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第四十一章 玉蘭花樹
兩人相互打量著對方, 顧淑慎笑出聲來:“不知郡王妃對我的?容貌滿意否?我自聽到格木神女的?傳聞,便對郡王妃心生向往。今日一見,才知傳言並?非誇大其詞。”
雲意也笑了:“郡君夫人鮮豔明媚, 郡君大人有福了。”
顧淑慎擺了擺手:“郡君夫人怪拗口的?,郡王妃喚我名字便好,或者叫我小名嫻嫻,我今年二十一,虛長郡王妃幾歲。”
“既然如此,那麼嫻姐姐也彆喚我郡王妃了, 可喚我娢-姮兒。”
顧淑慎連連稱好:“我自?小調皮,所以父親母親給?我選了‘淑’‘慎’‘嫻’做名字, 希望我能文?靜一些?, 可惜啊, 我天?生好動, 什麼名字都鎮不住我,哈哈。不像姮妹妹, 人與名字匹配得緊, 溫柔小意。”
她語調得趣, 聲音清脆,極容易讓人心生親近, 不多時兩人就褪去了初見的?青澀與客套, 姐姐妹妹叫得極為順口。
“姮妹妹,這兩套衣裳, 我一見就知道極為襯你, 所以讓繡娘改了尺寸送過來, 你瞧,我眼光不錯罷?”
雲意問:“嫻姐姐, 你如何知道我的?尺寸?”
顧淑慎擠擠眼睛:“自?然是?問了知道的?人呀。郡王對妹妹,可是?了如指掌呢。”
一抹紅浮上雲意如雪的?麵頰,她垂眸去喝茶:“嫻姐姐,你嘗一嘗這千層雲片糕,好吃的?。”
顧淑慎不打趣她了,兩人聊了一會?兒閨中話,顧淑慎道:“今日東郊有集市,大多是?外來人競技表演,還有吐蕃金發碧眼的?美人鬥舞,不知姮妹妹是?否有興趣,與姐姐同?去。”
雲意不忍拂她的?意,但身子酸軟,與顧淑慎閒聊多時,又犯困了。正?猶豫,顧淑慎又說:“我家馬車鋪著厚厚的?軟墊,妹妹大可以在車上睡一會?兒。這一次競技表演三年一次,若是?錯過了,可有得等了。三年之?後,不知你我還是?否還能相聚。”說罷,麵露遺憾。
雲意見狀,鬆口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與姐姐同?去,有不通的?地方,還請姐姐多多提點。”
“好說好說。”顧淑慎拉過雲意的?手,笑得燦爛:“你讓丫頭收拾收拾,咱們準備出發罷。”
雲意想著叢綠不舒服,要留她在府裡,叢綠絞著手指想了想,同?意了。雲意吩咐珍娘略收拾了一番,隨著顧淑慎登車離去。臨行前寫了簡信,讓叢綠給?澹台楨送去。
澹台楨此時恰好在聶思?遠處,兩人聽完叢綠的?話,聶思?遠無奈:“拙荊生性?活潑,自?從聽聞郡王妃格木雪山下的?美名,就一直神往,這一次,可讓她逮住機會?了。”
澹台楨笑了笑,問叢綠:“郡王妃她可說幾?時回?”
叢綠回答:“沒有,兩位女主?子聊得興起,並?未想到此處。”
聶思?遠道:“那異域集會?三年一次,熱鬨非凡,許多人流連忘返,住上一兩日也是?有的?,況且——”
澹台楨斜眸看他:“流連忘返,住上一兩日?”
聶思?遠莫名覺得有些?冷:“是?,是?啊。”
“既然如此熱鬨,那麼我們也去瞧瞧罷。”
聶思?遠瞳仁微震,郡王殿下這般冷峻的?人,居然想去看集會??方才看完了北盛來的?奏報,明明神色倦怠想要回觀滄海休息。
“怎麼?”澹台楨看到聶思?遠的?神色,麵露不悅:“本王去不得?”
