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意恨不得變成手中的?木雕,沒有感覺。今日?珍娘給她塗的?,正是桃花胭脂, 沾上一點?點?,就可使唇色水潤光澤,色如桃花。
“我,我不是故意的。”
澹台楨的?眼光意味深長:“夫人何須道歉,你?我,本就是正經夫妻。夫人這般主動, 倒讓為夫有意外之喜。”
正經夫妻也?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行非禮之事啊,這可是大街上。雲意很慶幸她戴著帷帽, 否則沒臉見人了。
澹台楨好笑地牽著她走過鬨市:“慌什麼, 咱們溫國民風比虞國開放許多?, 你?這行為, 算不?上異類,不?信, 你?瞧瞧周圍。”
雲意悄悄地四下?觀察, 果然的?, 舉止親昵的?大有人在,女子?大大咧咧地在陽光下?露出明媚的?容貌, 戴帷帽的?極少。有幾個少女見到雲意和澹台楨手挽著手, 不?以為奇,嬉笑著從雲意身旁經過。雲意輕舒一口氣, 麵上的?紅熱消去不?少。
澹台楨麵露微笑, 手鬆開雲意的?柔荑, 往後一攬。雲意的?腰瞬間?抻直了:“你?作甚!”
風吹起帷帽的?一角,露出雲意薄怒的?容顏。澹台楨極愛她這種神情, 特彆是在床上。
“不?讓,那?我換個地方?”
再往下?就是——雲意咬著唇,負氣往前?走。澹台楨低低地笑了一聲,幾步趕上去,重新撈住雲意的?腰。
雲意瞟了幾眼周圍,不?吭聲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這條街道連著雲澤郡最?大的?銷金窟,來?來?往往的?人,自然是開放的?。經過她身旁的?兩位少女是出來?攬客的?,在她不?注意的?時候朝澹台楨拋媚眼,被澹台楨的?冷臉嚇走了。
兩人緩緩走了兩刻鐘,前?頭顯現出沙灘的?輪廓,沙灘之後,是蔚藍的?海,仿佛晴空之下?的?一塊美玉。
滔滔的?海浪之聲合著壯闊的?美景,衝擊著雲意的?眼眸,雲意快步走著,後麵不?自覺地變成了小跑,向著晴空下?的?海奔去。
鹹鹹的?海風吹拂著麵頰,幾隻?海鳥在海麵上自由自在地盤旋。雲意的?帷帽掉了,仿佛最?後一道屏障也?甩開,全身輕盈得像長了雙翅膀。飄揚的?海天霞裙擺,如同散開在風中的?海上花,隨著波紋一層一層地飄蕩。
“慢點?,彆奔到海裡去了。”澹台楨含笑看著雲意,仿佛在看著個抱著禮物的?孩子?。
雲意一直奔到海邊才停下?,海浪夾著淺白的?泡沫舔舐著雲意的?珍珠繡鞋,雲意好奇地撿起一枚剛剛衝到岸上的?貝殼,在陽光下?照著。
貝殼不?大,小小地像發髻上的?寶鈿,深紫的?底色,繞著一圈一圈白色的?螺紋,煞是好看。
澹台楨輕嗤一聲:“這不?算什麼,淺灘裡有一種白螺,拇指大小,洗乾淨後像白玉蘭,串起來?可以當?發飾和項鏈。”
雲意眼睛一亮:“郡王以前?在這裡玩耍過?是哪裡的?淺灘?可以帶我去嗎?”
澹台楨刮刮她的?鼻子?,傲然道:“你?以為本郡王是一個隻?知端坐高閣的?弄權者?溫國的?國土,本郡王大部分都踏足過。”
雲意笑嘻嘻地挽住澹台楨的?胳膊:“郡王威武,可否讓小女子?長長見識?”
澹台楨挑一挑眉尖:看看,這時候就願意貼上來?了,方才摟個腰都不?願的?人也?不?知是誰?
然而,他壓不?下?翹起的?嘴角:“你?給本王什麼好處?”
雲意笑容一凝,捏著澹台楨的?袖口糾結了一會兒,閉著眼睛摟住澹台楨的?脖頸。澹台楨一動不?動,任由雲意動作。這待遇可不?是時時有的?,得好好享受。
但是雲意既羞且嬌,很快就氣喘籲籲,伏在澹台楨的?肩膀上。澹台楨冷冷地哂了一句:“沒用。”握著她的?肩膀反客為主。
仿佛被拉著走進了幽暗的?洞穴,裡麵有小獸在喝水,砸砸有聲。雲意的?手緊緊攥著澹台楨的?衣料,想停,又似乎不?想停。
待澹台楨舍得停下?來?的?時候,雲意站不?住,幾乎整個人掛在澹台楨身上。澹台楨抵著她的?額頭:“如今四下?無人,不?如——”
雲意被燙著似的?彈開:“你?,你?,你?——光天化日?之下?,可知羞恥二字如何寫?”
澹台楨眼中滿是戲謔:“夫人想到何處去了?我是說,如今四下?無人,正好無人打擾我們采貝。”
雲意一雙杏花眸不?自然地閃了閃:“啊,原來?是這樣,那?我們走罷。”
“慢著。”澹台楨抱胸而立:“你?以為我要做什麼?居然能?扯到羞恥二字?”
雲意偏過頭去:“沒什麼,你?彆問了。”
澹台楨攬住她:“你?說出來?,我想聽?一聽?。”
雲意掙又掙不?開,走又走不?掉。惱道:“依你?平日?的?作風,你?以為我會想到什麼!你?自己心?理清楚,何必來?問我!”
澹台楨笑出聲來?,不?再逗她:“到頭來?卻是我的?不?是了,走,為夫帶你?去采貝。”
雲意這才由陰轉晴。
澹台楨所說的?淺灘並不?遠,被岸邊的?幾塊大礁石圍著,自成一方小小的?世界。雲意脫下?明珠繡鞋,裙子?紮在膝蓋上方,露出嫩藕似的?一雙筆直小腿,興高采烈地下?淺灘采貝。
澹台楨走在她身邊護著,防止她不?小心?摔倒,把自己變成一隻?泥猴子?。
淺灘中不?僅有澹台楨所說的?玉蘭花形狀的?白貝,還有一些各種形狀的?其他貝殼,雲意拾得不?亦樂乎:“郡王,你?看這個,四四方方的?,還有這個,比我的?手指還長呢!”
