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季奶奶卻是兒孫滿堂,享受了半輩子。
隻能說,人的命真的好奇怪。
看到吳奶奶這樣,沈美雲抿著唇低聲道,“您要是喜歡,等過兩天我走的時候,在給你送一兜。”
她送的是紫葡萄,天熱放不了多久。
吳奶奶搖頭,“不了,這是你在季家摘的吧?”
她那天去的時候瞧見了,季家的葡萄架子上滿是葡萄,像是還沒開張。
沈美雲點點頭,“上午摘的,我婆婆特意說了,給您送一些。”
“你那婆婆倒是有心了。”
吳奶奶放下葡萄,拉著沈美雲的手,慢慢道,“隻是她心是好的,咱們做人可不能這樣,當人媳婦在人家屋簷下討生活,自然是不一樣。”
“你那婆婆蘇佩琴心不錯,就這一條,處婆媳來看就差不到哪裡。”
沈美雲嗯了一聲,“人是不錯。”
起碼目前來看,處起來婆媳關係,還沒看到矛盾。
“那就成。”
吳奶奶吃了幾顆葡萄便停了,人老了年紀大了,吃東西不好消化,什麼東西都不能多吃。
沈美雲和她聊了一會天,指著那兩種藥說明了下情況,“一個是降壓藥,您要是血壓升高得厲害,就吃一顆,而後的數量根據您的情況來增加。”
“另外一個是退燒藥,您備著,萬一要用的時候,不至於半夜沒人帶您去醫院。”
看到沈美雲這般細細的叮囑。
吳奶奶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美雲?”
她低聲喊她。
沈美雲頓了下,抬頭去看她,日光從窗紗上照射進來,在她細白的麵容上,投下了一層影影綽綽的陰影。
極為漂亮。
吳奶奶恍惚了片刻,“我就是在想,如果我當年有個孩子留下來,是不是就像是你這樣?”
她抬手摸了摸沈美雲的臉,轉眼就自己否認了,“也不一定,畢竟不是每一個孩子都像你這般孝順。”
這是事實。
一百個孩子裡麵,能夠出一個美雲這樣的,都算是謝天謝地了。
沈美雲笑了笑,給她整理了下衣領子,“看您說的,你對自己的教育是多沒信心?”
“吳奶奶,您要知道咱們這種人家出來的孩子,錯不到哪裡去的。”
隻要大方向是對的那就沒問題。
吳奶奶想了下,“倒也是,看來我是年紀大了,倒是糊塗了。”
隻是人這輩子沒有後悔藥可以吃。
告彆了吳奶奶後,她再次恢複了一個人的狀態。
沈美雲驟然不舍,但是沒有辦法,現實總是這樣,不是所有人的事情都可以儘人意。
她領著綿綿出來的時候,季長崢推著自行車,依靠在胡同口,他站在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麵,長腿斜斜地半蜷著,姿態帶著說不出的鬆散。
但是若是細看,卻能注意到這人哪怕是放鬆的狀態,渾身的每一個細胞仿佛隨時都可以進入備戰的狀態。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季長崢。
玩世不恭的皮囊之下,透著彆人無法看透的嚴謹和力量。
沈美雲歪著頭打量了他片刻,在她要出聲喊人的時候。
季長崢猛地回頭看了過來,一雙犀利的眸子也跟著溫和下來,“美雲,你們出來了?”
推著自行車迎了上去。
此時,日頭還不小,夏日的太陽毒辣到讓人皮膚都跟著刺痛起來。
但是季長崢似乎習慣了,也不在意這太陽,直接大喇喇的走到了沈美雲麵前。
拍了拍車座。
“兩位同誌,請上車。”
連帶著語氣都是透著幾分玩笑。
沈美雲笑了笑,跟著上去後,季長崢側頭看她,“不知道這位同誌,對你的車夫是否滿意?”
