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竟甫一開門,費德勒便“好心”地為他關了燈。這年頭的鎢絲燈本便功率不足、似明似暗,不比後來的節能大燈泡,這下屋頭更加晦然。陳竟不自覺便要拔槍,好嚇道:“這烏漆麻黑的,老二,你把燈關了作什麼?”
於是費德勒同他挨近,凡費德勒進一寸,陳竟便禁不住退一寸。費德勒把手按在陳竟壓在槍把子的手背上,似笑非笑道:“如臨大敵。若我不關燈,叫你光明正大地見我,你豈不是更緊張?”
陳竟一張臉掛不住,罵道:“胡說八道!”他把手鬆下負去背後,作踱步之態且背身再向後大退數步,冷笑幾聲道:“老二,你我又不是見不得人的關係,這有什麼好緊張?哼……你現在的中國話已說得很好了,不過成語不要亂用,下不為例。”
但陳竟正負手作凝神狀,忽然聽見簌簌之聲,遽然回頭,果然是費德勒已脫了外套下來,正在解襯衫紐扣,還有再解開皮帶、脫去褲子的勢頭。陳竟連忙叫道:“費德勒!這好好地,你脫衣服乾什麼?夜裡涼……你快穿上!”
這回是陳竟把手按在費德勒解紐扣的手背上。費德勒一抬眼,笑道:“陳克竟,你洗澡是一貫要穿著衣裳洗麼?”
“噢……”
費德勒道:“外麵下雨,我衣裳淋濕了,借用片刻你的盥洗室。”陳竟的手仍壓著費德勒的手,不知怎麼地,一時沒放,竟卻禁不住挲了一挲。
有所謂先入為主,陳竟已不是頭回發覺他對費德勒的認知仍是太片麵、太淺薄的,衣冠禽獸,無非正衣冠便是正人君子,去衣冠便是飛禽走獸。費德勒竟是頗為文質彬彬道:“如果不麻煩,還請你幫我叫人送一套乾淨衣物過來,我的尺寸……大約比你大兩個號碼。”
陳竟當即道:“不麻煩,去洗就成。”他把好似粘住了的手皮子揭下來,攬住費德勒潮漉漉的膀子笑道:“老二,你我二人拜過關公的結拜兄弟,說話這麼客氣!”
但見他一笑,費德勒便也一同笑起來。照他爺寫給他的“密信”所說,一頭畜牲,一個患了羊癲瘋的“洋鬼子”,竟笑得比他還要更含蓄。陳竟猶有心驚肉跳,暗中心道:“他也不提,我也不提,那想來前陣子我亂叫他寶貝的這一件事已可略過不提了……從今日起,我陳國業與費德勒仍是義結金蘭的結拜兄弟。”
可……他與費德勒呢?孫子與姨奶奶親嘴是不倫,要遭雷劈,孫子與二爺爺親嘴,就不是不倫、不必遭雷劈了?
費德勒學舌道:“拜過關公的結拜兄弟……”費德勒微微一笑,“對,你說得對,你我二人是發過誓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結拜兄弟,我不必這樣客氣——陳兄,我去洗澡了。”但陳竟也萬萬沒有想到,費德勒竟當真肯認,更聽見“陳兄”二字,心頭竟倏爾萌生出萬般愛憐與親近。
這愛憐是為何?這親近又是為何?不待陳竟細思,費德勒已向盥洗室走去,在輕輕推開他勾肩搭背的手之間,一縷冷凝的發絲宛如從織機垂落的蠶絲,飽含雨汽,自他麵頰滑落。陳竟呆立不動半晌,最後取煙紙卷了支煙點起。
待夥計送來一套合尺碼的成衣,陳竟一齊摞在臂膀間去敲了敲門:“老二,衣服給你送來了,我是……給你掛在外頭?”
未料想到費德勒竟把門微微地打開了。陳竟忙不迭遞送過去,費德勒卻一時未接,似乎是笑道:“陳兄,水溫正好,我看你也出了不少汗……要不要一起來洗?”
陳竟隻覺一絲電流,好似穿針引線般地,自胸膛口走針至頭皮兩邊,叫他半點不安生。更是不知為何,義結金蘭的結拜兄弟——奶奶的,不論結不結拜兄弟了,費德勒的情景,他也不是沒有見過。求實論實地說,倆人已幾要滾到一張床上去了,往日卻也沒有今日這樣稀罕,好似屋裡頭洗澡的不是個大男人……或說雄性人魚,而是與他素未謀麵的大姑娘。
陳竟呷著煙,兩隻眼隻聚精在這一點煙頭的火星子,連餘光都絕不往門裡頭看。他道:“不了不了!你……你自己洗吧,我再在外頭抽兩根煙,衣服你拿著……老二,你今晚是——是借住我這頭,還是回你落腳的飯店?”
但聽得費德勒道:“如果陳兄今夜有與我秉燭夜談、抵足而眠之意,我便留下來。若陳兄無心留我,那我便回飯店。”
陳竟一聽,先是心道:“什麼眠?”繼而用他所剩無多的中學成語知識一回味,才算領會了,登時心道:“媽的,這‘洋鬼子’的中國話說得怎麼比我還有文化了?!”且看來費德勒學會的不僅僅是中國話,更有中國人之傳統人情,話已說至此,難道他還能強說不留?
陳竟忍耐道:“那——那你就留下吧。西貢不太平,這三更半夜的,我也不好叫你再獨自開車回去……不過秉燭夜談、抵足而眠就不必了,我去叫人給你拾掇客房,你早早歇著,我也早早歇著,怎麼樣?”
費德勒微微有些朦朧地笑道:“那感謝陳兄肯叫我留宿了。”
水聲淋漓,聽得陳竟更是好似招了火蟻,燒得通身皮焦、肉焦。隻要再走數步,他便可以去窗邊吸一口新鮮空氣,可兩隻腳偏偏叫小鬼拖住了似的,既不願走,也不願留,隻好倚在盥洗室的西洋彩窗邊一支支地抽煙。
說來也是奇也怪哉,先前他與費德勒赤條條地逢場作戲,他不燒心,如今好歹是拖住局勢了,與費德勒“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他卻這樣燒心——但絕不是因為他喜好與人逢場作戲,可既不是喜好,那是因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