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中島敦的印象不一樣,在中原中也記憶中的夫人是一個更開朗一點的女性。
第一次見麵時她還不是夫人,太宰治甚至都還不是首領,都是十幾歲的少年,某天太宰治從門外進來,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討人厭的輕浮笑容,中原中也卻沒有一如既往的嘲諷一下他,或者像看到什麼臟東西一樣彆過臉去。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太宰治的身後。
太宰治手裡牽著一個臟兮兮的瘦小女孩。
那女孩應該是在街頭度日的那些小家夥中的一個,頭發已經很久沒有洗了,板結在一起,裸露在外的手腳上有著灰塵和細小的傷口。衣服破破爛爛的,有些地方發了黴。
長成這樣的女孩子隻要學會使用自己美貌的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就可以不用過上這樣子的日子。或者就算她有著自己內心的堅持,也應該會能力範圍內讓自己過得好一點。
去公園利用那裡免費的水洗一下自己,把自己弄的乾淨一點,這樣子就可以了,彆糟蹋了上天賜給她的美貌。
可她看上去對這一切都毫不在乎
生物是有著求生的本能的,但是少女看上去簡直就像是因為小主人已經長大了,不再是玩玩具的年齡,所以搬家的時候丟掉的布偶熊一樣。大概曾經也是被愛過的吧,可是在臭氣熏天的垃圾堆上,布偶熊那雙黑色的眼睛直直的對著太陽,有幾個孩子笑鬨著從她的旁邊跑過,一腳踩下去,‘哢嚓’,眼睛就在他們的鞋底破裂了。
而她毫不在乎。
“喲,中也。”
太宰治笑眯眯的對他打了個招呼。
從他稱呼他為中也而不是蛞蝓這一點來看,說不定太宰治今天的心情不錯。
心情不錯的時候,他就會直呼中原中也的名字,用這種親昵的稱呼來惡心他,以此更加的提高自己的心情。
太宰治沒有向他介紹身後少女的意思,打完招呼不等回應就自顧自的向前走,而少女隻是跌跌撞撞的被他拉著而已。
男性和女性同行時,男性一般都會放慢一些腳步來等身旁的女性。一般就是指太宰治不會這麼做。
他比她要高出一個頭,身上的活力至少也是少女的兩倍左右。不管是步距還是行走的速度都要比少女大上很多,她顯然是跟不上的,而他也完全沒有等她的意思。
不,倒不如說雖然他手上拉著她,卻好卻完全沒有在乎少女的存在,隻是自顧自的朝著自己想要去的方向走。而少女那匆忙的腳步也不是‘慌亂的想要跟上他’,隻是因為被他拉著,所以被帶著往前走了而已。
如果把少女的位置從一個人換成一個玩具布偶,布偶熊也會這麼被拖著在地上走的。
太宰治根本沒在乎身邊的情況,他快活的眼睛裡隻映著前方。
即使旁邊一個桌子的障礙物,桌子四周都裹著金屬的尖角,眼看按照他的行走方向少女的身體就要撞上去了也視而不見。
“…唔。”
這是中原中也第1次聽到少女發出聲音。單音節,聽起來有點像受了驚的動物。有著厚實皮毛的草食動物。慢吞吞的。山羊或者鹿這樣。
她看向旁邊。
中原中也的手蓋在桌子的尖角那裡,手背和她的腿撞上了。
“.…..”
少女茫然的把眼睛落在他的手上。
她的視線一寸一寸的往上掃,在看到他的臉之前被太宰治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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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見麵是第2天的晚上,在酒吧那裡。未成年人禁止進入酒吧,但是顯然在港口黑手黨許許多多的法律都是不發揮效用的。
中原中也不怎麼喝酒,但他無聊的時候會來這裡轉一轉,聽聽彆人在說些什麼。
那時少女已經被換了一身衣服,如果說她之前是垃圾堆上的泰迪熊,那現在泰迪熊被丟進洗衣機裡洗乾淨了。
她的頭發披在身後,這麼長的頭發打理起來其實很困難的,更何況她還經過了漫長的流浪生活。但少女的黑發也沒有一點粗糙,在酒吧的燈光下閃爍的豔麗的光澤。
她穿上了漂亮的裙子,坐在高腳凳那裡腿都碰不到地板。如果要用代稱的話,運用最廣泛的代稱應該是少女。但從八歲到二十八歲,要理解成什麼年紀都可以。她臉上的神情間或夾雜著剛出世沒幾天的嬰兒的天真。中原中原想一定彆讓首領看見。
酒吧裡的所有人都在看她。
“酒吧是喝酒的地方。”昨天酒保才這麼說,笑嘻嘻的拒絕了中原中也的‘可樂就好’的點單,遞過一杯色彩斑斕的,簡直像是顏料一樣的雞尾酒。
搖一搖。中原中也看見杯底沉澱的無數小亮片升騰了起來,在燈下閃閃發光,然後又慢慢地沉澱了下去。
“.…..”這玩意能喝???