“自?然是?去得的?。”聶思?遠暗自?抹一把冷汗:“下官這就命人去準備馬車。”
叢綠看此間無事,默默地退下了。
出了郡君府,太陽曬得人頭腦發脹。叢綠默默走了一段路,忽地聽見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師傅,您可是?全雲澤郡最?出名的?糕點師傅了,您想想辦法呀。”
叢綠轉身,看到百星拉著一位胖胖的?廚娘說話,廚娘大概是?出來得急,麵上沾了少許麵粉,愁眉苦臉的?,看著有些?喜感。
身旁有路人嘀咕:“這誰啊,肚子裡饞蟲上腦了?杜娘子的?臉都能擠出黃連汁來了。”
“我在這看了半刻鐘了,似乎是?有錢人家的?下人,惹不起。”
“喲,怪不得呢,我說杜娘子在雲澤郡是?有名有姓的?,怎麼讓人隨意拉扯。”
叢綠目光一閃,往前走幾?步,藏在麵具攤後頭,聽得杜娘子回答:“小祖宗,您就饒了我罷,小婦人做的?東西不合貴人的?口味,改了十幾?次都不成,小婦人已經把畢生功力都用上了,您就饒了小婦人罷。”
百星連連歎氣:“能找的?我都找了,連您都不成,我還能找誰去?大夫說了,我家爺再吃不進東西,就要虛脫昏迷了。”
杜娘子無奈:“小哥,您在貴人身邊伺候那麼久,難道沒看出來貴人是?心病?您還是?找根源罷,莫在我這浪費力氣了。”說完,甩袖子走了。
這回苦瓜臉從杜娘子處轉移到了百星臉上,百星仰天?長歎:“完了完了,我還是?再去找找郡王爺罷。”
這麼看來,世子爺是?真病了,而不是?胡謅來消遣她。到底是?什麼病啊,連大夫都治不好。
百星垂著頭往郡君府去,澹台楨聽了,冷冷丟下一句:“又鬨什麼幺蛾子?若是?他今夜再不吃,就讓黎川拿著軍棍去治,想必出一身汗,病就好了。”
百星縮著頭出來,無法可想,垂著頭往前走。叢綠想著澹台懷瑾在樹林裡尋過她一回,好歹是?一份恩,腳下鬼使?神差地跟著百星走了。等她停下,人已經站在旭園的?門口。
門房朝百星使?眼色:“後頭有位漂亮的?姑娘一直跟著您,您彆是?惹了啥桃花債罷?”
“去去去,胡說八道什麼,我這些?天?為了世子爺頭發都快白了,哪還有心情?惹桃花債!”
“真的?,真有姑娘一路跟著您過來。”
百星一回頭,就看到了躊躇的?叢綠,他揉了揉眼睛,大喜過望:“叢綠姑娘,你是?來看世子爺的?麼?快進來!”
叢綠撫了撫頭發:“我就是?買菜路過——”
百星可不管這些?,一疊聲地把叢綠往裡讓,叢綠輕歎一聲,緩緩往裡走:“你們世子爺究竟怎麼回事?”
“唉,我們這些?下人愚笨,猜不出來世子爺的?心思?,他又不願意說。”
叢綠笑了:“你們問不出,不會?找解語花來問?”
“找了呀,我找了香秀樓的?頭牌過來,結果世子爺瞟了一眼就把人給?轟走了。”
這回叢綠也納悶了,世子爺的?心病,到底是?什麼?
