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泥染了雪水,坑坑窪窪的,一頭小毛驢掙脫了韁繩,嗷嗷啊啊叫著踏入泥濘中,一名頭戴灰藍色氈帽的小書童慌張地捧起一個藥罐,吆喝著將它往角落趕。
薑月儘量避開腳下的泥窪,跟著沈翊往屋內走。
她看著沈翊瘦削卻挺拔的脊背,心裡暗自揣摩他將自己引至此處的用意。沈翊丁憂結束後並沒有馬上回到大理寺複職,他被皇帝任命為巡按禦史,北上調查並處置私鹽一案,眼下回京應當是要向皇帝複命的。她還未自大到會覺得沈翊特意選了這破瓦寒窯與自己私會。
她又看了眼帕子一角的繡織的三字——文繡局,隻是那三個字本該是霜白色的,現下已經被大片的血跡浸成了紅色。她隱隱猜到了什麼,甫一跨過門檻,就聞到一種濃鬱到刺鼻的藥味,一個身影撲了過來。
沈翊的指節微動了動,看著那人跪在薑月麵前。
“素娘叩見若嵐公主。”
屋內光線昏暗,薑月適應了一會才看清麵前的光景,第一眼就掃到了眼前人枯黃發髻上的白花。那婦人裝扮的女子抬起頭來,露出一張病弱蒼白的臉,薑月沉靜的臉才有了鬆動,腦海中一個名字呼之欲出。
她有著大夏人特有的高挺鼻梁與深邃瞳孔,在鸞鳳樓時,她喜歡用濃豔脂粉修飾自己,十步開外就能聞到她的香風,美則美矣,眼眸裡卻是黯淡無神的,如今一張臉乾乾淨淨,未施粉黛,因為過分瘦削,眼眶深深塌了下去。她眼神的光卻亮得攝人,襯著她的臉頰越發萎靡枯槁,讓人懷疑這是不是回光返照的征兆。
薑月驚疑不定,將兜帽掀開,向前走了一步,向她伸出了手,“素娘,你怎會在此?”
素娘臉上悲色愈深,眼淚簌簌地落,乾裂的唇滲出血,道:“素娘今日在此,是為求一個公道!”她沒有順著薑月的手站起來,反而更深更低地伏在地上,指尖狠狠抓摳著地麵,指縫黑黃一片,泣不成聲:“求殿下!為妾身做主!”
素娘的臉色忽地變得青白,身子似乎在控製不住地打顫,鬢角滲出豆大的汗,無力支撐一樣歪倒在地。沈翊忙將人扶起,大聲喚道:“蓮生,快將藥拿過來!”
片刻後,薑月從低矮的屋簷走了出來,忽然覺得這片濕軟汙黃的泥地也沒有那麼難聞了。
沈翊也跟著打了簾子,在薑月三步開外站定,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深出了一口氣。
“她的孩子......”
沈翊搖頭,“很難......先將養著吧。”
空氣又滯了滯。
“沈大人既是大理寺少卿,又是永州巡按禦史,遇上百姓喊冤,直接上報朝廷便是。”薑月臉上沒什麼表情,直視沈翊肅靜的麵容,“本宮又不是官府,沈大人大費周折將本宮引來此處,是何意?”
巡按禦史每次出巡都極其低調,往往牽著小毛驢輕裝簡從就啟程了,但朝中有盛傳的一句話:天下貪官汙吏強軍豪民忌憚者唯禦史爾。巡按禦史的官極小,權力卻極大,所謂巡按,即“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斷,沈翊甫一丁憂結束就被領了這令人豔羨的肥差,足以說明元景帝有多看重他。
沈翊的月衣邊緣已經有磨損掉色的痕跡,卻未削減他風光霽月的氣質,麵對著薑月不甚友好的詰問,沈衣不卑不亢,“既然讓下官遇上了這樁案子,自然不會袖手旁觀,隻是......本官擔心本案牽扯到的,不止一個孫大郎。”
薑月不得不佩服他了,“你可知道,孫大郎背後的是誰?”
沈翊頷首,“若是秦王有心包庇,莫說是翻案,恐怕這案子還未上呈到大理寺就被截下來了。這也是下官來找公主的原因。”
“公主若能出麵,這案子會順利不少。”
苦主是文繡局的繡女,於公,薑月不可能看著自己手下的人受了冤屈而默不作聲,這會折損她的美名;於私,素娘與薑月也算是舊識,他清楚同為女子,薑月看過今日素娘這般模樣後不可能會無動於衷。
薑月對上沈翊如黑曜石般的眼眸,心道一句好心機。能在大理寺不斷被排擠境況下熬到少卿這個位置的人,果然是小覷不得。
薑月似乎還在斟酌,“你可有證據?”
“下官已經探查過,素娘的丈夫陳融光出事那段時間,有人曾看到孫大郎在河岸邊徘徊。”
“可有物證?”
沈翊鄭重地從懷中取出一物,遞到她麵前。“這是素娘......事後找到的。”
薑月打開那個帶有鬆柏木香的小匣子,取出一麵銅製令牌,視線掠過那沾了泥汙的“神策軍”三字,她嗅到了冰冷的禁錮的味道,混雜著素娘在裡間的微弱呼吸間隱約的哀吟,通通化作一股無名的怒意,直衝心胸。
她猛地將匣子闔起,胸脯微微起伏,眼裡的猶豫已經儘數消散,望向沈翊,“沈大人要本宮怎麼做?”
薑月回到瑤月宮之時,天色已暗。
蕊心聽到聲響,匆匆打了簾子,正欲開口,就聽到一道男聲自內殿響起,“你去哪兒了?”語氣帶著滿滿的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