澹台楨眸中漾著細碎的?陽光,唇邊是深深的?笑意:“瞧你?這稀罕樣兒,可以在這裡玩一天。”
雲意待要說話,忽又發現了泥地裡豎著的?新奇玩意兒,伸手去拔。澹台楨來?不?及阻止雲意,雲意已經被哧了一臉水。
澹台楨哈哈大笑。
雲意慌亂地拿出袖袋中的?帕子?擦乾淨臉:“這是什麼啊,會不?會有毒。” 如果有毒,她的?一張臉就毀了。
澹台楨解釋:“這是蟶子?,噴出來?的?水無毒。隻?要撒一把鹽,它就會乖乖地冒頭,哪裡會那?麼費勁。彆說,這可是人間?美味。”
雲意埋怨:“你?怎麼不?提醒我呢?”
澹台楨笑:“你?再等上一息,我的?話就說出口了。”
雲意輕哼一聲,把氣撒回蟶子?上:“我今晚要吃它!”
澹台楨抱著手臂,好整以暇地看著她:“要我幫你??可是我需要拿到好處。”
“什麼好處?”雲意警惕地看著他,卻沒有再自顧自說下?去。
“你?知道的?。”
風吹起雲意耳邊的?發絲,癢得厲害。她把碎發彆到耳後,緩緩地低下?頭。澹台楨清楚地看到,她海貝一般的?潔白耳廓,慢慢地紅透了。
真是可愛。
澹台楨心?情愉悅,指了指旁邊的?礁石:“你?先在上頭休息一會兒,我去尋船主買一包鹽。”
雲意笑著答應了,華貴的?海天霞裙裾隨意鋪在被海水腐蝕得千瘡百孔的?礁石上。兩隻?沾了軟沙的?腳垂下?來?,慢悠悠地晃著,像是沙壤中生出來?的?一株白色鳶尾花。
這一刻,雲意的?心?,似乎變得很大,很大。
虞國的?春明湖太?精致了,精致得像易碎的?琉璃,連腳步都要仔細掂量,連說話都要輕聲細語,生怕一不?小心?就將它震碎了。而雲澤郡的?海是寬闊包容的?,一望無際,與天相接。海風將你?的?外殼敲碎吹散了,給予你?最?大的?自由。
發絲飛揚,遠處風帆招展,在無邊的?海域猶如一片葉子?,鍍上陽光的?金邊。拍著礁石的?海浪一波接著一波,仿佛也?在拍擊著雲意的?心?。雲意心?中激蕩,不?由得站起來?,選了一塊最?高的?礁石,攏著手朝大海高喊。
正在與船家交談的?澹台楨聽?到了,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去。他的?小妻子?站在高高的?礁石上,裙擺飛揚,露出細細的?腳踝,仿佛一株纖細的?水上花。有一隻?白色的?海鷗在空中盤旋不?去,最?後落在雲意身旁,雲意與海鷗對視數息,緩緩地蹲下?,撫摸它光滑的?羽毛。
船家笑道:“公子?,那?位是您夫人?你?們是第一次來?海邊玩罷?”
澹台楨目光未離開礁石,唇邊掛著淡淡的?笑:“拙荊是,我不?是。”
船家了然,瞧了一眼裝著各類貝殼飾品的?箱子?,把一肚子?話咽了回去:“貴夫人一看就是開心?壞了,你?們拾得的?海貨,可以拿過來?我這兒,我家那?口子?,廚藝不?錯的?。”
澹台楨瞧了一眼船內探出的?幾雙好奇眼睛,微微點?頭。船家高興極了,說了許多?吉祥話。澹台楨拿著小包粗鹽,沿著舊路回去。
海鷗察覺來?了其他人,扇扇翅膀飛走了。雲意見到澹台楨回來?,歡快地跑下?去:“鹽拿來?了麼?這裡的?海鳥不?怕人呢,大喇喇地停在我身邊,它似乎想要吃的?,可是我沒有——”
澹台楨溫柔地注視著小妻子?恍若蝴蝶一般朝他飛來?,敞開懷抱迎接她:“跑這麼急做什麼?一包鹽而已,怎能?難得倒我。”
雲意眸光晶亮,挽著澹台楨迫不?及待地捉蟶子?去了。
晴日?悠閒地逛了一天,晃晃悠悠往西去,等雲意心?滿意足地離開淺灘,大海已經被夕暉染得一片赤金。
第037章 第三十七章 海上明月
雲意心情十分愉悅, 哼著一首輕快的小曲:“天之遙,海之畔,千裡波濤, 萬裡明月,相思落何處?”
澹台楨慢吞吞地?跟在後麵,隻著裡衣,外裳皺巴巴地兜著蟶子和海貝,還?在滴水。再一看褲腳,高高挽過膝蓋, 若不是那張臉撐著,活脫脫一個漁民。
雲意一回頭瞧著澹台楨的樣子?, 好笑之餘又有點心虛。若是司南和黎川知道他們明軒霞舉的瀚海郡王被她弄成這幅模樣, 光是目光裡的怨氣就能把她淹沒。
不行, 不能這般回去。
“那個, 咱們找個地?方清洗一下罷。”
澹台楨抹了一把留到下巴的汗水:“天色已晚,看到不遠處的那艘船了麼?我們在那邊吃過了再回去。”
雲意“嗯”了一聲, 抬頭看到澹台楨的俊臉上赫然一道長長的泥巴痕, 更像漁夫了, 頓時忍俊不禁。原來澹台楨手上有泥,一擦汗就帶上了。
“笑話?我?”澹台楨一看手上的泥, 瞬間明白過來。
雲意努力?憋笑:“沒?有沒?有, 小女子?哪裡敢笑話?郡王,隻是今日收獲多多, 小女子?高興罷了!”
澹台楨危險地?笑了笑:“說謊, 罪加一等?。”說完, 看著雲意在晚霞中豔豔動人的笑容,終究未伸手往她麵上抹一把。
“郡王大人大量, 饒恕小女子?則個。”雲意笑著福身。腰身柔軟,細若楊柳,盈盈可握。
澹台楨的眼神暗了暗。
“公子?,夫人,兩位可來了。”船家?隔著老遠就迎出來。
雲意轉頭看去,船家?大約三十多的年紀,膚色黧黑,麵上是海風深深刻出來的痕跡,令雲意想起了海邊的礁石。
澹台楨將外裳兜著的蟶子?給了船家?,船家?連忙接過:“船上腥臭,我家?那口?子?在岸邊支起乾淨的棚子?,給兩位休息,順帶可以賞一賞晚霞明月。我們這風景好,不少文人大老遠跑來作詩呢,幾?年前,還?來了一位虞國的才子?,寫?下幾?首好詩,廣為傳頌。”
“哦?”澹台楨瞧了雲意一眼:“虞國這位才子?是何姓名?”
