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靜夜無眠畫月魂(五)
“阿七, 幫我準備筆墨。”陸雲朝柔聲吩咐道。
“……是。”江寒酥遲疑了一瞬才應道,陸雲朝說這話的語氣就和往日在書房裡要自己陪他讀書時一樣,不禁讓他有些恍惚, 方才陸雲朝對著福澤威逼利誘的模樣仿佛隻是他的幻覺。
這間牢房平日便是用作審訊犯人的,在角落裡有一張長條形的木桌, 其上擺放著筆墨紙硯, 用於記錄審訊的過程。
江寒酥走過去,將紙鋪好,便開始磨墨。
陸雲朝看著他低頭認真做著這種細碎小事的模樣, 不自覺地便露出了溫柔的笑容,他水潤的眸子裡似有點點月光, 絢爛又柔軟。
他走到江寒酥身邊,執起筆, 蘸墨,微微彎腰,開始寫字。
江寒酥發現他的筆跡和平日習字、做功課時寫的很不一樣,他是不想讓人知道這篇字是出自他之手, 這內容……
江寒酥正準備看下去,陸雲朝卻突然停筆了。
他左手撐在桌子上, 歪頭看向江寒酥笑著說道:“阿七, 不要看。”
不知為何, 江寒酥從他的眼神中感受到這並不是命令, 而是請求。
“是。”他放下手中的墨錠,站到稍遠的地方去了。
少頃,他察覺到跪在一旁的福澤看向了這邊, 他看過去,就見福澤蓬頭垢麵衣著汙穢, 眼神是探究中帶著懷疑和急切,仿佛在等待關乎命運的審判,事實也確實如此。
大約是感受到他的目光,福澤突然將視線轉向他,那眼神逐漸染上怨毒。
江寒酥知道,福澤應該是很痛恨自己的,他是令福澤陷入如此境地的直接原因。
那次會審之後,江寒酥是對當時發生的種種產生了質疑、迷茫,但後來陸雲朝同他說了那些話後,他心裡又更堅定了一些想法,如果再來一次的話,他還是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因為比起不讓陸雲朝受到傷害、欺辱,其他的事情好像都不重要了。
陸雲朝放下筆,揭起那張寫了字的紙,晃了兩下,待到墨跡都乾了,他把它拿到福澤麵前。
“你仔細看看,我寫的對不對?”陸雲朝詢問道。
福澤看著那張紙上的內容,表情從一開始的驚訝變得越來越凝重,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陸雲朝。
“不要說多餘的話,你隻有兩個選擇,是在這張紙上簽字畫押,還是你更想在這裡被嚴刑拷打,最終不得不把你和薑貴妃做的那些觸犯國法藐視皇權的事情說出來,落得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福澤看著陸雲朝冷漠的眼神,感到,事到如今自己真是陷入絕境了,不僅僅是他,他不過是個小角色,這場風浪真正要覆滅的是他身後的大人物們。
“奴才……簽字畫押。”福澤認命般地抖著嗓子一字一頓地說道。
“這就對了。阿七,拿筆和印泥來。”陸雲朝說這話時的語氣甚至是輕快甜美的。
江寒酥將筆遞給福澤,福澤手抖得根本拿不住,筆剛到他手上就往下掉,江寒酥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了,再次遞給他。
福澤喘著氣,看著那支筆,他知道再怎麼恐懼、拖延都無法讓太子收回成命。
他僵硬著手握住筆,欲下筆時,陸雲朝提醒道:“寫得端正好看些,彆弄得好像是被誰強迫的一樣。”
福澤聞言,用左手握住了右手腕,卻遲遲寫不下去。
“太子殿下會饒了奴才的命吧!”福澤仰頭哀求地看著陸雲朝。
陸雲朝皺了皺眉,心道:該死!
