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閣終於安靜了下來。
謝襄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他輕拍了拍半倚在床榻的趙嵐肩頭,留下一句“好生照顧殿下”便大步離開了。經過時婧的時候,帶起的風讓她鼻頭一癢,心道難怪方才趙嵐靠近謝襄的時候喉嚨會發癢,這丹藥味簡直濃烈得嗆人!她生生忍住不適,斂首應是。
時婧進到內間的時候,趙嵐已經起了身,背對著門在換上衣。時婧表現得很淡定,掃了一眼轉過臉去鋪開針囊。她自小跟隨父親走街串巷行醫看診,家道中落後她為著籌錢給時遇贖身,什麼下九流的地方沒去過?男女老幼的軀體對她來說都是一樣的,往那一躺,五顏六色的都有,還有無非就是高矮胖瘦的不同。見得多了,實在生不出綺念來。
隻是......她還沒見過趙嵐這樣的......好看!好看!真他娘好看!
時婧想起了還是孩童時的夏夜,母親打著圓圓的黃色蒲扇,慢慢柔柔地講著故事,涼涼的風送到臉上,簾帳輕輕向外鼓動著。她手裡把玩著一個磨喝樂,那是在乞巧節前買的,她學著它的模樣,趴在涼席上,交叉翹起雙腿,歪著頭笑。她輕輕撫摸背上的流暢光滑的線條,涼涼沁沁的,摸久了又有種熨帖的溫潤暖意。她覺得趙嵐的背看上去就很像那個小小的孩兒枕,如同綢緞般絲滑的瓷白。
趙嵐換好衣裳一轉身看到時婧,被嚇了一跳。時婧本以為趙嵐無所謂給她看呢,見狀反應過來他並不知曉自己進來,隻好裝作也被他嚇了一跳,撚著一枚銀針,“怎麼啦?殿下?”
房內還有屏風遮擋,趙嵐還在回想自己方才是不是站在屏風後的,看她這副模樣,輕輕搖頭,暗自鬆了一口氣。時婧複又笑道:“趁著施針這段時間,殿下小憩一下吧。”
趙嵐望了一眼天色,在榻上躺了下來。內裡靜悄悄的,時婧凝神,在穴位上施了針,又將艾條點燃,呼呼地吹了兩下,艾絨滋滋地發出熱氣。她手有些酸,但還是很有耐心地慢慢在趙嵐太陽穴處打著圈。
趙嵐睡著了,他很久沒有睡過這樣安穩的覺了,整個世界隻剩下艾草的芳香,他能感覺到那跳動著作祟的痛被一股暖流逼退,從心胸到四肢再到指尖,潰散出去。在某個瞬間,他覺得貼骨的陰寒消失了,像有一張薄薄的絨被裹住了他,有輕風拂過他的臉,陽光暖烘烘的。
時婧看見趙嵐的臉輕輕揚了揚,她不想驚擾趙嵐,沒有走動,坐在春凳上換了隻手,以一個虛虛環抱著他的動作,自他胸前而過,將艾條伸向另一側的太陽穴。
趙嵐嗅到了清風帶來的藥香,不同於自己常喝的黑黢黢的湯汁,這股藥香極淡,帶著陽光的味道,乾爽又純淨,是他無比向往的樣子。他闔著眼,走進那片藥香,忽然覺得有一雙手將他從曬得溫熱的簸箕上拾了起來,他不覺得害怕,因為托著他的那雙手動作很輕,他感覺到自己落到一個暖和又柔軟的小兜裡,他睜眼朝上望去,看到一雙閃爍著笑意的漆黑瞳孔,而後他感覺眼前一紅,頂上的光被紮沒了。
那雙手托起自己,指尖靈活地係了個結,身邊風景變換,趙嵐也跟著晃晃蕩蕩的。
啊,我成了一個香囊了。
趙嵐有點遲疑地抬起手臂,慢慢嗅了嗅自己的味道,第一次沒有聞到那股刺鼻的味道,他不太確定,又湊近了些再聞了一遍,隱隱有些激動,心道:太好了,我真的變成一隻香囊了,我有自己的味道了。
他還未放下袖子,身後忽然飄來一個嗤笑的聲音:“癡心妄想!”猶如一盆冷水被潑到心裡,趙嵐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他四處張望,隻見人影幢幢,看不清是誰在說話,但鼻尖那股刺鼻的火藥硝石味越來越近了,又有翻滾的硫磺燃燒的惡臭,他聽到香囊主人忽然發出慘叫,心中大駭,伸手將自己扯斷,“不要!”
趙嵐指尖動了動,醒將過來,第一眼就看到了時婧生動的笑臉。她的鼻尖上沁出細細的汗珠子,圓圓的,小小的,像清晨花葉上的露珠。他看著她橫舉著艾條的樣子,忽然想起了托著自己那雙手。
時婧輕輕啊了一聲,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有點不大好意思笑起來:“失禮失禮!”說著將艾條放好,抬起袖子擦了擦。
趙嵐將一張帕子遞給她,望了一眼她略顯單薄的比甲,道:“等回了宮裡,去庫房看看有沒有喜歡的料子,再添置些新衣裳。”他隻當是宮裡賞賜的衣裳不合她心意。
時婧慢慢將銀針取下,回道:“我平日裡走動穿慣了簡便的衣裳,換上衣裙總感覺哪裡怪怪的。”
趙嵐望著她的臉,想象了一下她拎著裙擺的笑靨,彎了唇,“會很好看的。”
時婧應下,取下最後一枚銀針,道:“殿下總是有眼光的,我一定試試。”說罷又歎道:“這頭疾本不是大病,隻是拖的時日長了,損耗了身子,倒牽連出其他病症來。”
趙嵐慢慢起身,道:“我這病,怕是好不了。”
時婧顯然誤會了他的意思,寬慰道:“怎麼會?你聽我的,準能好!”她沒聽到他的回答,奇道:“殿下怎麼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趙嵐很清楚自己的身體,他不是不相信時婧的醫術,而是不相信自己能好,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說與她聽,隻好跟著問道:“什麼不一樣?”
“這個時候肯定是說‘我聽你的’啊!”趙嵐身子弱,閣內燃著好幾個炭爐,時婧的臉被烘得紅紅的,讓人很有摸一把暖暖手的衝動。
趙嵐從善如流,頷首道:“好,我聽你的。”兩人笑作一團,好像完成這樣一個儀式病痛就能全消散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