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被窩裡的皇太孫(1 / 1)

自那日宮宴之後,一頂青色小轎自皇太孫殿下的紫雲閣被抬回魏國公府,“李蘅蕪”已回國公府待嫁,而蕭綏便在胤承的東宮住了下來。 至於李勳黑著張臉看那空空如也連根毛都沒有的轎子,恨得牙根癢癢,便是二話了。 就如胤承所說,秋宴過後,數萬流民湧入京城,加之疫症肆虐,元朔帝命人將那些趕來京中希冀京內大富大貴之家能接濟一二的災民全數關在城外,以防疫症入京。 京城中全城戒嚴,隻準出不準進,一時城內城外怨聲載道,民怨沸騰,胤承更是忙得腳不沾地,正遊說朝中諸位大臣,力排眾議想法子接濟災民。 戶部一個勁地哭窮,說什麼一場秋宴消耗巨大—— 可不是麼,京城自秋宴結束便有傳聞,說鎮國大將軍在女兒參加宴會前便與其說好,宮內的閘蟹蟹肉鮮香,蟹膏肥潤,二十兩銀子一隻,等閒時刻吃不得,讓他女兒趁著這次秋宴多吃些,一定吃回她老爹這些年在朝堂上受的氣。 在秋宴吃螃蟹又不要銀子,再加上自家老爹的殷殷叮嚀,鎮國大將軍家的千金因在秋宴上一人獨戰五十隻閘蟹,且眼光甚毒辣,挑的都是滿膏雄蟹,聞名郢都,得了個“吃蟹女霸王”的諢號。 戶部一毛不拔,元朔帝也沒錢賑災,沒皇帝帶頭,更彆奢望那些權貴能自掏腰包給災民撒錢,聽說災民於城外呆了兩夜,現在已經餓死了十幾人,而隻能乾耗著,毫無解決的方法。 在蕭綏看來,元朔帝已然昏聵到了極點,這是他自個兒朝著亡國的路上一路狂飆,爽到飛起,彆人攔都攔不住。 郢都城外餓殍遍野,勳貴高門酒肉飄香,青木宮因此事,已經削減一半吃穿用度,庭中慣常要擺放的名貴花草全數換了下去,原本花團錦簇的紫雲閣庭院,此刻隻剩一座孤零零的假山還矗立著,看起來分外伶仃。 隻是聽說元朔帝的禦花園今日又添了一隻海東青,羽毛欺霜賽雪,極其神勇,惹得元朔帝都火燒眉毛了還不忘日日觀鷹隼捕兔的矯健之姿。 蕭綏左右無事,身著中衣,隨意披了件青色外袍,給自己擺了盤棋,閒閒下棋:“係統,我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自她那日自大殿之上莫名暈倒,之後算是順水推舟答應與胤承的婚事,係統便暗中舒了一口氣,以為這事就這麼過去了,哪知她竟然毫無征兆地事後算賬。 係統強壓住心虛,信誓旦旦道:“我發誓,我當時隻是動了個要是能有道天雷把你劈暈過去就好了的念頭,哪知道真來了雷…… 我已經將此事上報主腦了,隻是批複還沒下來。以我的經驗,我猜測是這具身體與你契合度太低,不小心被天道察覺,天道本欲抹殺你,導致你的魂體被卷入時空亂流中了……” “是嗎?”蕭綏似笑非笑,敲了敲棋子,看得係統一陣心驚肉跳。 一為她情緒莫測的語氣,不知它這真假摻半的話她信了幾分,二是為她就這麼隨意敲手下這副圍棋——胤承私藏,是鼎鼎大名的魚腦凍,白子白中帶粉,光潔晶瑩,黑子青黑,色如翡翠,在光線中可見棋子中間一團白絮狀如魚腦。 棋盤更是價值千金的榧木所作,這種木頭所作的棋盤,落子便會產生凹痕,使棋子不會亂動,待一局終了,以麵巾沾水一拭,便恢複如初。 宿主大概是還當她是那個可以拿錢當紙燒取暖的蕭家大小姐,忘了自己現在出門連買個糖葫蘆的銅板都沒有。這棋子要給胤承弄壞了讓她賠,可就隻有肉償一條路了。 係統為蕭綏的貞操憂心了一瞬,問道:“你是怎麼清醒過來的?” 蕭綏挑挑眉,這係統跟著她日子久了,也學聰明了,居然知道以問應答。 手中黑子光澤奪目,卻觸手溫潤,如胤承的眉眼。 那日她眼前一黑,恢複光明後,眼前已經是大周國破之日。 