加醋:“你當時是不是那種英雄就義的話本看多了,就是——在做什麼決定之前,得有一種儀式感,比如你要成熟起來,就得將幼時喜歡的都毀掉!”
歲安每說一個字,謝原的眼角就跳一下,腦袋裡迅速描摹出一個傻裡傻氣的小少年來。
她還沒完,且聲情並茂:“熊熊大火前,你捏著拳頭,苦著嘴臉,覺得自己即將成為全天下最英勇偉大的人,苦難都一個人吞,這是男人的凱歌!”
謝原終是受不住,一腦袋栽進被子裡:“彆說了,我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歲安追過去:“還有還有……”
謝原一翻身,直接用被子把自己裹死。
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日子一晃而過,年節已至。
謝原提前上北山,將李耀接了過來一道過年。
當日,李耀喝了好些酒,在謝世知提到孩子名字時,謝府幾個加起來塊三百歲的老男人,袖子一擼,從引經據典提字辨析,直接升級成文鬥,好不熱鬨。
這一年春夏交接時,歲安終於發動,在謝府的萬全準備中,生下了一個男孩。
歲安有孕期間,一直會堅持走動,是聽說這樣能生產的順利些,可結果,這孩子還是讓她吃了些苦頭。
不算難產,但也絕對不快。
慢慢熬著開口,用儘力氣才生下來。
雖然確定過歲安身上並無什麼蠱毒,但謝原到底狠狠捏了一把汗,直接在宮中拉了一批禦醫過來待命。
孩子終於生下來,整個謝府歡欣鼓舞,謝原不便進去,被攔在外麵。
為歲安接生的穩婆找了好幾個,謝原想去找先出來的問情況,無意間聽到她們的話。
幾個穩婆已拿到喜包,高興地一邊捏數一邊低語。
“嗬,這夫人瞧著嬌弱,性子可一點不軟,厲害著呢。”
“我也瞧見了,婦人生產,又是頭一胎的,哪個打先不崩潰哭喊上一兩聲。這位夫人,瞧著一副會從頭哭到尾的樣子,結果要她用力就用力,要換氣就換氣,愣是沒浪費一點力氣哭鼻子鬨騰,真是沒看出來……”
謝原站在原地,眼眶忽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