“似乎姓蘭,叫什麼來著?”船家?皺著眉頭努力?地?想。
姓蘭,莫非是——雲意的心吊起,她記起來了,與哥哥有一次遊曆歸來,的確與她說去見?了大海,還?即興寫?了幾?首詩。他們倆就坐在春明提的一株桃花樹下,喁喁細語。
可是她問與哥哥去了哪裡的大海,與哥哥神秘地?笑笑,沒?有說話?。
船家?想了半日,還?是沒?想出來,赧然道歉:“我是粗人,沒?讀過書,實在記不住了。兩位若是感興趣,我去問問彆人?”
雲意心頭一鬆:“不用麻煩,我們隻是隨口?一問。蟶子?什麼時候能上桌呢,我有點餓了。”
“很快很快,我家?那口?子?做事麻利的,兩位先坐。”
澹台楨道:“船家?,可否借我一身衣裳。”
“好說好說,公子?隨我來。”
於是雲意獨自往棚子?裡走去。棚子?是臨時搭的,十分簡陋,但勝在乾淨,四麵還?垂下來貝殼串,珠簾似的,可見?船家?娘子?用了心。
雲意把玩著貝殼串,往船上看。黑黢黢的船上兩盞昏黃的燈火,倒影在水中,漾著點點波紋。一個勤勞的身影在船上忙碌著,幾?個大小不一的孩子?圍著她,嘰嘰喳喳的。最大的那個女孩兒熟練地?給母親打下手,活脫脫一個縮小版的船家?娘子?。孩子?們穿得簡樸,母親頭上一件頭飾也?無,想來船家?夫婦的生?活,很是不易。
澹台楨換好了衣裳,立在船邊與船家?說話?,船家?麵色惶恐地?推拒著澹台楨遞過來的錢袋,澹台楨說了幾?句話?,船家?點了點頭,又收下了。燈影搖搖,將澹台楨水下的倒影籠得朦朦朧朧。
雲意有些恍惚,在外頭麵對平民的時候,澹台楨冷肅的氣息會收斂起來,仿佛一位氣度出眾的富家?公子?。選擇在這裡用膳,是出於對船家?夫婦的憐憫罷?他這個人,到底有多少麵?
“發?什麼愣呢?”
雲意回過神來,澹台楨已然站在她麵前,粗布麻衣難掩俊朗軒昂。貝殼串在他身後鈴鈴作響,仿佛在吸引他的注意。而他的眼神,專注於她。
“夫君,你看,月亮升起來了。”
澹台楨深邃的目光望向天空,果然見?一輪冰嬋從海麵冉冉升起,水波吸收著月的光華,粼粼有光。波濤如鬆,一層一層地?襲來。天上地?下皆是暗色,唯有月光滿人間。
雲意的眸中盛滿一盞月光,她低頭,看到地?上兩個離得極近的影子?,雲意往澹台楨的影子?裡移了移,兩個影子?便靠在一處,相依相偎。
澹台楨轉頭發?覺,笑了一聲,將雲意攬過來。靠著虛幻的影子?做什麼,緊緊攥在手中的,才是真實。
暗色在麵前鋪展開,那一片甜蜜的含著毒藥的海域,他終究還?是一腳踏了進去,斑斕的海水緩緩上升,他默默地?看著,心甘情願沉淪。
海風徐徐,纖細的身子?籠在強健的臂彎之中,地?上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密不可分。
“公子?,夫人,飯菜都做好了。”船家?在棚外徘徊許久,端著的蟶子?都快涼了,才不得不說話?。
雲意聞到香味,肚子?餓了,連聲道:“船家?,快端進來罷。”
船家?笑眯眯地?擺菜:“蟶子?要放些辣子?才好吃,但是我們不知公子?和?夫人吃不吃得辣,所以先炒了一碟不辣的。”
“我吃得辣,她吃不了。”澹台楨很自然地?給雲意夾了個蟶子?:“再炒一碟辣的罷。”
待船家?走後,雲意好奇地?問:“夫君怎知我吃不了辣?”
澹台楨道:“你這般嬌弱,自然是腸胃不好。你素日吃的食物,也?從未放辣。”
雲意微微一愣,她以為他從不在意她,原來他知道的。
“不是餓了?怎麼不吃?難道看著我就飽了?”
雲意斜眼:“夫君這是誇自己秀色可餐?”
澹台楨的目光從蟶子?落在她身上,意味難明地?挑挑眉尖,雲意恍若被他的目光撫過一遍,全身的汗毛都立起來。她趕緊坐直了,規規矩矩地?吃菜。
船家?娘子?果然很麻利,飯菜陸陸續續地?上齊了。除了蟶子?,還?有一大鍋浮著蛋花的海菜湯,一碟炸花蟹,一碟炒大蝦。顏色鮮亮,香氣四溢。雲意食指大動,隻覺得舌頭都要鮮掉了。
澹台楨見?她吃得香,自己也?吃得暢快,不知不覺,兩人把桌子?上的飯菜掃蕩一空。雲意看著麵前空空如也?的碗碟,隻覺做夢一般。十幾?年來,她都是細嚼慢咽,吃得七八分飽就罷了。吃得這麼精光,可是破天荒頭一回!