沈美雲這下笑出聲了,拍他,“如果車夫還帶著遮陽傘,那就更滿意了。”
季長崢想了下,把身體微微挺直了幾分,寬闊的脊背一下子遮擋住了大半的太陽。
“這樣滿意嗎?”
沈美雲溫柔道,“非常滿意。”
得!
這話讓季長崢跟打了雞血一樣,騎著自行車就衝了出去。
從吳奶奶家到鄭老師家,本來要四十分鐘的,結果他就走了二十分鐘。
沈美雲心想,這得虧沒有交警,不然要給季長崢貼罰單。
等上了筒子樓後。
沈美雲到的時候,鄭老師剛好中途半路回家照看妻子,以至於一敲門,開門的就是他。
鄭德華看到沈美雲的時候,顯然是愣了下,“美雲?”
沈美雲把葡萄舉了下,“老師給您送點新鮮葡萄。”
眼見著鄭德華要忙活,沈美雲忙拒絕了,“彆,不用忙活了,我們就不進去了,送到了就走。”
鄭德華還要挽留,沈美雲搖頭,“季長崢還在底下等著,我就不進去坐了。”
這——
鄭德華見沈美雲堅持,便沒在強求,隻是一個勁地說,“你也真是的,這麼熱的天大老遠給我送葡萄。”
“今天剛摘的很新鮮,就想讓您也嘗嘗。”
這句話說得,鄭德華瞬間門跟著沉默了下去,說實話自從家裡出事後,他很少感受到這種溫暖了。
一次兩次三次,都是在沈美雲身上感受到的。
“美雲。”
“嗯?”
“我當年做了最正確的事情,就是答應了你媽媽照顧你。”
當年隻是隨手一件小事,如今卻得到了這麼大的回報。
沈美雲笑了下,安慰他,“老師您在堅持堅持,很快的。”
要不了多久,他們都會好的。
鄭德華在聽到這話後,黯淡的眼睛裡麵都帶著希冀的光。
“真的嗎?”
“嗯,真的。”
鄭德華握緊了拳頭,“我在等等,在等等。”好多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快堅持不下去了,但是看看中風了的老伴和隻有七歲的孫子。
他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啊。
*
從鄭家離開之後,沈美雲的心情有些沉重,季長崢看到了,“怎麼了?老師家的情況不算好嗎?”
沈美雲搖搖頭,歎口氣,“就是不知道他們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七七年恢複高考,如今才七零年,在堅持下去,也最少還要七年啊。
七年的時間門,足夠讓小浩一個小幼童變成一個少年。
隻是不知道,師娘還能堅持到那個時候嗎?
沈美雲是茫然的。
季長崢摟著她的肩膀,“不要想這麼多,船到橋頭自然直。”
是啊,如今也隻能這樣想了。
送完東西後,沈美雲隨季長崢在外麵逛了一圈,買了一些零散的東西,在天色要黑之前,回到了季家。
隻是剛一到季家,就被人從胡同公廁的位置竄出來,攔著了他們的去路。
季長崢騎著自行車猛地刹車,刺啦一聲,刹車聲刺耳又難聽,這讓他忍不住冷了臉,“走路不看路嗎?”
好好的突然從廁所裡麵竄出來。
真是沒有一丁點征兆。
要不是他騎車看著路在,怕是就要這樣撞上去了。
候東來攔著的就是他們。
所以他低聲說了一聲對不起,旋即看向車子後麵的人,“我想找沈知青。”
季長崢皺眉打量了他片刻,很難把麵前這個胡子拉碴,精神頹廢的男人,和之前在知青點的那個負責人聯係起來。
他沒急著回答,而是回頭去看沈美雲。
沈美雲想了下,“放我下來吧。”
季長崢嗯了一聲,也跟著跳下車,推著綿綿往胡同的另外一側等著。
倒是沒走遠。
那邊,沈美雲走到了候東來麵前,單刀直入,“找我有什麼事情?”
