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知年頓時滿身戒備,不作聲地盯著那人。
他往前一步,舉起手,手上是個小老虎的麵具,他的聲音溫和:“我撿到你的麵具,想還給你,不防看到你的臉。”
“我不認識你。”
他笑道:“確實,你沒有見過我,我卻見過你。去年,胡老先生帶你去爾雅書院,你可還記得?”
“……我記得,你是誰?”祁知年依舊很戒備。
“當初我剛從外歸來,你們卻已打算離開,你要上馬車時,我看到你。”
祁知年想了想,完全沒有這個印象,實在不記得此人是誰,他“哦”了聲,又道:“我不認識你,那也隻是我以前的名字了,你還有事嗎?”
“我是蘭暮雲。”
饒是如今的祁知年,也不由驚訝得忘了說話。
說起蘭暮雲,就不得不說起一樁舊年往事。
十八年前,祁知年尚未出生的時候,當時祁淮的二叔,祁展澈駐守臨牧,那年冬天,西北突起戰事,遊族一共十八支勢力全部聚集起來,驟然向臨牧城發起總攻,且氣勢洶洶,一個月內便占領臨牧城,活捉祁展澈,往後一路南下,竟是一共奪了本朝三座州城。
祁淮的父親,老英國公祁展清親自帶兵北上,一連打了好幾場勝仗,又把遊族打退回臨牧城。
遊族自知已無翻盤的可能,主動要求拿人質祁展澈換取一個談判的資格。
祁展澈對於大昭而言,自是重要,祁展清親自帶人去談判。
豈料去了才知道,祁展澈早就與遊族之人有所勾結!遊族之所以南下得這麼順利,也是祁展澈在後出謀劃策,祁展清不僅沒能帶回弟弟,反而也落到遊族手中。
戰事再起,遊族氣勢大漲。
京中不得不再派人來帶兵,這個再派來的人,就是蘭暮雲他爹,蘭渝。
他尚未到達,老英國公祁展清便已成功取了遊族首領的首級,突出重圍,將要逃出的那一刻,竟是死在親弟弟祁展澈的箭下。
一片混亂中,蘭渝帶兵趕到。
蘭渝本來不過是個普通的將軍,也是因為這一戰,直接被封武寧侯,祁展清死後,他更是取代了祁展清在朝中的位置。
嚴格說來,蘭家與祁家其實並沒有什麼仇什麼冤,都是為了朝廷出力。
但是祁家差點弄丟半座江山,蘭家也確實是那力挽狂瀾之人,若非祁家兩兄弟都已死在戰場,祁展清的妻子還是長公主,當年恐怕英國公這個世襲罔替的爵位,會被直接去除。
即便如此,有好幾年,朝中、民間,誰不罵祁家,蘭家又有誰不誇?
因此,若說英國公府與長公主府有仇敵的話,也就蘭家一族了。
祁知年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見過蘭家人,與他們家有關係的人,也是從來沒有見過。
儘管早已不是英國公府的人,自己也與英國公沒有絲毫的關係,祁知年也很不喜歡蘭家人。
當年,祁二叔叛國,還殺了自己的兄長,這樣的罪,老天也難恕。
可老英國公為國家打過那麼多的仗,死也是死在戰場上,本朝建國兩百多年,祁家更是為了守衛邊疆,不知死了多少子弟在西北。
就因為某個人的錯,就能完全抹煞祁家的功勞?
據說那蘭渝在朝堂之上,但凡提到英國公府,從來沒有一句好話。
他分明就是踩著祁家上位的!
當初也是老英國公把遊族打回臨牧城,遊族首領的頭顱也是老英國公取得的,正因為首領被殺,再有祁二叔出謀劃策,對方也已方寸大亂,蘭渝摘了最後的勝利果實而已!
蘭暮雲便是蘭渝的小兒子。
知道是這個人後,祁知年這麼乖巧的人,聲音也難免有些不冷不熱:“原來是武寧侯家那個最奇怪的五郎君。”
說他奇怪,是因為,蘭家一門武將,偏偏這個最小的兒子,生來就愛讀書。
讀得也很不錯,不能考狀元,他也從來不想去朝中做官,成天泡在書院裡給人當先生。
據說京裡也有一堆哭著喊著要嫁他的小娘子。
他在士林中也很有名望,不少學子拿他當楷模。
說起這個,祁知年便很不高興,這人分明是在東施效顰祁淮!
現在看了這張臉,祁知年更確信,雖然長得還可以,但哪裡就到人家哭著喊的的地步了?!
這倒有趣,他爹搶老英國公的東西!他就效仿祁淮!
蘭暮雲聽了此話,倒也不氣,笑了笑,又問他:“你近來過得可好?”