他是不想在江寒酥麵前騙人的,卻偏有人不讓他如意。
“你何必如此害怕,種因得果,你想想自己種的是什麼因。”陸雲朝平淡地說出了這樣模棱兩可的話。
福澤最終還是一筆一劃地簽了字畫了押。
陸雲朝接過那張紙,看著自己的傑作,很開心地笑了。
“接下來,把你該交代的都交代了。”
陸雲朝在福澤疑惑的眼神中緩緩說道:“比如薑貴妃貪汙受賄的證據,那些都是有記錄的吧,還有薑貴妃和她家裡往來的信件,諸如此類,這些東西都是你保管的吧。”
福澤愣住了,他看著陸雲朝晃了晃手中的紙,腦中突然像有什麼炸開了一樣。
“原來太子殿下一直在算計奴才。”繞了一圈,其實還是在要最開始的那些東西,酷刑加身都沒有讓他吐出半個字,卻被小小的計謀戲耍了。
福澤苦笑了一下,那紙上所寫,分明荒唐至極,他卻信以為真,誰讓對方是太子呢,他以為陸雲朝真的敢那麼做。
紙上的內容是假的,但有他的簽字手印在,不論是把這東西拿給薑貴妃看,還是呈給皇帝,他的下場都隻能是極刑處死,連屍首也未必能留得。
陸雲朝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自己心中如何想,何必讓這樣一個人知道,他隻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就行了。
“那些東西,奴才的義子小安子知道在哪兒,不過,小安子沒做過壞事,求太子殿下放過他,也求太子殿下留奴才全屍。”福澤跪在地上,以首貼地懇求道。
“他若沒犯錯,我自然不會為難他。”
“謝太子殿下。”福澤的雙手死死地扣在地上,渾身都在顫抖,他知道自己命數已儘,可終究不能坦然接受。
他突然感覺有個什麼東西掉到了脖子上,緊接著,脖子上一痛,像被蟲子咬了一口。
“阿七,走了。”陸雲朝輕聲喚道。
在福澤感歎,生命的最後連蟲子也和他過不去的時候,卻聽到陸雲朝直接將他身邊那暗衛帶走了,並沒有留下處死他的命令。
他猛地直起身子,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劫後餘生的狂喜。
他的心在猛烈地跳動著,越來越激烈,直到他感覺自己喘不過氣來,他揪緊了心口的位置,那裡忽然一陣絞痛,他狂噴出一口血,倒在了地上。
江寒酥聽見動靜,回頭去看,正看見福澤一口血濺在陸雲朝方才坐過的那把椅子上,而後身體一陣抽搐,雙目圓瞪著就僵死了過去。
“殿下……”他下意識地去看陸雲朝,卻發現他比自己鎮定得多。
“怎麼了?人犯福澤突發心疾而死,僅此而已。”
陸雲朝這平靜的反應,這人分明就是他弄死的,江寒酥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阿七,你不會要同情一個罪大惡極的犯人吧,他死有餘辜的。”陸雲朝見江寒酥這副模樣,忍不住放軟了聲音說道。
“屬下沒有。”隻是,看到陸雲朝做那樣的事,他會心痛。
陸雲朝從袖中拿出方才那張紙,按在江寒□□口上,笑著說道:“這個給你保管,不過,你不準偷看。”
“是。”
第24章 靜夜無眠畫月魂(六)
天光微熹, 江寒酥睜開眼睛,看了看窗外夏末花木繁盛的怡人景色,深吸了一口氣, 掃去腦海中昨夜晦暗帶著血色的記憶,起身準備去練武。
他看了一眼睡在裡間的陸雲朝, 發現陸雲朝動了動身子, 像要醒過來。
他以為是自己吵醒陸雲朝了,就站在那兒沒動,連呼吸都放輕了。
誰知陸雲朝並沒有像他希望的那樣繼續睡, 而是帶著倦意睜開了眼睛,隨後神色微怔。
江寒酥知道這定然是看到自己莫名站在那兒看著他的緣故, 他有些尷尬地解釋道:“屬下正打算去練武,打擾殿下休息了。”
陸雲朝側躺著看著他, 臉頰因睡眠而泛出微微的緋色,一頭柔順的青絲散亂在肩上、枕頭上,眼神懵懂澄澈,也不知聽沒聽清他說話。
江寒酥等了一會兒才聽到他說:“沒事。”
而後, 他見陸雲朝坐起身子,便走過去, 勸道:“天色尚早, 殿下再休息會兒吧, 昨夜睡得太晚了。”
陸雲朝仰頭看著他, “你是不是一直沒睡?”
被他說中的江寒酥猶豫著沒答話。
陸雲朝看著江寒酥眼底淺淺的烏青,不甚讚同地皺了皺眉,他也不知自己出於什麼原因就是不想看到江寒酥這樣。
“你還在想昨夜的事?”
麵對陸雲朝的詢問, 江寒酥想自己的確不該如此表現,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原書中的那個故事就是充斥著血腥與陰謀,如昨夜一般的情形還會發生,如果他心裡真的足夠堅定,就不會被這些事情困擾。
“阿七,你知道我是怎麼殺死福澤的嗎?”陸雲朝見他不說話,忽然問道。
江寒酥回想起福澤的死狀,想了想回道:“屬下猜測應是用毒。”
“嗯,不準確,其實是蠱蟲。”
江寒酥一驚,脫口而出:“殿下怎會有此物?”