兩人說著到了廚房,百星把廚房裡愁眉苦臉的?下人都遣退了,滿懷期待地看著叢綠,叢綠心中好笑,麻利地做了一屜紫瓣黃蕊的?雕花饅頭。百星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到了菩薩下凡。忙不迭地捧著饅頭走了,就算被燙得齜牙咧嘴也不介意。
叢綠洗乾淨手,站在門外。花饅頭做完了,按理說她應該走了,可是?門外的?玉蘭花太香,她忍不住站在樹下抬頭,琢磨著去摘哪一根枝頭上的?玉蘭。
身後有腳步匆匆而來,時緩時急,叢綠轉身,嚇了一跳。
來人一臉胡茬,麵色灰暗,頭發亂糟糟的?,不知多少天?未曾打理,身上的?外袍鬆鬆地穿在身上,仿佛是?隨手披的?。若不是?那一雙明亮如星的?眼睛,叢綠險些?認不出這就是?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的?澹台世子。
“世子爺,你——”
澹台懷瑾心下有些?懊悔沒有收拾齊整,但是?一吃到熟悉的?味道,他就什麼都顧不上了。萬一來晚,她就走了呢。
這幾?天?,他其實一直在較勁,跟自?己較勁。他想看看,叢綠這個丫頭到底在他心裡,紮了多深。
想他自?少年時期,就在胭脂堆裡打滾,見過的?美人不計其數,為何偏偏遇到叢綠這小丫頭,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她上上下下都可愛,簡單的?事情?也能看出彆致來,一日不見,總覺得缺了些?什麼。
這些?感覺令澹台懷瑾覺得匪夷所思?,甚至懷疑叢綠在自?己身上下藥,圖謀不軌。因此一到雲澤郡,澹台懷瑾就把自?己關起來,找幾?個大夫來看病。
結果,他十分健康。
澹台懷瑾倒在榻上,望著窗外搖曳的?玉蘭花樹,忽地覺得這花香,十分惱人。
隨後幾?天?,他腦子裡空空的?,心裡也空空的?,渾身提不起勁兒,連以前喜歡的?美人兒也沒了興趣。送到嘴邊的?飯菜,更是?沒滋沒味,都懶得吃。
百星急壞了,他卻懶懶的?。這幾?天?,他已經明白,他一個堂堂世子爺,確實是?栽在了叢綠那個丫頭身上。隻是?,他要怎麼把叢綠這丫頭要過來?
若是?直接和堂哥提,他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會?被痛斥一番;若是?和堂嫂提,她就一個從故國帶來的?貼身丫頭,必定舍不得。最?好的?情?況就是?,叢綠自?己願意和他走。
澹台懷瑾腦子轉了許久,在叢綠越發疑惑的?目光中清了清嗓音:“叢綠,你願不願意跟著我?”
風簌簌而過,白玉蘭花瓣落了幾?朵,掉在叢綠的?發髻上,叢綠卻渾然不覺。耳中鼓蕩的?聲音讓她的?全身發燙,世子爺這句話,到底幾?個意思??是?換個主?子去伺候他,還是?——彆的??
第042章 第四十二章 不治之症
“世子爺, ”叢綠垂下眼睛:“您身邊不缺人伺候,您若是實在想吃奴婢做的糕點,去那邊說?一聲就是了。奴婢一直跟在郡王妃身邊, 不想離開。”
澹台懷瑾急急上前一步:“我不是要讓你過?來做丫頭,我,我是想讓你做我的身邊人。”
身上的血似乎一下子回流進頭頂,叢綠麵色通紅,仿佛被人仰頭灌下一壺烈酒。她?既羞且怒,本想破口大罵, 但礙於對方身份太高,不想給自家姑娘惹麻煩, 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 才低下頭行禮:“世子爺後院繁花眾多, 叢綠隻是狗尾巴草罷了。世子爺一時興起, 叢綠不敢應,還請世子爺三思。”
澹台懷瑾滿心期盼著迎來叢綠喜悅的嬌顏, 沒想到會是這麼冷冰冰的回複, 不敢相信:“你聽懂了麼?好好的主子不做, 寧願做丫頭?”
叢綠不再看他:“奴婢身子不適,先退下了。”
“誰允許你走了!”澹台懷瑾拉住叢綠的手臂:“你為什麼不答應, 你告訴我?”
叢綠扭過?身子, 誰知?澹台懷瑾看著?瘦,生氣起來力道卻大, 她?怎麼掙都掙不開:“世子爺, 奴婢蒲柳之?姿, 實在配不上世子爺,世子爺在嬌花叢中略坐一坐, 就會忘記奴婢了。”
澹台懷瑾忽地想起來自己的名聲風流在外,他以前不屑於解釋,現在栽了跟頭,頓時氣惱:“誰說?我後院繁花眾多?小爺我是看她?們好好的花兒要爛在泥裡,才幫她?們贖身,放她?們自由,不信你回北盛看看,我可?曾養過?一個?外室?納過?一個?妾室?那些個?女子走的時候,無?不對我感激涕零。”
叢綠大敢意外,珍娘私底下跟她?笑言,世子爺年少起就在脂粉堆裡打滾,未曾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定是郡王嚴加錘煉的結果。誰會知?道,真相竟然會是這般。那些被他贖身的女子,全都散儘了,未留一人。
“世子爺。”叢綠看著?他真誠的神色,麵色不由得和緩下來:“奴婢佩服您的善心,但是奴婢還是不能?答應您。”
“你是怕我對你一時興起,很?快就始亂終棄?”澹台懷瑾鬆開手,張開雙臂納香入懷:“我原本也是這樣認為,但這幾天過?來,我已?經看清楚了我的心,不信,你聽——”
叢綠訥訥無?言,她?的耳朵貼著?澹台懷瑾的胸口,清晰地聽到了如鼓槌一般的心跳。
“聽到了嗎?它?是因為你,才跳得如此劇烈。這幾日我獨自躺在榻上,它?死水一般平靜,隻有夢到你的時候好些。你答應我來我身邊,我會待你好的。對了,你想不想知?道,我夢到了什麼?”
