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
縱使是夏日,到了入夜時分,溫度也轉涼了下來。
洪子睦還呆在原地,身形卻因為這降低的溫度瑟縮了起來。
他的五官也猙獰扭曲著,眼底全都是要擇人而噬的恨意。
倘若要他知道到底是什麼人——
白日裡的情形尚時不時地浮在眼前,洪子睦將後槽牙咬得咯咯作響,滿臉都是欲將那送詩稿的人扒皮抽骨的痛恨。
即便到了這種時候,他也全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過錯。
不過這越發冰冷的溫度中,洪子睦總算從那熱血上頭的狀態冷靜下來,他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哆嗦,終於想起了要回去。洪子睦動了動僵硬的手臂想要撐身坐起,卻因為身上的酸麻動作一滯,差點兒直接落得個後腦勺著地的下場。
肌肉麻痛的厲害,他隻能一動不動的僵滯在原地,齜牙咧嘴地等著那一波不適緩過去。不過等到酸麻稍褪,他卻注意到月光之下一道被拉得頎長的影子正緩緩接近:有人過來了。
來人的腳步聲極輕、淹沒在夏日夜間的蟲鳴之中,洪子睦幾乎沒能捕捉到。等他順著影子抬頭之際,那人已經站在他身前幾步遠的位置了。
對方就那麼站在那邊,並沒有什麼動作,卻自有一番清貴的氣度。他腰背挺得筆直,連投下來的影子都好似與旁人不同,隻讓人看過去的第一眼,就知他身份不凡、不敢生出冒犯之意。
洪子睦愣了一下神。
他在記憶裡找尋,卻並不記得書院裡有這樣一個人。
倒是白日裡方夫子那句厲聲嗬斥顯露出了差不多的氣場,隻不過方夫子的氣質要遠比眼前人溫和得多。
洪子睦尚自疑惑是不是夜間寒涼以致自己生出了錯覺,卻見天邊的浮雲流散、月光微微偏移了一個角度,照亮了那人的小半張臉。
有些眼熟,是書院的學生。
洪子睦確認了這一點,但卻憶不起對方的名字,隻隱約記得是個平時在書院中沒什麼存在感的學子。
但是任誰看見眼前人的風姿,都不會覺得這人會默默無聞。
視線相觸,那人似乎露出了點意外神色,但也很快就彎起眼來、露出一個溫和又友好的笑來。
多一分太過殷切,少一分又覺冷淡。
這恰到好處的笑容讓人無端生出一股親切感,連對方身周疏離氣質都一下子被削弱了大半。
見狀,洪子睦才稍稍舒了口氣,問:“你是?”
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他問這話的時候,下意識的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狼藉、儘力擺出了恭敬的姿態。
他甚至本來想要起身的,但是那股酸麻勁兒雖是過去,但許久未進食的眩暈卻讓他稍微動作大一點就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最後還是沒能起得來。
對方卻絲毫未在意他這狼狽的姿態,臉上的笑意仿佛尺規測量好了一樣,連一分都沒有變,連禮儀也是極儘周到。
他拱手施禮,“在下楊直。”
明明行的是同輩禮節,但是由於現在一站一坐的姿勢,生生帶出了幾分居高臨下的感覺。
洪子睦正準備說什麼,卻見對方唇邊的笑弧更深了一個度。
“或許用另一個名字,洪兄會更熟悉一些——”
那人的聲音猶帶笑意,洪子睦卻隻覺得背後陣陣發冷,一種莫名的恐懼算出了他的心臟,他預感對方將要說的話他絕不願意聽到。
洪子睦幾乎要控製不住做點什麼來打斷對方的話,但是終究遲了一步,他看見那個顏色稍顯淺淡的唇瓣張合,繼續說完了那句話,“楊、明、流。”
這聲音並不大,但是最後那三個字落入洪子睦耳中,不啻於白日裡的一道驚雷,他的瞳孔驟縮,腦中來來回回的回蕩著那個名字。
楊明流!
怎麼可能是“楊明流”?!怎麼會是“楊明流”?!!
洪子睦先前咬牙切齒的謾罵詛咒著那個還未現身的的同類,便是不想思考這個可能性——真正的“楊明流”出現的可能性。
他以對方的詩詞文章風光了這麼些年,每每午夜夢回都要產生這種恐懼:倘若“楊明流”出現呢?倘若對方將這一切收回去呢?!
洪子睦掩住臉上的懼色,大聲:“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什麼‘楊明流’?!我不知道!開什麼玩笑?!!”
假的!全都是假的!!
沒有證據!
對啊,沒有證據!
這人憑什麼說自己是“楊明流”?那些詩詞文章現在都在他的名下!這人憑什麼自稱“楊明流”?!就算他真的是“楊明流”又如何?!!
……
比起洪子睦的色厲內荏,【楊明流】的反應要冷靜得多了。
他的笑容稍淡了一點,但也隻一瞬,又轉瞬恢複了之前的恰到好處。
“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