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佛不渡癲公》全本免費閱讀
如海到四季園時是傍晚,霞光半現,還有一截斷虹掛在園中閣樓西簷的璆琳瓦片上。
昨夜一場濯枝雨,星闈枝花儘落,四季園這次沒搭棚子,自然也沒能幸免於難。門大敞著,從前被大行皇帝愛憐的花都碾落成泥,哀戚戚地鋪就一地浮翠流丹堪稱糜豔的衰敗,像是給青石徑蓋了一被斂衾。
“天子禦園,闌入者死,闌入者死!”
一道亮嗓,如海打眼往左,黃花梨福祿壽站架上的“門童”目光隨他,一隻極豔麗的鳳頭青羽白玉嘴兒鸚哥。
據說是檀千歲養了七八年的小東西,大名“驚叫喚”,一雙貴足曾誤把大行皇帝頭上的白玉冠當站架。大行皇帝沒把它扒皮,說檀千歲難得養個小玩意兒。
這鳥漂亮靈動,可惜如海這會兒沒心情欣賞,餘光撇回來時人已經輕步掠了過去。
“來人!來人……”
驚叫喚扯著嗓子撲棱,細金腳鏈撞得叮叮響,但園子裡的專司宮人和司禮監一乾人一早就被撤下去了,沒人應它。
如海也因此一路暢通。他第一次進入這兒,不識路,好在園子修得方整,繞過層疊的花圃就能瞧見最裡頭的雕花木門。他穿過去,後頭是瓣狀淺池,滿池雲煙,居中佇立三層閣樓,粉牆璆琳瓦,黃幔飄搖,是大行皇帝在豐成元年下旨仿樣蓮台芍藥花所建。一樓掛的是塊草書匾額,“蓮台”二字驚蛇入草,足見功力。
過廊橋,上二樓,隻有旁室敞著門。如海輕步靠到門前,一打眼兒,堂上立神主,掛一幅大行皇帝像,供案上銅爐裡的三炷香隻剩一小撚兒,邊上擺著一隻藤編花籃,粉蜀葵、榴花、粉白萱草、重瓣梔子和菖蒲,時興的端午景。
但已有枯萎之狀。
這是兩日前大行皇帝親自裝擺的,如海記得那天傍晚檀千歲接過花籃時朝大行皇帝笑了,那張臉上朦朧不清、常年存在的薄霧瞬間散開,真像個沒有心機的孩子,大行皇帝則是一位兄長,應景地把一朵粉蜀葵簪在千歲的鬢邊。
晚膳時,大行皇帝在慈安宮遇刺,因為太過遽然,沒來得及對千歲告彆。
飛鳥掠簷,如海回過神。
此時堂下跪了個人,竟未服斬衰,穿的是件天縹色,下擺柔順的旋鋪在蒲團上,銀繡纏枝寶相膝襴活泛精致,當真像在雲水上綻放了,長發讓木簪挽了個髻,半散著,是掛在水心柳枝兒上的一匹緞。
“千歲。”如海嗬腰。
“來得遲了些,”檀韞說,“這經我都多念幾遍啦。”
檀韞說話輕,卻不柔,是那種習慣了彆人提耳聽的語氣,恍惚間如海又想起那年在冷宮宮牆邊,杌櫈抬著檀韞經過,一聲輕飄飄的“絞殺”結束了欺淩殿下和他的惡奴性命,給了他們新生。那之前他夜夜都在對天地磕頭,檀韞是他終於求來的菩薩。
“彆杵著擋光,”檀韞說,“進來吧。”
如海匆忙應聲,輕步過去跪下,將懷中的紫檀兩撞提盒放到地上,朝神主稽首三拜,而後側身對檀韞說:“殿下吩咐奴婢給您送東西過來。”
檀韞撚著菩提念珠,沒有說話。
如海低頭將提盒打開,映入眼簾的是株花,粉瓣黃蕊,奇特秀麗,蓮台芍藥下還壓了張灑金箋,一筆顏體,寫著“修德街碧華巷惠王府”。
修德街坐落在城西,在雍京占著個“西貴”的名頭,住的都是達官顯貴,新修的惠王府也在那兒。
殿下將這小箋送來的意思很明顯,但如海尋思殿下這是一時著急想岔了,從前權勢煊赫的主哪怕甘心做個林下神仙,也絕不會是在惠王府,這與折辱無異。
那麵上果真露出詰笑,如海不禁訕然,還沒來得及說話,琵琶袖在眼前一晃,花被拂進兩步外的銅盆裡。紙灰裡甕著的小半根燃木被兜頭砸中,“噌”,他的心也跟著火勢驚跳起來,喃道:“這是今年品相最好的一株了。”
殿下嗬護如寶,他本以為是要送到禦前博聖心一樂,沒想到是要和大行皇帝一爭。
果真慘敗。
檀韞拂開小箋,第二層放的是白瓷杯,榴花酒,惠王講究,賜鴆也要附美節令。尋常飲儘杯中酒,他從袖袋中取出巾帕擦掉唇上的酒液,說:“去吧。”
如海顫聲應答,提盒起身,檀韞輕輕閉眼,不過三兩日,那張臉已經是受過磋磨的白玉,隻剩漂亮精致的形狀,再無溫潤剔透的光澤,唯獨眉心紅痣仍舊赩然,是顆血釘子,正殺在他心尖。
膝蓋“砰”地跪下去,如海說:“求您,給殿下留句話?”
“他想把我摘下去,震懾司禮監,給內閣抬身價,這是他更喜歡的朝堂布局,雷霆手段還是操之過急,我不置評。”檀韞淡聲道,“我先做潛邸伴讀,後任司禮監掌印兼提督緝事廠,陛下於我有年少相伴的情,提攜倚重的恩,我非大雍臣,此生隻願居一座蓮台,奉一位君主。此行不為伏誅,隻求殉主,惠王不必掛懷。”
如海心中萬言,但也隻能沉默哽咽。
大行皇帝升遐第二日,有人瞧見千歲往慈安宮去了,身後的長隨捧了把彎弓。如海匆忙趕到時,慈安宮外跪了一地,千歲坐在殿門外的玫瑰椅上,正前方的一麵繡牆釘著千瘡百孔的太後,其中一箭對準了太後的眉心,但力道留了情,因此隻是射進而非射穿,卡在箭鏃與眉心血洞間的是檀韞的白玉扳指。
血濺得到處都是,千歲乾淨地坐著,沒沾上一點,可那一箭其實將他也釘死了,所以他回到蓮台後遣散宮人,跪坐念經,最後毫不反抗地飲下毒酒。
千歲不需要大行皇帝的告彆,在他心裡,他們隻是暫彆三兩日。
“千歲當年救了殿下和奴婢,幾番扶助,奴……”如海愧怍至極,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