叢綠一聲一聲地聽著?,胸腔裡的那顆心似乎也受到了感應,越跳越快。男子獨特的氣息湧入鼻中,叢綠血液逆流,開始不可?控製地眩暈。
昏暗的樹林,肮臟的泥土,帶血的草屑,無?助的呼喊,惡俗的蕩笑——這一切仿佛一隻無?形的手,掐住叢綠的脖子。叢綠幾乎不能?呼吸,死命推開禁錮著?她?的懷抱,向前奔逃。
措手不及的澹台懷瑾被抓了好幾道,火辣辣地疼。他顧不得臉上的傷,追向叢綠。叢綠此時已?不記得身在何處,隻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快跑,快跑,趕快逃離這裡,跑得越遠越好!”
澹台懷瑾捂著?脖子上的傷口,一抬眼,水綠色繡白蝴蝶的裙角,已?經沒影了。
“叢綠!”他忍著?疼痛,快步追上去。
百星見主?子恢複了食欲,心情大好,摘了一籃子樹上新鮮的水蜜桃,要給主?子和叢綠姑娘送去。沒想到剛拐個?彎,迎麵飛來一道殘影,猛地撞過?來。百星頓時跌了個?仰倒,眼冒金星。
還未回過?神來,就看見世子爺火急火燎地跑過?來,抱起地上的人:“叢綠,你怎麼了?可?有受傷?”
百星摸著?後腦勺:“哎喲,是叢綠姑娘啊?怎麼跑得那麼急?比兔子還快——”話?音未落,瞄到世子爺脖頸上的抓痕,怔住了。
世子爺和叢綠姑娘?!叢綠姑娘跑這麼快,莫非是世子爺用強?世子爺玉樹臨風,還有對人永強的時候?看世子爺脖頸的抓痕,似乎非常激烈。
幾息之?間,百星已?經補出一場癡男怨女的大戲,眼睛軲轆軲轆轉。澹台懷瑾瞪了百星一眼,低頭看懷裡的人。叢綠眼睛發直,冷汗一直從額頭滲出來,打濕了她?的鬢發。
“去尋大夫。”澹台懷瑾一把橫抱起叢綠。
百星嚇了一跳,連忙去請大夫去了。
叢綠仿佛在叢林中跑了一夜,昏昏沉沉,疲憊至極。隱隱約約,她?聞到了一股草木的清香,人的說?話?聲,似乎在水中沉浮著?,時隱時現。
“身體無?恙——大約是以前受過?刺激,神魂不穩——開了安神湯。”
叢綠睜開眼睛,一轉頭就看到澹台懷瑾與大夫在交談,澹台懷瑾已?經換了一身玉色葡萄紋錦袍,金簪束發,既英俊又貴氣,而她?呢,剛發了病,身上黏糊糊的,既虛弱又醜陋。
聽到動靜,澹台懷瑾望過?來,不顧還有旁人在場,走過?來扶起她?:“醒了?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叢綠抬眸看澹台懷瑾,他雙眼映著?她?蒼白的麵容。說?起來,他與澹台郡王有相似的眉眼,但是更秀氣一些,認真關懷起人來,脈脈含情。
然而,不提身份,她?這殘破的身子,又怎麼能?入世子爺的眼。當他發現一切,看待她?的目光會是怎樣?嫌棄,厭惡抑或是憤怒?無?論是哪一種,她?都不想看見。
自那夜起,她?已?經決定了此生不嫁,不會更改。
“世子爺。”叢綠喚著?澹台懷瑾,目光卻望向大夫。
澹台懷瑾會意,揮揮手讓大夫退下,坐在床邊:“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關於她?莫名其妙的病。
叢綠點點頭,她?穿好鞋站起來,正色道:“世子爺,您身份尊貴,相貌又英俊,以後會有一位與您匹配的女子常伴左右,奴婢無?才無?德,無?福消受您的垂愛。”
澹台懷瑾站起來,向她?靠近:“你的病是怎麼回事?是因為這個?,所以你不敢應?”