陸雲朝笑道:“看你這反應,該不會以為蠱蟲是我自己養的吧。”
“……是。”江寒酥聽他這麼說,為自己的誤會感到了一些不好意思,但心裡反倒是鬆了一口氣。
“這樣陰毒的東西,我可不感興趣。”陸雲朝看著江寒酥的眼神帶著一點埋怨,仿佛在怪他不該這樣想自己。
江寒酥被看得有些不知所措,隻好繼續問道:“那這蠱蟲殿下是從何處得來的?”
“昨晚你不在的時候,大哥身邊的一個人,好像叫隱年的,他來見我,說想要投靠我。”陸雲朝說著,覺得這樣持續地仰著頭看江寒酥有點累,就又躺了下去。
“昨晚?他怎麼進來的?”江寒酥神色一變,眼中閃過一抹厲色,有些急切地問道。
這宮裡豈是誰想進就能進的,更何況還是太子寢殿,如果防範如此鬆懈,豈不是等同於將性命交付於敵人手中。
陸雲朝見他這樣緊張,不由覺得有趣,笑著說道:“阿七大人這樣嚴厲,要不要將昨晚值守的侍衛都招來好好懲戒一番。”
江寒酥麵色一紅,“屬下不是這個意思。”
陸雲朝見他窘迫,就說回了正題,“他在殿外就被侍衛扣下了,不過我對他有印象,記憶中,他很小就跟在大哥身邊了,少時,大哥無論是念書還是習武他都跟著,我還見過大哥親自教他武功,所以我就想聽聽看他來乾什麼。”
“他若是想給大哥報仇,我倒覺得合情合理,沒想到他說這次的事大哥心有不甘,想要找機會恢複身份,並且將他所受的加倍還與我,他說他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因為大哥脾氣暴虐,經常虐待他。”說到這裡,陸雲朝露出了懷疑的表情,搖了搖頭,才接著說:“他不希望大哥有翻身的機會。”
“殿下是不信他說的嗎?”江寒酥聽了陸雲朝前後的描述,也覺得有些矛盾。
“嗯,不過昨日見到他的時候,他臉上確實有傷,看樣子像被鞭子抽出來的,在大哥府上能這樣對他的,也隻有大哥一人了。”
陸雲朝側臉枕在手臂上陷入了沉思,他不相信陸雲川會虐待隱年,但隱年臉上有傷,他和陸雲川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
他想知道隱年真正的目的是什麼,於是裝作相信了隱年,故意要隱年證明自己的價值,他也沒想到隱年竟然養蠱蟲,當即就從身上取下一個小竹筒,裡麵就是他用來殺死福澤的那隻蠱蟲。
當時,陸雲朝心裡也是有些後怕的,如果隱年孤注一擲地要殺他,那死於那隻蠱蟲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陸雲朝將這些都告訴江寒酥後,又說:“阿七,你看,在這宮裡生存的,微末如隱年尚且會為了達到目的精心計算,何況是我呢?我也想要一個沒有醜惡的天下,這樣我的雙手就不會染血,我可以日升賞花騎馬挽獵弓,日落讀書習字對月眠,但這些終究隻是願景。”
“屬下替您殺人!”江寒酥聽他溫柔地說出自己的無可奈何與向往,看著他眼中劃過柔軟的水色,心中突然迸發出一種想要替他做那些汙穢之事,想要保護他不沾染任何血腥與塵埃的衝動。
這句話回蕩在他們眼神交合心意相通的時空中。
陸雲朝笑了,他仰視著這個挺拔冷肅,似乎不太通風情,偶爾在他麵前露出單純無措表情的男人,看著他眼中認真堅毅的神采,輕輕應道:“好,阿七把壞人都殺掉了,雲朝就能過無憂無慮的日子了。”
陸雲朝天真甜蜜的笑容簡直令江寒酥目眩神迷,他的心臟在胸腔中因連他自己都有些驚異的諾言劇烈地跳動著。
“阿七,你想去打獵嗎?今日張太傅告假,父皇也準了我一日不用上武課,我有空。”陸雲朝轉了話題,問道。
江寒酥沒有打過獵,也有些好奇,加上陸雲朝好像很想去的樣子,他就同意了。