係統給的故事大多圍繞氣運之子展開,至於普通百姓,不過以寥寥數字帶過,在蕭綏看來,這種敘述方式更似乎史書,大人物的悲歡離合驚心動魄,小人物的苦楚境遇卻吝惜筆墨,多少英雄豪傑風光問鼎至尊,便有多少兒郎血灑疆場馬革裹屍,多少黎民易子而食天下鬼哭。 人生最終不過一抔土,然而土卻是要分高低貴賤三六九等的。 文字敘述遠沒有親眼所見的畫麵來得震撼人心。 靺鞨人一路燒殺搶掠自北而下,目及所致,白骨暴野,屍可填江,血流漂櫓。 靺鞨大軍兵臨城下,淫擄掠無惡不作,勳貴被當作野獸肆意射殺,貴女們成了胯下玩物,宮人四散逃竄,胤承一人獨坐於禦座之上,睡得安然。 沒有掩飾森森詭計的假麵,平靜地幾乎如孩童。 隻是他麵色蒼白,身形消瘦,薄唇非但不帶血色,甚至更似乎青紫。淺黃色的衣袍下,腕骨細得驚人,青紫色的筋絡格外清晰,這是中毒已深的征兆。 蕭綏忽然想起係統的話,他是纏綿病榻久治不愈咯血致死的。 宮女努力扣挖著龍柱上的朱紅寶石,那寶石迸射到地上,發出“叮”地一聲脆響,她慌慌張張地彎腰去拾,見那寶石被磕壞一個小角,心疼地直皺眉,一抬眼卻見那蒼白孱弱的帝王正神色淡淡,用烏黑的雙眼望著她。 那宮女下意識攥緊手中的包裹,嚅囁道:“陛下……” 包裹裡有刀。 青年帝王朝她笑了笑,係在玉帶上的玉佩解下來扔給她,笑道:“莫要貪戀財物,快些走罷,再不走便走不掉了。” 宮女手忙腳亂地接下那玉佩,遲疑片刻,輕手輕腳地放下手中的細軟包裹,朝他行三跪九叩的大禮:“願陛下萬安。” 他微微笑,溫潤和煦:“借你吉言。” 宮女從地上爬起來,匆匆離去。 一身甲胄滿身鮮血的西廠大檔頭郭興大步走進來,急道:“陛下!城東門已經失守,靺鞨人就要攻進郢都了,陸庸率十萬大軍滯留在豫州,說……說……” 郭興臉上露出悲憤之色,再也說不下去了。 “他說若朕身死,方能出兵解郢都之困?” “……是。” 靜默片刻,郭興忍不住又道:“陛下,燕王殿下在燕北仍有鐵騎二十萬,不若我們撤去燕地從長計議?” 胤承又笑了:“然後由著靺鞨人在郢都屠城?” 郭興咬咬牙道:“陛下千金之軀,民為君死,死得其所……” 胤承搖頭,滿臉譏誚地低聲笑道:“靺鞨人於漠北屠戮我大周三十萬兒郎,你們手眼通天,隱而不報,如今又要讓朕舍棄郢都十萬子民?” 他起身,殿外已是破曉之時。 郭興失聲道:“殿下——” “不必說了,反正朕也時日無多,與其做喪家之犬,不若今朝便與郢都共存亡。” 胤承褪下身上的龍袍,扔掉頭上的冠冕,白衣散發赤足走出大殿,一步步踱到城牆之上。 朝陽乍起,如那一日他帶她看日出一般,薄薄大日光灑上他的麵孔,輪廓淩厲英俊,墨色瞳孔淩厲依舊,如果不是臉色太過蒼白,他甚至不像一個纏綿病榻之人。 更不像亡國之君。 他靜靜望著城牆之下,兩軍廝殺,滿目殘臂斷肢,血肉橫飛。 在嘶吼,痛呼,刀劍相交,哭喊聲中,輕輕一笑。 清透如清晨花草上轉瞬便可以被風吹乾的露水。 沒有人知道此刻他在想什麼。 他昂首抬頭,運足內力,聲音淡淡卻響徹全場:“朕自登臨大寶,薄德藐躬,上乾天咎,國勢如此,縱兢兢業業,為國事嘔心瀝血,仍不能轉圜。朕自言不負祖宗,不負宗親,獨獨無顏麵對我漠北戰死的三十萬兒郎,無顏麵對陷於水火的大周子民。朕之身體發膚任賊人分裂,隻求……勿傷百姓一人。” 語罷,在滿場側目下,他一躍而下—— 大周朝第十八任帝王胤承,獨身一人,自城門樓上高高躍下,以身殉國。 終其一生,無妻無妾,無兒無女,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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