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綏直直戳在大殿上,不跪不拜。 大殿中氣氛沉凝,靜可聞針。 殿內起了風。 幽寂,輕柔,按捺著猛烈的力度,殿內圓柱上柔軟的帷幔隨風輕舞,恍如妖靈正倚柱搖曳身姿。 那不是風,那是頂尖武者心情激蕩時外泄的真氣。 即使一絲壓迫感也無,仍能讓人本能得感覺到威脅。 直接撂挑子不乾了,又能如何 不是說她膽怯,不敢挑戰這於女修士來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皇後之位,隻是她蕭綏,從不受人製肘! 係統裝死中。 它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怒意滔天的蕭綏,比滿身殺意的蕭綏要可怕得多的多 她若抗旨不尊,惹那皇帝老兒惱怒,必死無疑。任務未完成而身死,係統連帶宿主,一同抹殺。 不過,事無絕對,此刻陸庸不在,憑借她的武功,興許能逃出這皇宮大內,仍有一線生機。 總之,都是九死一生就對了。 生來膽小如鼠的係統表示自己慫得一批,以上兩種結果它都是拒絕的。要是能天降驚雷把它劈暈過去,在裝死中挨過多好…… 等等,天降驚雷! 係統為自己的機智點了個讚。 毫無預兆地,殿外狂風驟起,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至,“哢拉——” 殿門被風猛地吹開,燭火“噗噗噗”接連滅了數盞,陣仗大的係統都懵了懵。 隨著一道幾乎將黑夜照為白晝的巨閃,蕭綏隻覺得腦海中一陣刺痛,緊跟著眼前便是一黑。 這雷光來的莫名且極迅速,隻讓人覺得不詳。 胤承一回首就見蕭綏雙眼緊閉向前倒來,他下意識伸手一撈,蕭綏便被他撈入懷中。 殿內沉凝的氣氛一鬆,胤承隻覺得自己也跟著鬆了口氣,他道:“她興許受了驚嚇,孫兒帶她去看看。” 元朔帝欣然應允,皇後對蕭綏還算勉強滿意,囑咐一番有的沒的,便放任胤承離去。 ———————————— 內侍原本想從胤承手中接下蕭綏,奈何胤承不假借人手,那內侍隻得替他撐著傘。 他頂著突如其來的疾風驟雨,一路抱著蕭綏疾行至紫雲閣,因走得急,即使那內侍已經是一路小跑跟著他,到最後進屋時,他身上的衣袍也已經半濕了。 老禦醫顫巍巍地朝胤承作揖道:“殿下無需焦急,皇太孫妃隻是昏睡過去而已,並無大礙。” “昏睡?”胤承愣了愣,他擺擺手,殿內的內侍當即退下,他靜默片刻,從銅盆中撈出手巾,仔細地擰乾,輕輕擦上她安靜的眉眼。 而心中被一團不知道什麼東西堵住了,溫溫吞吞不上不下,更似乎一種名叫躊躇的情緒。 她是他的師妹,或許會成為他最為得意的下屬,再或者……成為他的皇太孫妃。 他本就是騙她的,一直以來。 在見她麵的一開始,他便下定主意要讓她成為他的皇太孫妃。 她武功高強,得之是一大幸事,他一直苦於沒有法子收服她,但成了皇太孫妃便不一樣了,她與他綁至一處,榮辱與共。 他當年曾因故拜訪過她的故國南詔,南詔已去,拜月大祭司仍在,他用護佑她後半生平安換了一樣東西。 師父確實說她有大才,但並非是他信口胡謅的國士論,那是他讓她放鬆警惕騙她來參加秋宴的借口。 師父曾以天衍之術推出,她入他命盤之日,便是他時來運轉之時,他必須與她締結白首之盟。 隻是這些在此刻都不重要了。 九重宮闕中的你爭我殺,他本以為他終此一生無論走上怎樣艱難困苦的路,都迎刃有餘。 直至今日。 他向來善於洞察人的秉性,他了解蕭綏已如了解與他相伴多年的元朔帝,以她的脾氣,發現自己被設計後必然暴怒—— 他早已設想好她暴怒之後為陛下所不容,之後再如何說辭如何運作,讓她老老實實地收下皇太孫妃的鳳冠 如他之前所做的一般,步步為營,小心謹慎,她總歸是他的皇太孫妃,跑不掉,逃不脫。 