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竟遽然回頭,但見舷窗外是濃鬱不化的海霧,全然無法看見遠處的海景。可正值清晨,海上起一些霧也無可厚非,但陳竟仍急劇地倒起寒毛,疑心是自己還沒有完全清醒,還處在方才的夢裡。
再回首與克拉肯相對,陳竟禁不住地寒噤,隻見克拉肯分明聽見這疾呼,卻既不見驚喜,也不見訝異,哪怕是假惺惺地擺出來的。克拉肯樣子仍是尋常,卻是先低頭給陳竟把保持著北京時區的手表校正好,再向他彬彬地一笑道:“看來有人要過來叫我走了。”
陳竟已無法完全地闡述出此時此刻克拉肯所帶給他的恐懾和壓迫力,這已遠遠不是肢體上的搏鬥,而是已產生了一種認知上的失調——在不足一個小時前,他在“夢”中所窺見的場景,如今真的出現了!而克拉肯的默然與微笑,似乎向他承認了這一樁罪事。
即使克拉肯曾說過陳光中是他的愛人,可這一張寫滿了愛語的日記,也無法遮擋住陳竟從下一頁日記罅隙之中所發覺的邪性。
如果陳竟的思路理清,那他會更加倒黴催地發現,這樣的情景,他唯能做的,隻有盼望他陳家祖宗這兩代人與人魚的不倫情事,可以在今日成為他這個陳家後人的護身符。
不過這時陳竟無暇思索這麼多,隻因克拉肯說罷,靜然地凝視他片刻,便低了低頭,一雙冷津津的手合住他的臉腮,輕輕撫摸。他道:“陳竟,放輕鬆,不要怕。”陳竟電擊似的僵立,但聽繼道:“不論發生什麼,你就當是黃粱一夢吧。”
可這話是克拉肯切真地說過的嗎?是他陳竟親耳聽見的嗎?陳竟竟無法斷定。他隻見待他愣愣地站了半晌,猝然回過神來時,門前空空如也,哪裡還有人影。
但劉傑所說的雄性人魚族群,的確是一反往常地浮上海麵來了,對這樣千載難逢的好運氣,陳竟聽見許多種猜想,不過都因為尚缺乏人魚的器官解剖研究,還隻能停留在初步猜想的階段。
譬如有這樣一種猜想,認為人魚在海洋中遠途遷徙,辨彆方向不單單是憑借地磁場,也許也部分地依據視力——而首先的這一種認為人魚與鳥類一樣擁有辨彆地磁的能力的猜想,是依據之前觀測到的人魚在雷暴天氣的反常活動。
這是典型的“以果論因”的邏輯,不過如果這個猜想是正確的,或者部分正確的話,那顯然是一樁大便宜——這樣的話,海上常見的大霧天氣,便也可以被歸類為引起人魚反常活動的特殊天氣了。
清早的這個巨大“意外之喜”,連今日的晨會都因此取消了,前幾日“進化號”一籌莫展的悶頓煙消雲散,有如鯰魚效應,把船上的“沙丁魚們”刺激得好似裝上了發動機。
陳竟回寢用冷水衝了個澡,確信不是做夢,才遲遲地登上船艏甲板。抬頭但見堅冰似的濃霧籠罩住“進化號”,海麵上的可見度已極低,日光在霧汽中散射成茫茫的白點,讓陳竟忽然隻覺整艘船舶好似白網兜兜起的一艘沉船,船隙裡鑽營著踏進鬼門關的魚群。
曾見過的景象也再出現了,王家望倚著舷欄——隻不過拾掇得精神抖擻,熨過的西裝四件套,抹足發膠的大背頭,噴著淡淡的男士古龍水,遊艇度假般,時不時地匆匆瞟向海麵。
大約一刻鐘,王家望先踱步來回,要與忙碌的一乾研究人員攀談,可不論哪個研究所的研究人員都叫他吃了閉門羹——他是商人,能頂什麼用?於是飽飽地吃了幾回閉門羹後,王家望開始與出來看稀罕的海員攀談,有幾個年紀輕的水手,終於使他找回了自信。
陳竟先觀望了好半晌,把相熟的、不相熟的都儘收眼底,才終於蓋棺定論地心道:“那夢也不能完全對得上,不能說是預知夢,隻能說是……一個怪夢?”路上他找了幾個熟人打招呼,雖是表麵功夫,可人家也不是耳朵聾了、眼睛瞎了,他好好地打個招呼,也沒誰裝看不見、聽不著的啊。
但不料王家望眼賊找著他,竟主動過來與陳竟攀談起來,大約是終於認清了形勢,到頭來覺得還是他倆才是一夥的。王家望用港普壓低聲音道:“陳生,你——你今早看見人魚了嗎?”
陳竟不動聲色道:“你也看見了?”王家望立即道:“你看見幾條?是公是母,都是乜樣?是唔是好靚好正?!”
王家望說英語,陳竟還能聽,說港普,還可聽個大半,說摻著粵語的港普,陳竟是完全聽不了了。“……”陳竟道:“王老板,如果你有話要問,就請說英語吧。”
王老板聽得抹過潤乳的眉頭一抬,好似是陳生不識得他十分情意。不過好在仍換作了英文,可奇也怪哉,陳竟的英文是沒有這樣差的,可去了幾回西貢,一雙耳朵好似鏽住了似的,隻聽王老板念經似的,叫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陳竟暗道一聲:“完了!我不會是得了我爺的文盲病了吧?!”可幸好還沒有他爺那樣差,不過是鏽鈍一些,可陳竟聽得急躁,沒等王老板說完,他突然一陣恍惚,這嘴自己當家作主了似的:“王家望,你真他娘不會說中國話?在這裡嘰裡呱啦地和我裝假洋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