“走,去散散步,你吃這麼多,若不消食,待會兒小心肚子?疼。”
雲意順從地?站起來,肚子?沉沉地?下墜,似乎憑空多長了幾?斤。拉開椅子?的時候,她不爭氣地?踉蹌兩下,差點栽倒。
澹台楨無語地?扶了她一把,手再沒?鬆開。兩人踏著銀霜般的月光在沙灘上漫步,身後的貝殼串歡快地?響動,像是活潑的孩子?在對話?。
“公子?,夫人——”身後有腳步聲追來,怯怯的。
雲意與澹台楨回頭,是船主的大女兒追了過來,手上提著一盞羊皮燈籠。小姑娘大約十歲,大眼睛撲閃撲閃的,麵上已隱約可見?少女的秀氣。
“入夜了,海邊黑得很,阿爹阿娘讓我給兩位貴客送燈籠。”澹台楨長得高大,小姑娘的手臂都舉酸了。
澹台楨微微一笑:“多謝你了。”
小姑娘靦腆地?低下頭,隨後又鼓起勇氣問:“兩位貴客還?回麼?阿娘在漿洗公子?的衣裳,夫人的貝殼也?還?放在船上。”
雲意回答:“我們隻是散散步,衣裳和?貝殼我們都會回來拿。”
小姑娘暗自舒一口?氣,阿爹阿娘說兩位貴客有急事要走的話?,她需要問清楚貴客的地?址,好將衣裳和?貝殼送上門。如今兩位貴客會回來,她可以省下好多話?不用說了。公子?與夫人實在太漂亮了,仿佛是天上的星辰,而她是海邊的泥沙,多仰望一眼,都覺得難為情。
雲意看小姑娘可愛,頭上黑黝黝的好頭發?,卻?無一飾物。於是伸手摘下發?髻上的一朵小小的珠花送給她。小姑娘看著小小的珠花,猶猶豫豫。
“這個不值什麼錢的,你拿著戴罷。”
小姑娘雖然很喜歡,但堅決地?拒絕了,光腳跑回去。
珠花在推拒的過程中掉落在地?,難以尋覓,雲意舉著小小燈籠找了半天沒?找到,澹台楨便道:“算了,等?天亮了讓司南他們來找找。”
雲意猶豫了一會兒,遺憾道:“這是我從小一直戴的珠花,不值多少錢,就想送給小姑娘留個念想,奈何她還?是不肯要。”
“看來船家?夫婦雖平窮,但對孩子?們的管教頗嚴厲。”澹台楨道:“你若真喜歡那小姑娘,讓她幫你編一些飾品,這樣就可名正言順地?給她工錢。”
“嗯,我聽夫君的。”雲意彎起眸子?,眸中蕩漾的月光滿得似乎要溢出來。
澹台楨看著小妻子?,忽然想嘗嘗,那月光的味道。
第038章 第三十八章 月下嬋娟
心中?想著, 那便這樣做了。
澹台楨彎腰抱起雲意,朝黑暗深處走去。雲意餘光看到遠處似乎有人影,提著燈籠的手抖了抖:“夫君, 有——有人。”
“他們不會過來的。”澹台楨邪氣一笑。
雲意含嗔帶怒:“澹台楨!”
澹台楨哈哈大笑。
遠處的一眾人影聽見男人的笑聲和女子?的嬌斥,望著黑暗中?的那一星越來越小的燈火,頓時有些窘迫。
年紀最長的沈宕打著哈哈:“這海邊的漁民無人管束,倒是自?在?。”
他們倒是自?在?,可是彆人不自?在?。文令秋翻個白?眼,問身長玉立的領頭人:“蘭大哥, 我們到海邊來作甚?入夜了,看不到浩浩湯湯的壯闊美景。莫非, 蘭大哥要?在?這裡等日出??”
蘭容與笑了笑:“並不是, 數年前我遊曆到此?, 不慎遺落錢袋, 是一位小男孩幫我找回來的,為這錢袋, 他還與旁人打了一架。我拿到錢袋之後, 要?給他酬謝, 他死活不要?。小小年紀,頗具高義。數年過去, 不知他長得如何了?”
眾人明白?過來, 皆點?頭稱讚。洛子?修問:“那位小男孩住在?何處?我們現?在?便過去罷。”
蘭容與道:“我是在?這裡遇見他的,可是沒來得及問他的住處。”
文令秋一指不遠處停泊在?岸邊的船家:“我們去那問一問罷。”
蘭容與點?點?頭。
船家夫婦已經?清洗完澹台楨和雲意的衣裳和貝殼, 在?收拾桌子?上的殘羹冷炙。看到夜色中?忽然出?現?幾個人, 嚇了一跳。
“幾位是?”船家放下了手上的碟子?。
蘭容與上前一步, 將來意說了。船家鬆一口氣,笑道:“我還當是什麼, 就這麼一點?子?小事,勞煩貴客記這麼久。算算時間,都三年多了。”
蘭容與頷首:“這麼說來,船家認得這位小男孩?”
船家娘子?朝船上喚道:“海娃,快下來。”
話音剛落,便聽得登登登幾聲,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跑過來,立在?船家娘子?麵前:“阿娘,水打好了,還有什麼要?海娃做的?”
船家娘子?含笑摸摸他的頭,往蘭容與的方向努努嘴:“你還記得這位貴客麼?”
當海娃一出?現?,蘭容與便認出?來了,等海娃打量他的時候,就目光溫和地回望。海娃撓了撓頭:“認得的,隔壁村的二?牛偷了他的錢袋,我搶回來了。”
文令秋見海娃七八歲年紀,三年前更小,不由得感慨:“小小年紀頗有勇氣,船家,你們教養孩子?教養得很好。”
船家被誇得滿臉通紅:“隻是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罷了,嘿嘿,不算什麼,不算什麼。”
蘭容與拱手:“三年前未曾與船家當麵道謝,是蘭某人失禮。不知船家有何未竟之願,或許蘭某可以為船家達成。”
洛子?修與沈宕聽完,暗自?點?頭。若是用財物酬謝,船家夫婦肯定是不收的。蘭容與此?舉,溫和有禮。
船家本想一口回絕,海娃忽然出?聲:“蘭公子?,我可以跟著你讀書麼?”
眾人的目光皆落在?海娃身上,海娃絞著手,憋紅了臉:“我想和蘭公子?一樣,做個人人都敬仰的文人。”不再居住在?整日吹著海風的船上,與魚蝦為伍;不再小心翼翼地麵對身著光鮮亮麗的人,連開口都覺得赧然。他想和蘭公子?一樣,周身氣度清貴,待人文雅有禮,大筆一揮寫出?來的詩,能得到許多人的稱頌。
船家看蘭容與談吐舉止皆是濃濃的書卷氣,腦中?一閃,恍然大悟:“蘭某?難道你就是三年前詩文傳頌一時的那位蘭公子??”
海娃蒙點?頭:“對對,阿爹,就是他呀。”
船家與娘子?對看一眼,頓時感覺心中?打翻了五味瓶,複雜難言。他們雖然供兒子?上了私塾,但?是因著身份低微,私塾的夫子?對兒子?並不上心,答疑解惑大多敷衍了事。兒子?每回失落地回家,總是悶頭乾活,他們看在?眼裡,心中?也跟著難受。
蘭公子?學問高,風度好,若是能收海娃為徒,海娃的學問必然大有長進。
“敢問蘭公子?。”船家娘子?福了福身:“您居住在?何處?可願意收下海娃?”
蘭容與此?刻也頗為難,他如今有要?務在?身,北盛之行諸多艱險,一著不慎,他有可能命喪黃泉。可方才他說可為船家完成未竟之願,餘音未散便要?拒絕麼?