“喝嘛喝嘛。”酒保誘哄著他。
“.…..”
中原中也捏著杯托三秒,下定了決心,把杯子抬了起來。
“...!咕嚕咕嚕!嗯?!”
他把那一杯酒灌進了酒保自己的嘴裡。
結果剛灌下去,號稱千杯不醉(是真的,他先前跟一個俄國佬對吹伏特加的時候,中原中也還在旁邊看戲呢)臉色瞬間紅透,軟塌塌的倒了下去,在吧台下麵睡了一個晚上。
中原中也在那裡又坐了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裡聽他醉醺醺地念叨了自己36個前女友的名字,並且全程錄音了。
而現在,就是這個聲稱“酒吧是喝酒的地方。”並且對未成年人調製了簡直能拿去當炸彈的超高濃度酒精雞尾酒的家夥,卻乖乖的看著少女,用那套調製雞尾酒的花哨技巧迅速調好了一杯巧克力牛奶。
酒保把牛奶放在吧台上,太宰治給她推過去。
這一幕讓中原中也有點奇怪:太宰治不常為人服務的,他使喚人倒是很順手。但少女就很自然地喝了一口。
“.…..”
並且因為燙而皺起了眉。
酒保手忙腳亂的在那裡找冰塊,看他的樣子簡直想要以死謝罪了,而太宰治不說話,就看著他笑。中原中也現在知道,他之前殷勤的把那杯熱牛奶推過去,就是想要看酒保現在這副樣子。
太宰治這麼屑倒不是一天兩天的,全港口黑手黨都應該對他有所習慣才是。
不知為何,中原中也對於這兩邊的混亂都沒有太大的注意。
他隻是看著少女認認真真的用兩隻手捧著杯子往牛奶吹氣的樣子,覺得她好像一隻貓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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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口黑手黨裡麵真正的老人,老人指的是非常幸運,能在這裡活過好幾年,見過太宰治少年時期,也見過現在首領的人,他們對於這兩個形影不離的少年少女。也隻能說他們是一直這樣的。
首領好像一直都是這麼恐怖,甚至會讓人覺得他出生的時候就是這樣子了。
而夫人,她則一直像是行李一樣寸步不離的跟在太宰治身後,對其他一切漠不關心。如果說每一個人出生下來都有一個適合他做的職業,夫人就隻好做首領的妻子了,因為她除了他之外什麼都沒有啊。
可是對於中原中也來說,夫人前後有著很大的區彆。
她身上有種轉瞬即逝的朝露一般的感覺,僅僅在清晨的時候出現,陽光升起來的時候,就會在光下蒸發掉。而太宰治就是把這樣子的女孩子給帶了回來。
就算是她站在中原中也麵前時,他也覺得她隨時都會消失。
“那女孩是什麼情況?”
太宰治對於這個問題揚了揚眉,不知道為什麼中原中也要問,但還是笑了。
“哦,那是一個小小的神明。”他說,“至高無上的女神冕下。”
中原中也握了握拳頭。
“我認真的。”
“那我也是啊。”
他笑的更厲害了。
“你知道神明是什麼東西嗎?比起生命他們更像是一種概念,信徒對於他們有著什麼樣的觀點,他們就會漸漸變成什麼樣子。”
“到了荒年,隨著人們的祈禱,掌管海洋和河流的神明會漸漸擁有降雨的能力。祭河神有的時候是為了平息水災,更多的時候是為了祈禱‘風調雨順’,這就是賦予了他們操縱天氣的職能。”
“而在澇災的時候,他們又被幻想成降下憤怒的怪物,被握著劍的英雄神殺死來平息災害了。”
太宰治把手虛虛的環著,做出了一個握著看不見的劍向前刺的樣子。
“那她…”
“嗯!先前就是她從神明降格成怪物,被英雄討伐掉的時候啊。”
“神明的本質就是人類情感的聚合體,人類恐懼那些無法理解、無法掌控的東西,希望他們能夠為我所用,所以神明就出現了。”
“在古時候雷霆的神明都是最偉大的,因為這是我們最恐懼的力量。一旦降臨絕對無法逃脫。於是我們把它們奉為神明。”
“自然現象隻是自然現象,但是一旦他們有了情感,那麼儘管他們還是很恐怖,但隻要掌握了方法,通過祭祀或者祈禱的方式,祂還是會對我們降下福蔭的嘛。”
“.…..”中原中也沉默不語。
“但是說到底,這隻是人類的一廂情願。地震是因為板塊的變動,瘟疫橫行是因為那個時代毫無衛生意識。之所以升起祭壇焚燒祭品祈雨能夠應驗,隻不過是因為火驅動了空氣向上流動而已。自然現象依舊是自然現象,不為人類精神的力量所動。”
“祈禱…並沒有應驗?”
“準確來說是神明並沒有幫助我們。因為他們自己也無能為力——總不能要他們去做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啊。”
“既然這樣,與其說是我們依靠著神明,倒不如說是神明依靠著我們呢。”太宰治說。
“...可他們很強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