可是,直到今日。 他知道了,這些通通都是借口,隻是看她不知緣由地倒下,他已心亂如麻。 那些一閃而逝的他渾然沒有在意過,或者說是發現了卻被悄然按捺下的的情感一股腦湧上來—— 她談及陸庸對她的不軌之心的憤怒,她每次驚人之語驚人之舉的新奇,她毫不設防與他相觸時的雀躍——他知道她有潔疾。 就如今日殿上一場刺殺是他自導自演,刺殺者本就是他的暗樁,她身邊的小丫鬟綠萼也是他的人。 隻要有西廠一天,世上便沒有秘密。 她的潔疾當然也不是秘密。 聽說因綠萼無意碰了她的手,她便恨不得把手洗掉一層皮才肯罷休。 說來,他曾對師父的推演之術嗤之以鼻。連第二日是晴是陰都算不準,更遑論他的命運。 他本一分都不信,如今已信了十分。 這女子會擾亂他的心。 這女子,不該留。 蕭綏一睜眼便看見他的眉眼。 倦怠的中陡然湧出歡喜,歡喜之後又是不知緣由的晦暗複雜冷凝。 那種繁複的情緒給他明銳如星的瞳孔蒙上一層薄薄的霧,讓她想起秋日的湖,在清晨雨中,隻是蕭瑟,微冷。 她不囿於他眼中的冷凝,隻囿於那一分欣喜,細細咀嚼來便有十分澀然意味,予自己,也是予他。 她問他:“累嗎?” 以生死存亡方能消解百般猜忌,他命懸一線之後還不忘削弱他的勢力,那個人,隻記得自己是帝王,從不記得自己是父親,是祖父。 想來他早該適應了,隻是疲憊。 他不答,半晌,淡淡問:“願意做我的皇太孫妃嗎?” 蕭綏譏誚一笑:“若我答不願意,你可願求陛下收回成命?” 胤承一笑,溫潤和煦如春夜的風,輕飄飄地沒有半點重量,更談不上暖意:“我半生所謀皆在一把龍椅,任何人阻擋在我麵前,我都不會讓步。” “殿下,連小孩子都知道,隻有花錢才能買到糖葫蘆,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難道你不知,越是稀世之物,越是要付出一切?越是吝嗇越是一毛不拔,便越是什麼都得不到。” 胤承啞然,笑道:“稀世之物,是說你自己麼?” 蕭綏麵上冷意更甚:“殿下如此慳吝……我不願立於你之下便在此。終有一日,你會為了那把椅子,把我以及我們這些追隨你的人撇到一旁。” 胤承又笑:“師妹這話說的,好似我始亂終棄。” 他伸手,將蕭綏臉頰邊的碎發撥至耳後,傾身,湊到她耳邊,濕潤溫暖的鼻息纏綿上她瑩白的耳廓,輕聲道:“那便站在我身側,讓我舍不下你。” 蕭綏眼神一動,麵上仍不為所動:“江山多嬌,豈能容他人共享?” 胤承眼中的霧氣終於褪去,明銳如往昔,朗朗如烈陽破曉,他沉沉笑道:“師妹何必試我,我所求所謀皆為黎民,不為江山。” 蕭綏不無諷刺道:“殿下大愛。” 胤承對蕭綏這般冷言冷語向來包容地近乎無下限,他隻當蕭綏不是諷刺他而是在講笑話,揶揄道:“孤本以為,你醒來第一件事便是拔劍。” 蕭綏揚眉:“你想死?”頓了頓,她臉上冷色筱乎間消失不見,她定定看著他,篤定地道:“那夜,你曾在我眼前求死。” 說完,她怔了怔,懊惱自己莫名所以的失言。 胤承本詫異她的這突然之語,嘴角微動,似想說什麼,卻沒說出口。 蕭綏突然道:“活著是最艱難的事,可你仍要活著。” 胤承眼中掠過一道莫名地情緒,問她:“哪怕不被任何人認同活著的意義,仍要活著?” 蕭綏緊抿起唇角。 她分明已經要求他活著了,不是嗎? 胤承握住她的手,低聲道:“是了,我會一直活著的,因為你讓我活著。” 他的祖父,王叔,滿朝大臣百官都盼著他死,空出儲君之位。 她是唯一一個和他說,希望他活下去的人。 唯一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