洛子?修見蘭容與為難,輕歎一聲:“船家,非是他不願,而是我們要?遠行,帶著個小娃娃,著實不方便。”
海娃梗著脖子?說:“我不是小娃娃了,我可以乾很多活。”
船家娘子?猶豫道:“不如,等蘭公子?回來,再讓海娃拜師?不知蘭公子?住在?何處?來往雲澤郡可方便?”
“我們住在?邊境,離雲澤郡很遠。”蘭容與溫聲道:“若是拜我為師,山高路遠,隻怕回家一趟都很艱難。船家與船家娘子?好好商量,若我遠行歸來,海娃依舊要?拜我為師,我便將他帶走。”
船家娘子?一聽孩子?要?去那麼遠的地方,眼淚就下來了。船家連連拱手:“既如此?,那麼等蘭公子?歸來之後,我們再說。”
海娃看了看阿爹,又看了看阿娘,嘴巴抿得緊緊的。
兩方說定之後,蘭容與一行人便返回客棧休息。
月亮已升至最高處,圓若冰盤,上麵的紋路若隱若現?,引人遐想。清涼的夜風從海上吹來,卻吹不散礁石後麵騰騰的熱浪。
玉白?圓潤的腳趾蜷縮著,沙灘上留下許多淩亂的摳痕。海天?霞的波浪裙如一朵飄墜的花瓣,靜靜地落在?一旁。上麵覆著灰藍色的男子?裡衣,海風輕輕吹起裡衣,露出?一角裙擺,很快又被嚴嚴實實覆上。
細細的貝齒咬著寬闊的肩膀,似乎想狠狠咬下一塊肉來,使力的人卻不知道疼似的,兀自?橫衝直撞。
雲意嗚咽一聲,鬆開了牙齒,斷斷續續地嘟囔:“輕——些,我,我疼,啊——”
澹台楨悶笑,這兩個月來,他早就看穿了雲意。外表嬌嬌弱弱,風一吹就能倒,實則韌得很,百折不彎。這才到哪兒啊,她就開始喊疼,他才不信呢。
她和他,在?這一方小小的世界裡,擁有彼此?。風浪都在?外頭,隻有月光能照進來,將她映得如同攏著輕紗的美玉。他的自?持與理?智都丟在?了外頭,剩下原始的他,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沒有打擾,沒有顧慮,他放浪形骸,不知疲倦。
令人麵紅心跳的聲音落在?雲意耳中?,簡直不知如何是好,哭也哭了,求也求了,澹台楨不僅不停,還堵上了她紅豔豔的唇。雲意委委屈屈地纏上精壯的腰,意圖少受些苦。
澹台楨猛地停了一瞬,又重新?攻城略地,比方才更為猛烈。
圓月沿著自?己的軌跡,緩緩移動。熱浪歸於平靜,餘韻纏繞。雲意像一塊毯子?似的平放在?上麵,細細喘息。澹台楨愛憐地將她汗濕的頭發撥到一邊,吻她的額頭。
雲意負氣轉臉。
澹台楨輕笑一聲:“能起來麼,我去打水來給你清洗一番。”
“不!”雲意捂住他的嘴。他這樣去找船家夫婦要?水,多丟人啊。
“那麼這樣,我先抱你回去,剩下的東西?,讓黎川派人來取。”
也隻好如此?了,她現?在?的樣子?,根本見不得人。雲意點?點?頭,同意了。
小姑娘送來的燈早就熄滅了,澹台楨摸索著幫雲意穿衣裳,期間又欣賞了一遍春光,雲意已是累的全?身無力,對澹台楨的所作所為敢怒不敢言。
好在?夜深人靜,一路上回去沒碰見什麼人。回到寢居的時候,叢綠瞧見兩人衣衫不整,郡王脖頸還受了傷,忍不住驚問:“郡王,你們是被打劫了麼?”
珍娘低頭,拉著叢綠去備水了。澹台楨將雲意放在?榻上,雲意瀲灩的唇一撅,轉身向內不理?他。澹台楨哄孩子?似的拍拍她的肩膀,起身出?門喚來黎川。
“你沿著流春巷去海邊,找沿東五裡的船家要?我們落下的衣裳和貝殼。此?外,還有一朵臘梅模樣的珠花掉在?沙灘上,你天?亮再去尋。”
黎川細細地聽了,領命而去。
雲意躺在?榻上,疲倦得時刻都要?睡過去,然而身上黏膩得厲害,不舒服。她從床褥下翻出?叢綠給她做的避子?香丸,放在?鼻下輕輕地嗅。
很快,身後傳來腳步聲,雲意趕緊將香丸放回原處。
澹台楨回到榻邊,見雲意將睡未睡的樣子?,貓兒似的一下一下撫摸著她的頭發。
“郡王,水來了。”
澹台楨豎起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噤聲。珍娘和叢綠忙閉了嘴,放好水後默默退出?去。澹台楨三兩下將雲意剝乾淨,放入浴桶。
雲意腳一軟,差點?沉下去,澹台楨趕忙撈住她:“怎麼跟個小孩子?似的,沐浴都不讓人省心?”
雲意纖長的睫毛掛著水花,顫顫巍巍的:“你是罪魁禍首,還好意思?說?”
澹台楨回想起狂放肆意的時刻,唇邊不由得抿出?一絲笑來。這感覺實在?是身心愉悅,銷魂蝕骨,北盛郊外有片廣闊的平野,入夜後星辰低垂,似可摘取。等回了北盛,他高低要?帶雲意去過夜,次數麼?再說罷。
第039章 第三十九章 珠花刺血
雲意被澹台楨笑得發?毛, 催他走。澹台楨難得沒有強留,喚了叢綠和珍娘進來伺候。
珍娘和叢綠看著雲意身上?的痕跡,皆是紅了臉。雲意惱恨地拍了下桶壁, 結果弄疼了自己。
澹台楨坐在屏風外喝熱茶,聞聲問:“怎麼了?”
珍娘連忙答道:“郡王妃不小心撞到了。”說完又笑:“郡王妃肌膚嬌嫩,孩子似的,要比旁人多?注意些?。”
孩子?澹台楨喝茶的手?一頓,算起來,自雲意入溫國已快四個月了, 他如此勤奮,再加上?多?多?調養, 她也許很快就能孕育他的孩子了。
他與她的孩兒, 會是怎麼樣子呢?