叢綠一直後退,心中的羞惱難以言喻,眼見他一副追問到底的架勢,叢綠實在待不下去了,推開他就跑。澹台懷瑾反手一撈,撈了個?空。人撞在床沿上,發出一聲響。
叢綠腳步一頓,依舊頭也不回地走了。
百星匆匆進來,扶起澹台懷瑾:“世子爺,你這是怎麼了?”
“沒事。”澹台懷瑾得意一笑:“有人誇我尊貴又英俊。”
“啊?哦。”
叢綠魂不守舍地一路出門?,不妨有人喊住她?:“姑娘,你怎麼走了,來來來,把這碗安神湯喝了。”
原來是大夫,叢綠接過?藥,鼻尖透過?苦澀的藥味,又聞到了草木香氣,她?不由得問:“大夫,您是用什麼熏香,怪好聞的。”
大夫一愣,舉起自己的袖子聞了聞,笑道:“這不是熏香,老夫幫著?內子養蠶,這是桑葉的味道。”
“原來是這樣。”叢綠笑了笑,忽地想起這熟悉的感覺從何而來了。郡君夫人顧淑慎,身上也有桑葉的味道。
莫非郡君夫人,也喜歡養蠶?
也許是馬車布置得過?於舒服,雲意與顧淑慎上車不久,沒說?幾句話?,雲意便靠著?車壁睡著?了。
等醒來的時候,卻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雲意心頭一驚,連忙坐起來。
身下是暗紅色團紋的床褥,頂上承塵繡著?大片絢麗的荼蘼花,華麗而又豔俗。外頭呼喝聲此起彼伏,嘰裡咕嚕不知?說?甚。雲意剛一起身,就被房中濃濃的熏香刺激得打了一個?噴嚏。
“妹妹醒了。”顧淑慎放下茶盞。
雲意這才發現顧淑慎就坐在床邊的圓桌旁喝茶,她?揉了揉眼睛,問:“嫻姐姐,我們怎麼在此?這是何處?”
顧淑慎笑了笑:“我們已?經到了東郊集會,見妹妹實在睡得香,我就做主?停下來,尋了一處胡姬客棧休息,等妹妹睡醒了再說?,妹妹不會生我的氣罷?”
原來是胡姬客棧,怪不得充滿異域風情。
“不會的。”雲意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勞煩姐姐將珍娘找來,我略梳洗一下,就可?以出門?了,外頭是開始雜耍了?如此熱鬨。”
“不急。”顧淑慎頓了頓,說?話?忽然變了意味:“姮妹妹,今日有一位虞國的故人想要見你。”
雲意殘留的迷蒙頓時不翼而飛,她?訝異地看向顧淑慎,不敢置信:“你,你是虞國的暗子?”
顧淑慎神情飄飄,不置可?否:“他就在衣櫃後頭,你一打開,就會見到他。”
雲意心中警鈴大作,郡君夫人是虞國的臥底,說?出去是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但還有一種可?能?,郡君夫人在試探她?,她?一旦表現異樣,就會引來滅頂之?災。
“郡君夫人。”雲意正色道:“您是什麼身份,來人是誰,我不感興趣。若是您再說?莫名其妙的話?,我就回去了。來人,來人!”