得了答案,陸雲朝起身說道:“我也睡不著了,傳早膳吧,再叫懸鈴把我那身常穿的勁裝拿來。”
江寒酥按他的吩咐辦了,又服侍了他洗漱、束發。
懸鈴來的時候,陸雲朝正在喝粥,她進門端莊地走到陸雲朝跟前,端著衣物給陸雲朝行了禮,而後說道:“殿下還有心思打獵,聽說福澤昨夜在牢裡暴斃了,刑部的人正著急不知如何跟陛下交代呢。”
陸雲朝不甚在意地說道:“你消息倒靈通,他們著急他們的,我玩我的,兩不相乾。”
第25章 靜夜無眠畫月魂(七)
陸雲朝知道懸鈴說這話是猜到了福澤的事與自己有關, 畢竟昨夜他出了門,懸鈴必然知道,她是想提醒自己遮掩鋒芒, 不要將事情做得太過頭,以致最後收不了場。
不過, 在他看來, 想要不付出任何代價就達到目的,終究是不可能的事,他做的事都在計劃之內, 若有什麼需要他付出,那都是在他承受範圍之內的事, 因此,事情做了就是做了, 他不會因未知的後果而擔驚受怕。
太子要出宮狩獵,雖說隻是著便裝隨意玩玩,不用弄正式的排場,但需要準備的事也不少, 安全問題就是重中之重。
先要派一隊人將圍獵場搜尋一遍,以確保沒有危險性過大的野獸或是閒雜人等, 檢查完畢後會留下足夠的人手以作守衛之用。
陸雲朝不願意讓太多侍衛跟著, 說那太擾人興致, 最後就隻選了八名精銳貼身保護。
不過, 這明著不讓跟著,暗中還是要多加派人手的。
本來,肖越天是要親自帶隊暗中保護的, 但陸雲朝特意吩咐了不讓他去,說他若去了, 必然大驚小怪,稍有風吹草動就會打斷他的狩獵,與其這樣還不如待在宮裡讀書來的自在。
對於這番言論,肖越天心裡覺得是有些言過其實的,但他不得不遵從命令,皇帝讓他負責陸雲朝的安全,他甚至是要向皇帝彙報陸雲朝的所有行動,但皇帝也並沒有準許他過多的乾涉陸雲朝。
因此,肖越天隻好退而求其次,對江寒酥千叮嚀萬囑咐了一番,讓他一定要寸步不離地跟著陸雲朝,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地注意著周圍的一切動向,絕對不能讓陸雲朝陷入險境,哪怕隻是有那種可能性都不可以。
同時,他還將這次跟隨的暗衛名單以及他們部署的陣列位置都告訴了江寒酥,並允許他全權指揮,以應對突發狀況。
江寒酥沒經曆過這樣的事,原本他並不十分緊張,隻是對與陸雲朝一起狩獵有些躍躍欲試的興奮,聽了肖越天的一番話後,他腦中不可抑製地浮現出很多以前看文看劇時,裡麵會出現的發生在狩獵場上的危機事件,弄得他有些惴惴不安。
等一切事宜都安排妥當時,已經過了正午了。
陸雲朝穿著一身利落的白色勁裝騎在馬上,路過集市的時候引得了許多人頻頻側目。
江寒酥緊跟在他側後方,他的目光追隨著他,看他在灼目的日光下挺立著勁瘦的腰身揚著頭,周身似乎陷在柔白的光暈中,他高高在上脫離人群,卻又引來了無數男女豔羨愛慕的眼神,他在滾滾紅塵間,正是一副意氣風發翩翩貴公子的模樣。
“阿七,要是有小鹿就好了,我想要把鹿角帶回去,擺在書房的百寶格上。”陸雲朝回頭同江寒酥說話,他聲音不大,還是一貫的柔軟的語調,在吵鬨的集市中,輕易就被淹沒了。
雖然江寒酥能聽清陸雲朝說的是什麼,但他還是夾緊馬腹拉了韁繩,離陸雲朝更近了一些,他回道:“殿下想要的,一定會有的。”
陸雲朝目光明媚,在他臉上打量了一陣,輕啟朱唇:“但願。”
行至郊外,陸雲朝提議道:“阿七,我們來比賽吧,看誰先到,好不好?”
江寒酥脫口想要答應,卻突然想起肖越天對他的囑咐,就覺得這件事似乎有些不太妥當了,他斟酌著措辭,拒絕道:“殿下恕罪,不知殿下可否等到了圍獵場再與屬下比試?”
