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身上有三我, 本我、自我和真我。”
靈犀道人說這話的時候正是盛夏,他與乖巧的小徒弟坐在三清殿的蒲團上, 聽著屋外不絕於耳的蟬鳴聲,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咬了一大口西瓜。這西瓜上還殘留著井水的涼意,清甜的瓜瓤滑過喉管, 真是從嘴巴舒爽到了心底。
向來隨性的老道士吃的汁水四濺,還不讓繼續指點正襟危坐的小徒弟, “這本我嘛, 乃是物化的假我,由你體內的七情六欲所化, 寄托以人身, 除此之外, 與牲畜並無不同,皆由你某一情感驅使。”
“那自我呢?”小徒弟虛心好學,手中的那片瓜紋絲未動。
靈犀道人聞言擦了擦嘴, 含含糊糊的講道:“功名利祿,你所求也,今世之逐利者,便是自我。而自我,亦是流變的假我。”
“弟子不懂。”小徒弟誠實的搖頭。
“懦弱、精明、衝動、固執……此乃人之本性,故名本我, 唯樂而已, 自我麵前, 利字當頭,唯利而已,二者是我卻非我,而人之一生,仍有天地真意留存於心,如此便是真我了。”
抱起切成兩半的西瓜,老道士吐出來一連串的西瓜子。
“真我之外,七情六欲、功名利祿,皆是過眼煙雲,自然歸為假我。”
“師父,說人話。”小徒弟誠懇的看他。
咬文嚼字裝高深不成的靈犀道人很受傷,“你小子餓了要吃飯,那是你的本能,你小子修煉走捷徑,那是你的自利,你小子看破紅塵,那就是你找到了真諦,明白不?”
“弟子明白,”小徒弟點了點頭,意有所指的指了指滿地的瓜皮,“看樣子師父您老人家也沒能擺脫本我的困擾啊。”
靈犀道人忍不住把吃空的半瓣西瓜向小恨人精的頭上扣了過去。
記憶中的瓜皮自然不會真的扣到頭上,青年眨眨眼睛,回應了楊林的話語,“沒錯,我們都是一個人。”
此言一出,就像是有誰暫停了時間,糾纏在一起的鬼王李歧和長劍也好,喝酒的楊林也好,甚至是拉著他的莫垠水都僵立在原地,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仿佛被掀開簾布到木偶戲,一旦拆穿就再也沒有了下一幕。
但還是有人動了。
穿著水合道袍的青年將空閒的手蓋到了身畔男人扣緊的手腕上。
“你是他的恐懼,”他對莫垠水說道,“是他早已埋葬的過往,是不能揭開的秘密,他懼怕你卻又依賴你,就像他幼時懼怕又依賴水哥。”
禁錮手臂的手腕鬆開了,莫垠水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然後他退到了一邊,不再動彈。
“你是他的果決,”青年對楊林說道,“是他的執著、莽撞和不顧一切,還有那心底執拗的善念,就像願意為他赴湯蹈火的楊師兄。”
酒葫蘆被倒乾了,楊林伸出舌頭舔了舔瓶口,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而你,”青年轉過身,上前一步,注視著麵目全非的李歧,“是他所有的懦弱,被爹娘忽視時的自卑、發現真相後的彷徨、承受期待時的壓力……是他不願意麵對的自己。”
哭泣和顫抖都停了下來,李歧僵硬的麵容扯出了一抹勉強的笑容,眼神依然空空蕩蕩。
“那麼你呢?”
清亮的女聲從李歧的身後傳來,原本嵌入城主府大門的長劍已失去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身著黑色紗衣的洛宓,隻見她輕巧的繞過一個個僵立的身影走到了青年的麵前,抬起右手輕輕的捧住了他的臉。
“那麼你呢?”她又問了一遍,“既然他們不過是七情六欲的化身,那你又是什麼?”
“與他們一樣?”她的手指上移,伸入青年的發間,破壞了一絲不苟的束發,“還是說,你就是那個摒棄了七情六欲的本體?”
任由女子的手指在發間穿梭,青年笑了,“這世上無人能摒棄七情六欲,而我,也並不是什麼本體。”
他這麼說著,手搭上了女子的肩膀,“我無時無刻不在權衡著利弊,功法、機遇、出身、宗門、恩情……這一項項、一樣樣都是握在手中趨利避害的籌碼,我就像是一名市儈的商人,盤算著如何豐盈乾癟的錢袋。”
“這不是李羽淵。”洛宓搖了搖頭。
“這不是李羽淵,”青年溫柔的讚同,“因為我隻是他的自我而已,無論何種法術,我都一學就會,究其根本,也不過是我本來就會罷了。”
女子不再說話了。
“我也是方才想明白過來,”他將手罩到了女子右手上,緩緩將之拉了下來,“宋明照布下萬年之局、莫垠水想將你從我手中奪走、楊林千方百計的留在我身邊,乃至於魔道那漏洞百出的奇怪謀劃,都是此方世界為喚醒我而做出的努力。”
“他們被一個更為強大的存在所挾持,無法直接說出真相,因而隻能重複著荒謬的行為,以期能讓我慢慢察覺。”
“更為強大的存在?”女子慢悠悠的重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