話?語落在地上,仿佛被厚實的地毯吸了進去,外麵依舊一片死寂。雲意越發緊張,手慢慢摸上紅玉鐲子。
正僵持著?,衣櫃的門?忽地從裡麵推開了。身姿如玉的人影緩緩走出。緋紅的帳幔在翩飛中勾上他的衣袖,他慢慢拂開,露出芝蘭清芬的麵容。
“莫怕,是我。”
第043章 第四十三章 剖心摧肝
顧淑慎避出外間。
帳幔輕輕地落下, 仿佛一場易醒的夢,下一刻就?變成流雲散去。溫醇的聲音如同一縷看不見的絲線,將她的身體係住。她似乎墜入了幻境, 一半停留在這?間胡姬客棧之?中,另外一半,卷入了時間的漩渦,回到春明堤的桃花樹下。
蘭容與左手緊緊攥著用以遮麵的昆侖奴麵具,微微顫抖。她穿著天?水碧的蟬翼綢褙子,同?色撒花裙, 妥帖得如同?第二層肌膚。在這暗紅的房間裡,天?水碧衣裙流轉出淡淡的鬱金色, 仿佛籠了一層光。
一百一十?九天?, 他們整整一百一十九天沒有見麵了。無數個孤清冷寂的夜晚, 他坐在寢居長滿青苔的台階上, 被回?憶與悔恨輪番侵蝕。
他早該發現替嫁的端倪,因為娢兒與妹妹感情那麼好, 為何?會如此平靜, 沒有一次尋他哭泣?都怪他被遠離朝堂紛爭、與愛人雙宿雙棲的美夢衝昏了頭腦, 一心一意等待著和親那日?的到來。
一百一十?九日?,他從小認定的佳人已經嫁與彆人, 而那個人, 甚至沒有給?她一場像樣的婚禮,給?她一個確切的名分。他的娢兒, 不應該被人如此對待。
如今, 他們隻隔著十?步的距離, 卻已經物是人非,咫尺天?涯。蘭容與的右手舉了舉, 又頹然?放下。
“你怎麼來了?”雲意呼吸轉急,撫上心口。
蘭容與頓時心焦,一腳踏破時間的洪流,來到雲意身邊:“娢兒,娢兒!”
熟悉的氣息帶著微微竹葉冷香靠近,雲意眸中的濕潤搖搖欲墜,抓住蘭容與的手冷如寒霜:“與哥哥,你不該來的,快走。”
蘭容與熟練地從雲意的荷包中取出雪凝丸給?她服下,起身倒水給?雲意送服:“娢兒,我來得隱秘,無妨的,你不必擔心我。”
雲意小口小口地喝了半盞水,緩過勁兒來:“與哥哥,你是如何?來的,顧夫人她——”
蘭容與瞧著雲意濕潤的嘴角,將茶盞擱在一邊,從袖口抽出一方素淨的錦帕,要為雲意擦拭,雲意卻接過來,輕聲道謝。蘭容與心頭苦澀,在雲意身邊坐定。
“我領了出使?溫國的差,為安全起見,便?隱秘入境。路過雲澤郡,聽說你在此處,便?想?見你一麵,你還好?麼?”
入溫國之?後深深隱藏起來的種種情緒霎時間破印而出,她一直為活著而努力,好?不好?,是不敢想?的。但——澹台楨,似乎對她有幾分真心。
於是她道:“與哥哥,你彆擔心我,你看我穿金戴銀,沒有吃苦。與溫國國君借兵,想?必很不容易,與哥哥此行,怕是艱難重重。”
“你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雲意便?將望雲大酒樓的所得說了,蘭容與的眸間浮起溫柔的波光,粼粼如金。他就?知?道,他的娢兒不像外表那麼柔弱,她在艱難之?中,仍分出了一份心,來關心他。
其實?他並不關心借兵是否成功,虞國朝廷如此腐朽,換個人坐上皇位又如何?。他還有另一個目的。她在澹台楨身邊,已經夠艱難了,他要想?辦法帶她走。
“娢兒,你萬事?小心,如履薄冰的日?子不會太長了。我已在謹慎計劃,帶你離開溫國。十?月初八,你去北盛清月巷歐陽繡莊,會有人接應你。”
十?月初八,就?是三個月之?後了。
雲意怔怔地看向蘭容與:“我真的可以走麼?”
“你當然?可以,虞國內亂,溫國暫坐壁上觀,等著虞國鬥到最薄弱的時候收漁翁之?利。雲家人已經在邊境與雲將軍團聚,自守明都兩州不尊皇命。溫虞兩國現在都暫時不會動上下一心,鐵桶一般的明都兩州。”
“與哥哥,你是要送我回?明州麼?”