陸雲朝沒有看他,直視著前方,眼中是勢在必得的絢爛神采,他說:“你被肖越天教壞了,阿七,如果你贏了我,等到了圍獵場,我就全聽你的。”
說完,他也不等江寒酥回應,便策馬狂奔而去。
江寒酥大驚失色,連忙一揚馬鞭追趕上去,他身後是那八名侍衛,一時間,個個都疾馳起來,地麵上塵土飛揚,馬蹄聲不絕於耳。
陸雲朝的坐騎是千裡良駒,任憑江寒酥如何奮力追趕,也隻覺得與他的距離越拉越遠。
陸雲朝纖細矯健的身影在江寒酥的視線裡起起伏伏,一種燒灼心肺的恐慌感在江寒酥心裡瘋狂滋長,他覺得陸雲朝就像獨自翱翔的雛鷹,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深淵吞噬。
他極力地想要提升胯下馬兒奔跑的速度,握著韁繩的手用力到青筋畢現。
忽然,陸雲朝回過頭來看他,距離有些遠,看不真切,但他莫名覺得陸雲朝是在對他笑,就像平日那樣溫柔動人。
陸雲朝側身向他伸出右手,他原本急切的眼神變得有些怔愣,隨後還未待想清楚,身體就先一步做出了反應,他施展輕功,足尖點在馬頭上一個借力便向陸雲朝飛撲過去。
隻是距離還是有些遠,在他因為無處借力而要掉下去的時候,他看見陸雲朝掉轉了馬頭向他奔來,陸雲朝一把拽住他的手,他順勢跨上了馬背。
陸雲朝收回了手,繼續向圍獵場的方向疾行而去。
江寒酥坐在他身後,腦中一遍遍地回閃著方才的那一瞬,他第一次感受到陸雲朝的手是那樣溫暖有力。
馬兒飛馳的速度很快,為了不掉下去,江寒酥隻得用雙腿夾緊馬腹,手按在馬背上,他不敢觸碰陸雲朝。
“阿七,抱著我。”陸雲朝像聽到了他心中所想一樣,在疾風中喊道,他的聲音因劇烈的運動而帶著微微的喘息。
傳到江寒酥耳中,讓他血脈僨張,想不顧一切地抱緊身前之人,但他還是生生克製住了,極力平穩自己的聲音,回道:“屬下不敢。”
陸雲朝聽著他冷硬的聲音,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得更開心了,可惜江寒酥看不見。
“你這樣反倒叫我擔驚受怕了,你掉下去怎麼辦?況且,你不是怕我有危險嗎?你不能集中精力觀察周圍的環境,怎麼保護我?”陸雲朝質問道,語氣卻並不嚴厲。
江寒酥知道自己有很多可以反駁他的理由,比如,自己的騎術很好,不會掉下去,也完全有精力在危險來臨的瞬間為他而戰,不讓他受到任何傷害。
但他猶豫了,幾次咽回口中的話,最終隻是說:“是。”
他右手試探著扶在了陸雲朝腰側,觸手是皮質的鞶革,但他卻覺得自己的手心離陸雲朝很近很近,仿佛已經要觸碰到他的皮膚。
在他浮想聯翩之時,陸雲朝忽然背過手握住了他的右手腕,他驚得手一顫,就順著陸雲朝的力道被拉扯得撞到了他背上,完全環抱住了他的腰身。
“雙手。”陸雲朝提醒道。
江寒酥照做了,這樣,他的胸膛就緊貼在了陸雲朝背上了,他簡直心如擂鼓。
“阿七,看看前方。”陸雲朝出言引導,他的聲音很輕,因為他知道此刻無論他的聲音在狂風中如何破碎被湮滅,江寒酥也一定聽得清清楚楚。
江寒酥聽話地將注意力從他身上轉移出去,他看到前方是絢爛的霞光,在山野間橙紅得仿佛蒼穹流金。
天地間好像隻餘他與陸雲朝兩人,他真正地放鬆下來,耳邊是獵獵的風聲,懷中是他偷偷藏了禁忌之心的珍重之人,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臟灼熱得猶如一輪懸日,裡麵盛著超出此前所有時刻的強盛的生命力,那股力量沿著僨張的血脈流經百骸。
山野綠林,飛鳥野犬,一切都如幻像一般在他們的拚命疾馳中變化無端。
這條路沒有儘頭似的,不過江寒酥想,就算真的沒有儘頭,他也願意一直一直陪著陸雲朝狂奔下去,直到身衰力竭,生命逝去,骨血都化作風沙。
駿馬嘶鳴,聲振九霄,急停地馬兒揚起前足,帶動著兩人一起向後仰去,江寒酥下意識地更用力地收緊了雙臂。
“卑職等參見太子殿下。”早已等候在圍獵場的守衛們見到陸雲朝後齊聲行禮參拜。
他們也看見了陸雲朝身後還帶著一個人,太子殿下一貫是溫和疏離的,何時與人這樣親近過,就算不說他本人,他□□的那匹汗血寶馬,除了平日負責飼養的馬奴,根本不讓其他任何人碰,更彆說讓人騎上去了。