“……”祁知年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的,他們根本就不認識,還沒到寒暄這些的地步。
祁知年並未回答,蘭暮雲雙手將麵具奉來,祁知年不太客氣地將麵具拿走,見他還不走,不得不道:“你若是不買燈,便走吧。”
他看了眼燈架:“這些我全都要了。”
“……蘭公子,我雖已被趕出家門,但我如今靠手藝吃飯,也還養得起家人,無需你這般。”
蘭暮雲苦笑:“我並非此意,隻是遇見你,也是緣分,我——”
祁知年是真的很不喜歡蘭家人,打斷他的話:“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很快就要改名,如果蘭公子真想要幫我,還請快些個離開吧。”
話剛說完,巡捕們就來了,拉住打架的侍衛和那幾個酒瘋子。
那位表哥不知在說什麼,趾高氣昂的,巡捕們個個點頭哈腰,祁知年早已見怪不怪,再看林家母女,抱在一起,還有些瑟瑟發抖的模樣,他更不想應付蘭暮雲,正打算往林家母女走去。
蘭暮雲卻以為他是在看那個表哥,低聲說道:“那位小娘子是程貴妃的侄女,程悅,身邊的是她表哥,廣延伯家的三公子,陸林,據說這次西北之事,陛下有意派廣延伯走這一趟,他——”
竟有評政的打算。
“……蘭公子,我不是你的學生。”
蘭暮雲失笑:“對不住。”
“我對朝堂之事並無興趣。”祁知年朝他點點頭,便打算走。
“英國公——”
蘭暮雲隻提了“英國公”三個字,祁知年立即回頭看向他,目光灼灼。
蘭暮雲愣了愣,再度失笑:“對不住,我不該提的。”
“不!英國公怎麼了?!”
蘭暮雲頗有些訝然。
祁知年急壞了,他現在很難知道祁淮的消息,他往前一步,也放低聲音:“蘭公子,剛剛多有怪罪,你彆放在身上,可否告訴我,英國公怎麼了?”
他變化如此之快,蘭暮雲微怔,卻也很快便同樣低聲道:“正是因為提到陸林,我才想起此事,你恐怕不知,西北出了些事,如今需要派人去一趟,陛下有意廣延伯,朝中卻有不少人提及英國公。”
“那還沒有定下嗎?!”
蘭暮雲歎著氣搖頭:“尚未,據說國公爺都已躲到山上道觀。”
真的去道觀了!
隻是這些人似乎都不知道祁淮在道觀當道士的事兒,隻以為他是去躲一躲。
祁知年從前活得天真,不代表他蠢,身在公侯府邸,看得比彆人多、高,有些事便是你不想知道,也總有辦法到你耳中。
例如祁淮這麼多年不出仕,縱情山水,也隻是為了避嫌,不用人說,祁知年自己也知道。
否則多年的書豈非白讀?
史書中,君臣之間,陰謀、猜忌千百種,他都是讀過的,甚至熟讀於心。
尤其當他知道祁淮還有另一個身份、會武功時,他立即確信,祁淮恐怕還有更多的秘密,甚至可能還在密謀著什麼很危險的事?
這令他很擔心。
大事與他無關,他隻希望祁淮能夠平安喜樂罷了。
祁淮分明不想涉及朝堂,最起碼明麵上便是,這次卻有人提他,是故意的嗎?是有人要害他了嗎?
越想,他心中就越是焦急,恨不得跑到山上去看一眼,看到祁淮好好的,他才能放心。
可是,他又哪來的資格?
蘭暮雲的手在他麵前晃了晃,祁知年才回過神,也不好意思再給人家臉色瞧,好歹這個消息還是蘭暮雲給的。
祁知年麵上便有些尷尬。
蘭暮雲心中有數,笑得疏朗:“我前些天遇到胡先生,他還在歎你,是以今日見到你,一時驚喜,才上前來搭話,我並無冒犯之意。”
胡先生就是教他讀書的老翰林,祁知年五歲啟蒙,八歲開始跟著胡先生讀書,讀了八年。
祁知年不禁酸澀,低聲道:“若是蘭公子還能再遇見先生,煩你轉達我的感激之情。我不願給先生惹麻煩,此生不能再去見他了。”
“唉,其實……有些話,我講了,你莫怪罪。”
“你說。”
“那件事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京中已無人議論,長公主與英國公都是品行高貴之人,若你有此心,我可以托人幫你換個戶籍,你照舊能夠去科考,也不會有人知道是我幫你。胡先生見我時,很是可惜你的才學,原本京中就無多少人見過你。”
沒想到蘭暮雲對於仇家竟是這樣的評價,也不知是否真心?
介於人家剛剛幫了自己的忙,祁知年不敢輕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隻是笑著搖搖頭:“我便是考中,又能如何?外麵的人不認識我,宮中的人沒見過我?蘭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
蘭暮雲還欲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