候東來想了下,把身後的一個包裹遞給她,“我想托你幫忙把這袋子東西給麗華帶過去。”
月色下,候東來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一雙曾經藏著星星的眼睛,如今也跟著黯淡了下去。
隻是在看著沈美雲的時候,眼裡藏著一絲希冀。
希望對方能答應他。
但是很抱歉。
沈美雲不願意答應,她歎口氣,“候知青,如果你有什麼東西,自己拿去吧,不要找我來拿。”
“中間門人經手,不管好壞到最後都不是很好。”
她一旦經手,那麼喬麗華是收還是不收?收的話,她和候東來已經分手斷了關係,不收的話,又是沈美雲千裡迢迢帶回來的。
不管怎麼做決定,似乎都不太好。
聽到這——
候東來沉默了下,“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沈美雲搖搖頭,“你要是真想給的話,就去郵局寄過去吧。”
候東來捏著東西,他低低地嗯了一聲,猶豫了好久,還是開口問了,“我走後,她還好嗎?”
這話一問。
沈美雲抬頭看向他,“候知青,你是以什麼身份問的?還是說你想聽一個什麼答案?”
“是什麼答案,你難道不清楚嗎?你和麗華認識多久?她是什麼為人,你這麼快就忘記了嗎?”
連珠炮的問題,問的候東來頓時啞口無言。
他有千言萬語,到最後終歸是化為兩個字,“抱歉。”
除了這個,他似乎不知道說什麼了。
沈美雲蹙眉,“候東來,我不明白,既然你們已經分手了,你又何必做的這一副樣子?你怕是忘記了,當初拋棄對方的是你,而不是她。”
候東來聽完這話,臉色慘白,“你說的對,這是我的報應。”
“我應得的。”
他像是找到了一個傾斜口,想要把藏在心底裡麵的話,全部都倒出來一樣。
“自從離開麗華後,沒有一天我不是悔恨的。”
沈美雲,“那你放棄北京這邊的一切,去前進大隊找她?”
一句話,堵的候東來啞口無言。
放棄嗎?
不可能了。
他母親辦理了退崗,這才把職位讓給他得以回城,為此,全家人都人都跟著烏雲密布。
他母親是管理的崗位,一個月的工資有快五十塊。
但是他頂替母親的職位後,隻是從一個鋼廠車間門職工開始做起來,最開始的工資一個月隻有十九,到了後麵轉正後,才會慢慢漲到二十八到三十二之間門。
但是就算是如此,也和他母親的工資相差了一大半。
這才是全家人跟著不高興的原因。
因為,他回城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沈美雲聽完這,她看著對方,眼神有些冷,“所以你有一肚子的理由。”
“唯獨喬麗華沒有理由。”
“候東來,你這種人說白了就是自私自利,你需要的時候可以拋棄喬麗華,如今你得到了,被眾人指責難過的時候,你又想起了喬麗華,你想起來她乾嘛?想她在繼續在你難過的時候哄你?支持你?安慰你?你配嗎?”
好事壞事都讓他給做儘了。
他在拋棄了對方後,又表現出這麼一副深情的模樣,這又是給誰看的呢?
沈美雲一直都是溫和的,她對誰都留了三分薄麵,候東來更是曾經的受益者,但是如今沈美雲褪去了,溫和的一麵,她變得犀利起來。
而且那犀利還是對準的他。
這讓候東來有些招架不住,他下意識地否認,“我沒有。”
“我隻是想彌補,想對她好一點。”
沈美雲冷笑地看著他,一言不發的離開,“你就騙你自己好了。”
候東來曾經對喬麗華有多好,如今就有多可惡。
不要說什麼不得已。
說白了,本質還是自私自利。
眼看著沈美雲直接離開了,候東來踉蹌了身子,臉色慘白,“我真的是她說的那樣嗎?”
可惜,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沈美雲一走,季長崢便推著車子一起離開了。
“好了,媳婦不和這種人生氣。”
看著美雲冷著臉,季長崢忍不住安慰道。
沈美雲嗯了一聲,想了一件事,“我明天和綿綿一起出去一趟,你不用和我們一起。”
季長崢,“啊?”