關於太子殿下最近身邊常帶著一名侍衛的事,他們也有所耳聞,但他們也隻是以為那不過是哪個會討賞取寵之人一時受到了賞識罷了,卻沒想到太子對這人是這樣沒有章法的寵愛。
不過這些想法,他們可不敢說出口,隻是當沒看見那人一般照常恭迎太子。
江寒酥不知他們所想的那些緣由,但也明白陸雲朝對自己過於優待了,他不想惹人非議,快速地鬆了手,翻身下馬。
他仰頭看向陸雲朝,隻見他麵色緋紅,眼中波光粼粼,豐潤的嘴唇嬌豔欲滴,額角的頭發被風微微吹動起來,他微揚著下巴,少年的青澀與無畏在他身上彰顯無遺。
江寒酥想到他劇烈運動了這麼久,應該有些累了,便伸出手想要扶他下馬。
陸雲朝握住了他的手,輕鬆地下了馬,兩人的手都是灼熱的,仿佛還沉溺在方才的餘韻中。
陸雲朝吩咐侍衛們分散守衛,不必跟隨。
江寒酥牽著韁繩,跟在陸雲朝身後,兩人向圍獵場深處走去。
“阿七,你輸了。”陸雲朝忽然轉身笑道。
江寒酥怔了一瞬才想起之前陸雲朝說,若是他先到這裡,陸雲朝在這裡的行動就全聽他的,不過他現在知道了,他不可能贏過陸雲朝,就算贏得過,他也不想贏。
他與陸雲朝之間已不是輸贏可以定義的了。
“是。”他回道。
“你記得我說想要什麼嗎?”陸雲朝柔聲問道。
“屬下記得殿下說想要鹿角。”
“嗯,你去找找看吧。”陸雲朝頷首吩咐道。
江寒酥猶豫了,“可是屬下不能離開殿下身邊。”
陸雲朝看著他,眼中有莫名的情緒暗暗湧過,他分辨不出那是什麼,但他聽到陸雲朝說:“那我們就一起去好了。”
第26章 靜夜無眠畫月魂(八)
陸雲朝在前麵走著, 卻始終沒有拿弓箭,江寒酥覺得有些奇怪,他問道:“殿下為何不用弓箭?”
“不著急。”陸雲朝蹲下身, 折了一枝生長在樹旁的淺黃色野花,而後站起身繼續往前走, “阿七, 你很久不曾出宮了吧。”
江寒酥想到自己自穿書以來就沒有離開過皇宮,“是。”
“以前,你來過這裡嗎?”陸雲朝輕聲詢問道。
“屬下……”江寒酥忽然回憶起原主曾經是跟隨陸雲朝來過這裡的, 不過那時他是隱匿在暗處的,陸雲朝應該不知道他。
“來過。”他看著陸雲朝行動輕快的背影, 沉斂著清雋俊朗的眉眼,一絲憂慮在他心間劃過。
陸雲朝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他轉身將采來的一捧野花拿給江寒酥看,“我不認得這些是什麼花,但我見它們生的嬌豔可愛,便想采來捧在手心上。”
“很美。”江寒酥有些失神的看著他。
林間, 日光漸沉,在陸雲朝的身後渲染出一片金色的碎影, 陸雲朝笑得很溫柔, 江寒酥甚至能看見他纖長濃密的睫毛倒映在深棕色的瞳仁上, 像倒映在湖水中一般靜謐, 令人沉醉。
江寒酥想,那些小野花是因為被他捧在手中,才顯得如此嬌柔動人吧。
“我折斷了它們的根莖, 想必過不了多久它們就會枯死,不過, 與其盛開在野地裡無人問津,還是現在這樣好,對嗎?”
“殿下說得對。”江寒酥不知道陸雲朝為什麼說這些話,但是他見陸雲朝專注地看著他,竟鬼使神差地伸手從他手中抽出了兩朵小花,一朵淺黃色的,一朵白色的。
他低頭小心翼翼地將它們纏繞在一起,編成一枚指環的形狀。
那枚指環被他捏在手中,他低頭看著,遲遲不再有動作,陸雲朝也沒有說話,隻是站在他麵前看著他。
過了片刻,江寒酥終於下定決心,將那枚指環送到陸雲朝身前,或許此時時機正好,天邊雲霞曖昧,四下靜謐無聲,讓他感覺自己似身處夢中一般,否則他也不敢做出這樣的舉動。
陸雲朝看著這個一貫沉默嚴肅,很少表達自己內心想法的人,露出卑微緊張的神態,他心裡像漲了潮水一般,充盈又酸澀。
有很多人試圖送給他金銀珠寶古玩字畫,那些東西價值連城,可他卻覺得平平無奇,沒什麼好稀罕的。
但當江寒酥將這枚小野花編成的指環小心翼翼地送到他麵前時,他卻仿佛能感受到贈花之人在其中蘊含的珍重愛惜之意,他心裡是有些驚異的,他從未想過江寒酥能做出這般充滿詩意卻毫無實際意義的舉動。
他攤開手心,伸到江寒酥的手邊。
江寒酥的心跳得很快,血色透過他的皮膚浮現在他的脖頸上、臉上,在看見陸雲朝伸出手的那一瞬間,他甚至感到眼底猛然湧現出一陣熱意。