如果是個男孩子, 應該有他的武藝和體?魄, 外能保家衛國,內能庇佑親眷, 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若是個女孩兒呢, 最?好能繼承她娘的容貌, 讀讀書,繡繡花, 彈彈琴, 踏踏青,安穩地度過每一天。
但有一點, 男孩子的眼睛可不能像他的娘親, 否則他責罰的時候, 恐怕下不去手?。
想著想著,心底升起一股澹台楨自己都預料不到的期盼與喜悅, 令他心弦一顫。放下茶盞,澹台楨的目光落在屏風後頭,溫柔如水。
雲意換上?了一件明藍色的雲錦寢衣,長發?鬆鬆挽在腦後。轉出屏風之後也不理澹台楨,徑直在榻上?坐了,等著叢綠為她絞乾頭發?。
澹台楨笑了笑,從叢綠手?中拿過巾帕,揮揮手?讓人退下。雲意蹙眉,澹台楨該不會是要幫她絞頭發?罷?
下一刻,她挽發?的簪子被修長的手?指抽出,三千青絲散落滿肩。澹台楨緩緩地擦著她的發?,平日?裡一呼百應的人,此刻卻有一種小心翼翼的笨拙。
雲意心裡五味雜陳,仿佛看到一位千金小姐在為她劈柴似的,滿滿的違和感。
“郡王,還是讓我自己來罷。”
一回來,又?變成郡王了。澹台楨皺了一下眉,複又?鬆開,依舊溫聲細語:“怎麼?怕我弄疼你?”
雲意孤疑地看向澹台楨,懷疑他方?才在礁石後頭出太多?汗,被海風一吹,發?熱了,此刻的言行舉止,讓她很不習慣。
“不是,夜深了,我想早些?睡,郡王不累麼?”
“累?你覺得我會如此沒用?”澹台楨眼中滿是不屑。
行,這?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雲意怕他待會兒身體?力?行去證明,忙垂眸絞頭發?:“我不是這?個意思,郡王能幫我拿藥膏麼?我後背疼。”
沙灘上?的沙子又?粗又?糲,他又?抵著那?麼久——後背的痕跡,不止是他的傑作?。澹台楨站起來,熟練地從床頭小櫃拿出藥瓶:“你趴好,我給你上?藥。”
雲意柔順地應了,寢衣除下,雪白的背上?紫紅斑駁,仿佛雪地裡的點點落英。澹台楨麵上?泛起懊悔之色,動作?是前所未有的輕柔。
千金一瓶的藥既清涼又?溫和,雲意舒服得喟歎一聲,闔著眼昏昏欲睡。澹台楨擦完藥,拉好衣服,將雲意擁在懷中:“睡罷。”
雲意靠著他的肩膀,尋個最?舒服的姿勢。
“小意,為我生個孩子罷。”聲音如歎,如煙。
雲意眼睫忽地一顫,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麼。沉沉的睡意湧來,她再不能思考,沉沉墜入夢鄉。
遠遠的海邊,海浪漫過沙灘,終究將一切淩亂衝刷。
蘭容與在客棧睡不足兩個時辰,便醒了。
無數的畫麵自蘭容與麵前飄過,如同之前的日?日?夜夜。
時而回到了小時候,白白胖胖像湯圓一樣的他站在床邊,搖頭晃腦地給細細瘦瘦的妹妹講道理,勸她喝藥。時而是他遊曆歸來,與娢兒並肩坐在雲霞般的桃樹下,共品詩文?。滿樹的桃花簌簌而落,風中的芬芳滿溢,卻不及麵前佳人半分笑顏。時而是他滿懷喜悅地將新墳挖開,裡麵睡著的卻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娢兒。他憧憬的美好未來,怦然而碎。
猝然的心痛讓蘭容與無法再入眠,蘭容與索性起身,披上?鬥篷外出。
月已殘,夜已稀。
蘭容與信步而行,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海邊。停靠在岸邊的船塢皆是一片昏暗,船主們依偎著家人,寧靜而眠。遊魂一般的他,是這?世?間唯一的例外。
苦笑一聲,蘭容與尋了一處沙灘盤腿坐下,閉起雙目靜靜地等待日?出。海浪洇濕了他的衣袍,他毫不在意。
也許,迎接一次壯闊的日?出,能將他的傷痛衝淡幾許。
很快,月亮落下去,海天一線之上?,泛起魚肚白。海鳥結伴而起,在海麵上?徘徊嬉戲,發?出愉悅的叫聲。
光亮降臨,蘭容與全身沐浴在天光之中,睜開雙眼。四周的景物躍入眼簾,逐漸清晰。不遠處,有幾塊圍繞的礁石,仿佛沉默的守護者,靜靜地佇立。蘭容與站起身來,朝礁石走去。
站在上?麵,視野將會無比廣闊。
走著走著,蘭容與忽地感覺異樣,似乎踩到了尖銳的硬物。他移開腳,發?現是一朵珠花。珠花用半顆珍珠做花瓣,圍成臘梅的模樣。
蘭容與的眸底,猛然一顫。
他記得這?朵珠花,娢兒很喜歡,經常會戴著。猶記當年桃花下讀詩,她如雲的發?髻上?插著的,也是這?朵珠花。
娢兒她來過這?裡!蘭容與四下張望,卻皆是空空。昨夜的點點滴滴不停地湧來,蘭容與閉上?眼睛。
剛來時碰到的男女;遠去的一盞小小燈火;船家收拾的一大桌子菜和兩套碗筷;掛在岸邊晾乾,與四周格格不入的潞綢男袍。
蘭容與猛然睜開眼,急促地去尋昨日?的船家問一問,船家剛剛起床,見到他嚇了一跳:“蘭公子,您怎麼來得那?麼早?”
“船家,昨夜你可有見過一位姑娘,十六七歲,遠山眉,杏花眸,眼睫很長,就是氣血不足,唇色淺淡。”
船家看蘭容與神色緊繃,仿佛發?生了什麼大事,一直緊張著。一聽蘭容與這?麼形容,立刻想起來了:“唔,您說的是昨夜與夫君同來的那?位小娘子麼?長得仙女似的,還特彆?溫柔,我們跟她說話,大氣兒都不敢出,怕把她吹飛了。”
是她,真是她!蘭容與仿佛被淋了一場急急的冷雨,凍得發?顫,猛地向後退了幾步。
船家大驚:“蘭公子,你怎麼了,要不要找大夫來看看?”
“不用了。”蘭容與麵色蒼白得幾乎透明:“今日?我問的話,請你不要告訴第三個人。”
船家本不是多?嘴的人,聞言立刻答應:“蘭公子,你放心,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蘭容與俯身作?揖:“多?謝船家了。”
“不必不必,蘭公子,您真的不坐坐?”