“媳婦。”
沈美雲,“女孩子的事情你少打聽。”
“哦。”
委屈巴巴的答應了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沈美雲出門的時候,季長崢扒拉在門框上,“媳婦,你出門真不帶我嗎?”
“我開車很好的!”
沈美雲,“不帶,你守家,等著我們中午回來。”
季長崢,“哦。”
“媳婦,我還可以提東西。”
“不用。”
“媳婦——”
沈美雲,“彆喊我。”
她受不了在她麵前變成話癆的季長崢。
“好了,我中午就回來,又不是出去了就不回來了,季長崢這點苦你要吃。”
季長崢歎口氣,眼見著跟上沒戲,他嗯了一聲,“大男人吃點苦算什麼——”接著,他話鋒一轉,“但是我不能一直吃苦。”
他受不了和媳婦分開的苦。
沈美雲,“……”懶得搭理這人。
絕情的出了季家的門後。
沈美雲牽著綿綿上了電車,還不忘回頭看了一眼,綿綿好奇地問道,“媽媽,你是怕爸爸跟上我們嗎?”
沈美雲嗯了一聲,“你爸爸是個嚶嚶怪,這個時候可不能讓他跟上了。”
畢竟,她和綿綿去做的是見不得人的事情。
綿綿想了下,“我覺得爸爸有時候——”她想了個形容詞,“很可愛。”
尤其是在媽媽麵前的爸爸,和在外麵的爸爸都不一樣。
沈美雲捏了捏她的臉,沒繼續這個話題。
她一路坐了電車去了王府井,也就是人最多的地方,人多好摸魚。
對於沈美雲來說也是一樣。
先是換地方,一連著買了好多袋豆汁兒,裝到泡泡後。
又單獨買了吊爐裡麵烤著的芝麻烙餅,也是打一槍換一地方,足足換了五六個地方,這才湊齊了,小二十個芝麻烙餅。
這些是給沈懷山和陳秋荷帶的,他們兩個都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去了外地後就饞這一口。
除了豆汁和芝麻烙餅,她還去國營飯店買了京醬肉絲,又去了老樓那邊買了驢打滾。
電車一路走走停停,花費了半上午的時間門,總算是把吃食都給準備齊全了。
最後一站,她在百貨大樓看了片刻後,觀察了大半個小時,隻留心那一種顧客。
就是進門後直奔自行車,卻沒有自行車票買不起的那種。
好在終於讓她能到了。
她深吸一口氣,決定冒一次危險,把手裡的鳳凰牌自行車出手了,不出手她實在是心癢難耐。
實在是拿著金山不能用的滋味,太過抓心撓肺了。
趁著對方還在和售貨員扯皮的時候。
沈美雲去了一趟公廁,給自己換了一身打扮,又給綿綿帶了一個大帽子,領著她去了門口後。
她猶豫了片刻,是讓綿綿在門口,還是帶著綿綿一起進去。
思慮再三後,到底是不敢讓孩子遠離自己的視線。
她想了下,“跟著媽媽一起,但是全程不僅能說話知道嗎?”
綿綿小心地嗯了一聲,“媽媽我知道的。”
有了她的保證,沈美雲這才放心了一些,一路領著綿綿朝著百貨大樓趕。
她到的時候,那位想要買自行車的男同誌,一臉失望地朝著售貨員說,“我沒有自行車票,但是我有錢,多給你二十塊錢還不成嗎?”
售貨員一臉倨傲地說,“必須要有票,沒有自行車票,你買什麼自行車啊?”
這——
那男同誌歎了一口氣,敗興而歸。
沈美雲觀察了好一會,她趁著對方出來的那一瞬間門。
便順勢迎了上去,擦身而過的時候,她低著聲問道,“同誌,你要鳳凰牌自行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