他僵硬著手將指環放進陸雲朝的手心裡,而後收回手,緊緊地攥住。
陸雲朝捏起那枚指環,舉到眼前細看,落日餘暉照在花瓣上,那花瓣顯得通透晶瑩,經脈紋路都看得清清楚楚,像血管一樣。
另一隻手上握著的野花無聲無息地落在了泥地上,陸雲朝將這枚指環戴在了左手的食指上,而後柔聲說道:“走吧。”
江寒酥依然跟在陸雲朝身後,他的目光緊跟著陸雲朝纖細瑩白的左手,他心中竊喜,麵上一會兒冷漠一會兒又忍不住地要笑。
就算陸雲朝不知道戒指的含義,就算陸雲朝沒有戴在無名指上,就算這枚花戒過不了幾個時辰就要枯萎,被丟棄,他也覺得好欣喜。
“殿下快看!”一隻小鹿忽然闖入江寒酥的餘光中,他一邊喊陸雲朝,一邊快速地從馬背上抽出弓箭,彎弓搭箭,瞄上那隻鹿。
陸雲朝回身看去,就見江寒酥手中的弓箭已呈蓄勢待發之勢。
“哎,彆!”陸雲朝跑過去想要阻止他。
江寒酥為了一擊射中那隻鹿,跟隨著在跑動,驟然聽到身後陸雲朝的聲音時,箭正要射出去,已收不住勢,他猛地調轉方向,然而身體的慣性卻導致他向右後方退去。
陸雲朝正趕上來,他見了江寒酥的動作,想要退避開,卻不想腳下有碎石,腳步不穩,一時不及退開。
江寒酥感覺到了陸雲朝在他身後,撞上去的時候他反手一把拽住了陸雲朝的手臂,使勁一扯就讓兩人調換了位置,他重重地摔了下去,陸雲朝則壓在他身上。
陸雲朝的手按在他胸口,他看著陸雲朝近在咫尺的臉,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不過,很快他就扶住陸雲朝的手腕,將他推了起來,因為他害怕陸雲朝發現他劇烈的心跳。
“殿下沒事吧?”他關切地問道,心裡有些自責。
“我沒事。”陸雲朝站起身,見江寒酥還坐在地上,他皺了皺眉,有些不高興,“你還不快起來。”
陸雲朝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他還好,幾乎全壓在江寒酥身上了,身上沒怎麼弄臟。
他將江寒酥拽到自己身前,看他背上,還好地上是乾的,他又壓在了花草上,沒有很臟,他伸手拍了拍,也就不再生氣了。
“殿下不是想要鹿角嗎?為何又不讓射了?”江寒酥不解地問道。
“方才我見那鹿在林間跳躍,靈動可愛,便不忍心傷它了。”陸雲朝解釋道。
“可是殿下之前說想要鹿角時,分明是很喜歡的模樣,真的不要了嗎?”江寒酥不舍得看他願望落空。
陸雲朝見他一副替自己惋惜的模樣,不由覺得好笑,他說:“或許喜歡的東西也未必都要占為己有呢。”
“是。”陸雲朝還是有些糾結的樣子,但終究沒再說什麼。
天色漸晚,江寒酥想勸陸雲朝回宮,但陸雲朝完全沒有要回去的意思。
“既然這個時辰了,不如打點野兔來吃吧”陸雲朝提議道。
一炷香之後,江寒酥和陸雲朝一起坐在火堆前烤兔子。
“今夜月色真好。”陸雲朝揚起臉輕聲歎道,跳動的火光在他臉上映出水一樣流動的暖光,他的眼中也如盛絢爛灼燒的星河。
江寒酥也隨著他的目光看向天邊那輪方升起的明月。
忽然,他神色一變,是因他想起了原書中有提到,他所中的那種蠱毒就是在月圓之夜發作的,他看了看陸雲朝,他也不知道陸雲朝知不知道,或者說是否還記得這件事。
“阿七,暗衛也是要吃飯的吧,不如把這次跟著來的暗衛都叫出來?”
“殿下不用擔心他們,他們自己會吃乾糧的。”江寒酥以為陸雲朝不了解暗衛的情況,向他解釋道。
陸雲朝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阿七,你自己吃肉,讓手下人連口熱的都吃不上,這不好吧,再說,在這林子裡,他們在暗中還是在明麵上,都沒什麼區彆吧。”
江寒酥感到有些奇怪,陸雲朝不像是會關心這些事的人。
“殿下是有什麼事情嗎?”江寒酥詢問道。
“沒事。”陸雲朝不看他,隻是專心致誌地轉動著麵前的那串烤兔肉。
之後夜色越來越深,江寒酥時不時抬頭看看月色,至於兔肉,他根本沒有吃下去多少,如果蠱毒的解藥就隻是普通的藥而已,他一定會提醒陸雲朝給自己解藥,但這解藥是陸雲朝的血,他說不出口。
他注意到,陸雲朝也沒吃幾口,便問道:“殿下沒有胃口嗎?還是不喜歡吃兔肉?要不要屬下去找點彆的食物來?”