“先去明州與雲將軍團聚,接下來再轉去何?處,由雲將軍安排。我知?你擔心你離開後,澹台楨會遷怒雲將軍。但兩國戰火,本不該由你一個弱女子抗下。雲將軍夫婦,雲鏑,雲灩都迫切地希望你能回?家。”
“回?家——”雲意輕輕念著,仿佛唇齒之?間都生出無儘的甘甜。親人們的笑顏浮現在眼前,她無法拒絕。
“好?,十?月初八,清月坊歐陽繡莊,我記下了。”
蘭容與溫文一笑,上前握住雲意的手,雲意卻下意識抽回?了。蘭容與的手僵在半空,緩緩落下。雲意撇過頭去,不讓蘭容與看到眼淚:“與哥哥,我已不是當初的雲意了。”
“娢兒,無論你變成如何?模樣,在我心中巋然?不動。”蘭容與從袖中拿出蓮花玉佩:“它此生,隻屬於你一人,我心匪石,不可轉矣。”
蓮花玉佩質地溫潤,觸手冰涼。雲意腦中,卻忽然?浮現出另一個傾長的身影。
冷峻強勢之?中,藏著一絲絲溫柔。
雲意站起來,目光堅定:“與哥哥,既然?有機會重獲自由,娢兒便?不想?再受束縛,天?地之?大,自有一番光影浮動。與哥哥的姻緣,不在娢兒這?裡,必定另有佳人與你相配。”
蘭容與大受震撼。這?是說,以後她將暢遊天?地,自梳不嫁?亂世之?中,纖纖弱質,如何?成行?
“娢兒,世道艱難,女子更應該在閨閣之?中,受夫君庇護。你經曆不幸,難免想?偏了去,無妨,此事?我們以後再議。”
雲意笑了笑,她料到了答案。虞國的禮法以夫為天?,女子一生的軌跡,是注定了的,她的想?法,未免驚世駭俗了些。
這?時,門開了,顧淑慎閃身進來,對蘭容與低聲說:“你得走了,思遠和郡王正在往這?邊來。”
“娢兒——”蘭容與心有不舍,卻不得不走了。
雲意福身:“與哥哥珍重。”
蘭容與深深看雲意一眼,轉身進入櫃子。顧淑慎去關上櫃門之?時,聽得他輕輕說了一聲:“謝謝。”
顧淑慎眸中閃現出一絲厭惡,雲意看得分明,心中隱隱約約升起怪異之?感。
“妹妹,我喚珍娘進來伺候你。”
雲意默默點頭。
顧淑慎出去片刻,珍娘揉著眼睛進來:“夏日?綿長,奴婢不小心睡著了。車上帶了一件櫻紅繡折枝蘭的襦裙,一套歐碧色繡黃色棣棠花的褙子馬麵裙,郡王妃想?穿哪一套?”
雲意隨意道:“第一件罷。”
珍娘答應一聲,很快叫人打來熱水,伺候雲意洗臉更衣。發髻剛剛梳好?,便?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澹台楨一身群青色繡墨色竹石的錦袍,頭發高高束起,好?似出門遊玩的貴公子,手裡還拿著一隻盛放的海棠。
“聽說你午歇剛起,看到路上一株海棠開得正好?,就?摘了一朵給?你添妝。”
珍娘笑著退開,走之?前還不忘帶上門。
澹台楨走過來,抬手為雲意將海棠花簪在發上,兩人的麵容一同?映在鏡中,如月照明珠。
“郡王爺,您怎麼過來了?”