“蘭某無礙,隻?是忽然覺得頭疼,回去休息休息就好了,告辭。”
船家看著蘭容與略微佝下去的背影,心裡猜測著蘭容與與貴人娘子的事情,小聲嘀咕:“小娘子的夫君待她很好哇,蘭公子為何這?般失魂落魄?莫非——”
船家悚然一驚,明白了了不得的大事,趕忙閉緊嘴巴關上?門。
紅日?從海平麵躍出來,陽光噴薄而出,照得海麵金紅一片。蘭容與沐浴在溫暖的日?光之中,瑟瑟而行。
原來他們昨日?遇到的那?對男女,就是澹台楨與雲意。若是存在一點點對雲意的尊重,怎麼會不顧她的意願強行在外放肆。他從小如珠似寶,想捧在手?心裡的妻子,居然被溫國人如此侮辱。不知娢兒是懷著怎樣的屈辱侍奉澹台楨,柔弱的她,隻?怕連拒絕都不敢。
一滴殷紅的血從低垂的袖中落下,滴在鞋麵上?,染紅了蘭容與的鞋麵,洇成一朵豔麗的紅梅花。蘭容與舉起手?,才發?現珠花的尖端已刺進了他的掌心,鮮血如珠。
疼麼?疼啊,娢兒,真疼啊。
“蘭大哥,蘭大哥,原來你在這?兒啊,可讓我們好找!”文?令秋氣喘籲籲地從遠處奔來:“我們大夥兒都找了你半個時辰了,洛大哥說你可能在這?兒,果然的!”
蘭容與盯著手?中的珠花,仿佛凝固了,不言不語。
文?令秋順著蘭容與的目光看去,驚叫:“蘭大哥,你受傷了啊!快放開這?珠花。”
蘭容與被這?叫聲驚醒,慢慢地轉過頭來:“令秋,是你?”
“是我啊,蘭大哥,你怎麼了?大夥兒都在找你。”
光影在蘭容與眸中移動,慢慢有了生氣:“出了何事?”
文?令秋道:“唔,是這?樣,雲夢澤的暗樁給我們回應了,沈先生找你回去商量呢。”
蘭容與點點頭,收起珠花:“走,回客棧。”
文?令秋支支吾吾:“蘭大哥,你的手?——”
“無甚關係,正事要緊。”
兩人匆匆回到客棧,其餘幾人都聚集在蘭容與的房間等著,見到蘭容與和文?令秋歸來,皆長舒一口?氣。
沈宕拿出一張紙條:“昨日?去流春巷巷尾的第三塊磚後放紙條,天明之前去看,已經換成了這?個,隻?是上?頭一個字也沒有。”
蘭容與把白紙舉起來嗅了嗅,道:“用的是透明蠶絲,上?頭還有桑葉的味道。取染料一刷,自然會顯出不同。”
沈宕眼睛一亮,自去安排。
第040章 第四十章 郡君夫人
郡王與郡王妃已居觀滄海三天, 不日啟程,郡王妃安好。
沈宕看著凸顯出來?的字,心裡打鼓:“原來澹台楨也在這兒, 蘭公子,咱們是不是得快些走?”
這個主兒,在虞國可是人人聞之色變,還是避著些好。
文令秋嗤笑一聲:“怎麼,他有三頭六臂?沈先?生,您膽子這麼小, 去到北盛覲見的時候,豈不是要腿肚子打?抖?”
沈宕寬和的臉頓時漲紅:“我自然是比不上文公子武功高?, 膽氣?足。隻是我們這一行本就艱難, 還是謹慎起見, 勿要節外生枝為妙。”
文令秋冷哼一聲, 洛子修連忙打?圓場:“沈先?生,令秋年少?氣?盛, 您勿怪。隻不過我們雖然為著安全隱秘行事, 好歹也是正正經經的使臣, 就算亮出身份也無妨。況且,郡王妃與——是故國舊人, 也許能?提供些有利的消息也未可知。我們這一次北上的目的之一, 不就是遊說郡王妃麼?”
沈宕沉默下來?,在一行人中, 他的官銜僅次於蘭容與。因著在朝中無甚靠山, 才被推出來?與蘭容與同行。任命書下來?的時候, 家裡?愁雲慘霧的,隻求他留得性命歸家。
他亦是胸無大誌, 一路上唯蘭容與馬首是瞻,但聽到澹台楨的名?字,他實在忍不住膽寒,這才提議快走。
蘭容與溫柔地看著字條最後的幾個字,慢慢折起來?:“大夥兒收拾一下,明?日啟程。”
沈宕輕舒一口氣?,率先?走出去,文令秋皺眉看向?洛子修,動了動嘴,最後什麼也沒有說便走了。
屋裡?隻剩下蘭容與和洛子修,洛子修看著好友,語氣?篤定:“你要獨自去見她?”
旁人不知道雲家的內宅秘事,洛子修作為蘭容與的密友,卻是一清二楚,一度還為他們安排好了去處,誰知,天意弄人,落到如今這樣的局麵。
蘭容與轉過身來?,麵對洛子修:“你知道的,我不見她一麵,於心難安。”
“但是你何必獨自行動,令秋武功高?,讓他陪著你去。”
“你忘了?我與令秋師出同門,論劍術,我不比他差。再說,多?一個人多?一份危險。”蘭容與推開窗,看向?天空的流雲:“這是我一個人的決定,若是我回不來?,你們就按原定的計劃去北盛。”
洛子修握了握拳頭,深感無力。他了解蘭容與,一旦做了決定,就不會輕易改變。而?他能?力有限,也做不了什麼,唯有寄希望於雲夢澤的暗樁,能?夠妥帖安排。
“容與,寫信罷,我去送。”
“子修,謝謝你。”
洛子修苦笑:“我們多?年的好友,對我,你不必言謝。”
蘭容與握了握洛子修的手,眉眼溫文。待要斟酌書信,忽有飛鏢破空而?來?,直直紮入床柱之中。飛鏢尾部?,掛著一管細細的竹筒。
兩人吃了一驚,洛子修伸出窗外去尋,四下空空,人影難尋。
蘭容與拿下竹筒內的紙條,遞給洛子修:“是他給我的私信,今日酉時,東郊集市。”
洛子修皺眉:“東郊集市是外族人群居之處,魚龍混紮。這幾日聽說要舉辦異域集會,每日人來?人往,恐怕——”
蘭容與負手而?立:“人來?人往,豈不正好。”
雲意沉沉的一覺醒來?,頗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意味。轉頭透過床帳掀起的一角朝外望去,明?媚的陽光越過窗台照在睡蓮淡紫色的花苞上,花苞的紋路清晰可見。光束之中,遊動著細小的灰塵,自由自在。
“姑娘,您醒了麼?”