“不用了,我吃不下,方才就叫你將那些暗衛喊來一起吃,你不肯,現在這些都要浪費了,辛辛苦苦獵來的呢。”陸雲朝知道他是想借機逃走,怎麼會讓他如願。
江寒酥看了看剩下的兔肉,確實太多了,根本不是兩個人的份量,何況他們兩人還都吃不下。
陸雲朝獵這麼多兔肉乾什麼呢?好像特意為那些暗衛準備的一樣,這太奇怪了。
“殿下……”江寒酥想要問他,卻突然感覺全身上下生出兩股交纏的極端的溫度,讓他一時覺得自己身處在岩漿之中,渾身都是燒灼的痛苦,一時又仿佛被冰封住,身體裡的血液都像凝固住了一樣。
他拚命克製著自己顫抖的身體,告誡自己,這些都是幻覺而已,自己此刻是在溫暖的火堆旁,身體很安全。
然而任憑他意誌再怎麼強大,也難以對抗性烈的蠱毒,他身上開始因劇烈的痛苦流汗,神智也有些不清醒了。
“阿七,要不你還是把他們叫來吧。”陸雲朝像沒有發現他的異常一樣,對他說道。
暗衛們自然是聽命於太子的,其實他完全可以自己把那些人喊出,但他卻偏偏要跟江寒酥商量,江寒酥還是覺得他在這件事上有些奇怪,但他現下已完全顧不得許多,把那些人叫出來吃頓肉應該不會發生什麼危險,況且自己現在這樣,讓其他暗衛貼身來保護陸雲朝也好。
“是。”江寒酥匆匆應了一聲就跑走了。
陸雲朝看著他離開時強裝鎮定的背影,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
他翻動了所有的兔肉,然後就安靜地坐在那等待了,他知道江寒酥不會回來了。
他看著那些現身的暗衛們略顯局促的吃著烤肉,臉上沒什麼表情。
過了片刻,暗衛們全都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不是他們沒有警覺性,太子賞賜的東西,他們怎麼會去懷疑呢?
看著事情如自己預想的一樣順利,他丟下了這些人,向江寒酥離去的地方尋去。
應該是母蠱和子蠱之間的牽引,有時,陸雲朝覺得自己能感覺到江寒酥的方位。
他找到江寒酥時,那人蜷縮在地上,閉著眼睛,渾身都在顫抖。
陸雲朝走過去,蹲下身,輕柔地摸了摸他滿是汗水的臉。
“對不起,我很想知道你的秘密,很想很想,但我……又害怕我不該知道。”陸雲朝歎息了一聲,臉上露出些許哀愁,“就算是我,也會害怕啊。”
第27章 靜夜無眠畫月魂(九)
陸雲朝將江寒酥攬進自己懷裡, 他回憶起種蠱之時江寒酥對他說的話。
“阿七,告訴我,現在你看到的是什麼?”陸雲朝左手托著他的臉, 溫柔地問道,那隻手上還戴著江寒酥送給他的花戒。
江寒酥急促地喘息著, 他陷在可怕的記憶中, 他看到陸雲朝握著長槍在人群中廝殺,遍地都是屍體和血,他的盔甲上、臉上也都是血, 他麵對著千軍萬馬,眼神很冷漠, 毫無懼色,宛如玉麵修羅。
江寒酥很想去幫他, 保護他,替他殺掉那些想要取他性命的人,但那個畫麵中沒有他,他進不去, 隻能焦灼恐慌地看著他。
之後,畫麵一轉, 他又看到陸雲朝騎著馬在茫茫夜色中孤身疾馳, 像沒有歸路那樣決絕, 他知道陸雲朝是要去找熙王。
“不要去, 不要去……”會死!
江寒酥在陸雲朝懷中喃喃自語,他臉色蒼白渾身都是冷汗,身體和內心都在經受著巨大的折磨。
“不要去哪裡?”陸雲朝跟著他的話問道。
“不要去找熙王。”陸雲朝伏在他唇邊, 聽到他斷斷續續地說了這句話。
陸雲朝皺起眉,他不知道江寒酥的話代表了什麼, 十一皇叔,自己與他並不怎麼親近,而且他常年在外遊山玩水,陸雲朝想不出有什麼危急的情況會和他聯係在一起。
“為什麼不要去找熙王?他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