“嗯。”雲意懶洋洋地閉了閉,然後才應答。
叢綠推門而?入,熟練地把床帳掛在鑲金嵌玉的如意勾上,服侍雲意洗漱:“郡王一大早就出去了,特特吩咐下來?,姑娘睡到幾時就是幾時,誰也不許吵。”
雲意淡淡的遠山眉搭下來?:“提他做什麼?”
叢綠見狀笑了:“奴婢不過隨口一說,您就當沒聽到便成了。本想聽郡王的吩咐,奈何今日有客要登門,奴婢隻得喚姑娘起來?了。”
能?讓下人違拗澹台楨的意思,來?客身份不凡。雲意坐在梳妝鏡前,問?:“來?人是誰?”
叢綠拿起象牙雕花的梳子:“是郡君的夫人,名?喚顧淑慎。昨日就下了帖子,說是今日酉時要來?拜訪姑娘。奴婢本來?要等姑娘回來?之後稟告的。可是——”
可是她被澹台楨磨得半死不活。雲意氣?鬱:“現下是什麼時辰了?”
“未時一刻。姑娘梳洗之後再用些午膳,時辰將將好。”
雲意點點頭:“把那套天水碧的褙子與撒花裙取出來?,今日穿。”
叢綠應了一聲,給雲意梳起高?高?的淩雲高?髻,插上雙雀梅枝銜珠簪,戴上紅珊瑚項鏈,兩邊步搖燦燦,恍若神仙妃子。
雲意不自在地扶額:“太重了,拿下來?一些。”上一次戴這麼多?這麼重的頭飾,還是和親出嫁之時。
叢綠不樂意:“姑娘,今日來?的可是郡君夫人,雲澤郡如此富貴,她肯定穿金戴銀的,您也得裝扮些,才能?壓住她。”
雲意好說歹說,叢綠才除下兩支步搖,饒是如此,嘴唇還不高?興地抿得死緊。雲意笑問?:“昨日我不在,你可有出去玩耍,雲澤郡那麼大,好玩的地方肯定不少?。”
叢綠搖搖頭,珍娘一得閒就被崔大人纏著,過小日子去了。在格木與她走得頗近的世子爺澹台懷瑾,也不見蹤影。她一個人上街,玩什麼呢?
想到澹台懷瑾,叢綠神色暗了暗,心裡?悶悶的。想來?重入繁華地,世子爺肯定樂不思蜀,再也不會來?找她一個小小的丫鬟討吃的了。可惜了,她本以?為可以?經營起一條人脈的。
一時下人端了飯菜上來?,雲意著實餓了,比平日多?叫了半碗飯。叢綠擔心雲意積食,自去廚房做些涼拌小菜。
下了樓,忽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搓著手走來?走去。叢綠頓住腳步:“百星?”
百星見到叢綠,眼睛一亮:“叢綠姑娘,您可算下來?了。”
叢綠看到他熟悉的表情熟悉的語氣?,心裡?猜到了什麼,沉默著不說話。
百星笑得見牙不見眼:“叢綠姑娘,我們世子病了,夢裡?喊著要吃花饅頭。下人們買了好多?店裡?的過來?,結果都不合世子的口味,他全吐了。您看,您行行好,給世子爺做一些。”
叢綠翻個白?眼:“世子爺天潢貴胄,什麼山珍海味沒吃過,怎麼會惦記平平無奇的花饅頭?這是無聊,來?消遣奴婢了。百星,你去回複世子,今日郡君夫人到訪,叢綠不得閒了。”
百星一愣,今日倒是不好催了,但是回去麵對世子那模樣,又乾著急,這可怎麼好呢?
正躊躇,叢綠已經轉身走了。百星無法,隻得先?離開。
叢綠空著手回來?,雲意詫異:“涼拌菜呢?”
“嗯?”叢綠這才想起出去的目的,連忙轉身:“奴婢忘了,這就去。”
出門的時候,還差點撞到剛進來?的珍娘。
珍娘扶住叢綠:“小心!”
叢綠含糊兩聲,看到樓下已無百星的身影,匆匆下樓。珍娘一麵進屋,一麵笑:“郡王妃吩咐她做什麼急事?風風火火的。”
“我就多?吃了半碗飯,她趕著給我做涼拌菜。”雲意笑笑。
珍娘道:“方才我碰到了世子爺的隨從百星,他麵色不太好,可是找郡王妃有事?”
雲意手上一頓,擱下碗筷:“他並沒有進來?找我。”
“唔,也許是找彆人呢。”珍娘看雲意吃得差不多?了,便過來?伺候雲意喝湯。
雲意信念微轉,以?前在格木,百星與叢綠便走得近,這一次莫不是來?找叢綠的,說了什麼令叢綠心亂的話?
想來?,自從來?到雲澤郡,世子爺澹台懷瑾仿佛蒸發了似的,從未在她眼前出現過。
“世子爺現在住在何處?”
珍娘回答:“郡君給世子爺安排到了隔壁巷子裡?的旭園,崔崐去過一回,說比我們這裡?略小一些,但是也寬敞的。他聽旭園的下人們說,世子爺不知怎麼了,成日懨懨的,茶飯不思,也不像以?前那樣愛玩愛逛了。”
“約莫是病了罷。”
話音剛落,叢綠端著涼拌木耳進來?了,放在桌上:“姑娘,您吃一些。”
珍娘一麵倒茶一麵看著叢綠:“臉色不好,是累著了?”
“沒有,剛才在風口站了一會兒,有些頭疼。”叢綠勉強笑道。
雲意看了叢綠一會兒,吃下幾口木耳:“既然不舒服,那就下去休息罷。”
休息?沒事乾更要胡思亂想了。叢綠忙拒絕:“奴婢不是這麼嬌貴的人,晚上早點睡就好了。”
正說著,一個丫鬟進來?稟告:“郡王妃,郡君夫人來?了。”
“把人請到前廳,看茶。”雲意漱完口,整理一下儀容,便帶著叢綠和珍娘往前廳去。
遠遠地,便看見一位身著縉雲緙絲褙子,十二幅緗葉色馬麵裙的婦人。待走近了,那位婦人站起身來?,笑盈盈地行禮:“請郡王妃安。”
“郡君夫人請起。”雲意連忙道。
顧淑慎直起腰來?,露出明?媚如霞的一張麵龐,新月眉,秋水眸,眼神活潑,未語人先?笑。滿頭秀發梳成利落的高?髻,用蓮花孔雀冠固定,簡單而?不失身份。身上若有若無地,散發著一種草木的清香。
這位郡君夫人,是個活潑利落的美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