澹台楨一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頭,另一手專注地調整海棠花的位置:“異域集會三年一次,來湊湊熱鬨。”
“唔,這?樣就?很好?。”雲意伸手覆上澹台楨的手背,玉白的手指,如同?半盛開的蘭花。
澹台楨輕吻雲意的麵頰:“嗯,真好?看。”
雲意眉頭輕蹙,隨手拿幾根珠花簪上,澹台楨一直在身後懶洋洋地等著她。雲意覷他一眼,站起身來:“郡王,咱們走罷,郡君大人與嫻姐姐該等久了。”
澹台楨抬眸看她,一動不動。
雲意無奈,小貓似的拽一拽他的袖子:“夫君,該走了。”
澹台楨這?才反手握住雲意,施施然?出門。
聶思遠與顧淑慎在走廊儘頭牽著手說話,顧淑慎眼風瞥見澹台楨他們出來,笑道:“郡王,妾身請您示下,是先去看胡姬鬥舞,還是昆侖奴千斤頂?胡姬鬥舞就?在樓下大廳,座位已經訂好?了。昆侖奴在街邊表演,適合與民同?樂。”
澹台楨轉頭看雲意,雲意心中仍有波瀾,隨意道:“就?看胡姬鬥舞罷。”以澹台楨的冷峻神態,熱鬨的人群會自動避讓出一個圈,太顯眼了。
顧淑慎笑著稱是:“這?裡是三樓,二樓是給?有身份的人安排的雅間,窗戶正對著樓下大廳,視野極佳,咱們這?就?下樓罷。”
聶思遠笑眯眯補充一句:“酒水菜肴都已備齊,隨時可以上桌。”
安排十?分妥帖,四人緩步下樓,路過不少雅間,裡麵未透出半絲聲音,可見隔音不錯。
顧淑慎推開訂好?的雅間,裡麵屏風插花一樣不缺,甚至還有鏡子與胭脂水粉,想?來是為女眷專門準備的。
“郡王爺,妾身不知?您和夫君來,若是覺得胭脂味而濃,妾身讓小二重新布置一番。”
澹台楨不以為意:“不必麻煩。”
於是大家落座,窗邊最好?的位置自然?是給?了澹台楨與雲意,聶思遠與顧淑慎坐側麵一桌。
雲意從窗戶望下去,大廳下設一座高台,兩旁坐著樂師,在調試著手中的樂器,穿得花枝招展的胡姬在招待客人,笑如蜜瓜。
眼見著人熙熙攘攘地坐滿了,招待客人的胡姬站上高台,清了清嗓音:“眾位看官,我是此間酒店的主人黛姬,這?廂有禮了。”
第044章 第四十四章 驚鴻一瞥
酒
樓裡不少人都認識黛姬, 笑著起哄:“黛姬,大夥兒?就算不認識你,也認識你的算盤, 坐在這裡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人為著你這間酒樓傾家蕩產呢。”
黛姬啐了他一口,叉腰道:“我黛姬在雲澤郡經營十幾?載,一向童叟無欺,否則一個異域女子?,如何在雲澤郡立足?”
“嗬, 那就要問郡君大人了。”
黛姬的麵色頓時?沉下來,澹台楨與雲意幾乎同時看向聶思遠, 聶思遠老神在在地喝茶:“黛姬的酒樓是納稅大戶, 賬本齊全, 賬目齊整。況且, 除了些小打小鬨,從未出過大事。”
顧淑慎也笑道:“夫君從不與黛姬直接接觸, 不會有什麼瓜葛, 郡王放心?。”
澹台楨轉眸, 雲意的目光在聶思遠與顧淑慎身上多流連了一會兒?,這對夫婦, 還真是?滴水不漏。
上頭說話間, 那?名提郡君大人的男子?自覺失言,隱在人群中不見了。黛姬繼續說:“——此次鬥舞不僅關係到勝負, 還關係到進?北盛的名額。鬥舞第一名, 可以入皇宮獻舞, 得窺聖顏。”
周圍的人都?驚了,進?宮獻舞, 得窺天顏,這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若是?得聖上一句誇讚,一點賞賜。就算以後青春不在,地方官也會另眼相看,後半生不至於太過淒涼。
場子?一下子?熱起來,後頭的舞姬們豎起耳朵聽了,無不躍躍欲試。黛姬看氛圍不錯,十分滿意,當即宣布比賽開始。
雲意才經曆了一場剖心?摧肝的相遇,再加上昨夜的勞累,觀舞便有些心?不在焉。澹台楨的手指搭在桌邊,漫不經心?地敲著。與澹台楨雲意的靜默不同,聶思遠與顧淑慎則話語不斷,時?而品評著舞姬的步調與舞姿,說些悄悄話,時?而品嘗著糕點,指出哪一家更好。雲意聽著身後的徐徐話語,眼皮不由得耷拉下來。
“好!”下滿暴發出一聲喝彩,雲意的眼皮又支棱起來。她困倦地往下看,不少?人都?舉著花站起來,往高台前麵的兩個紅綢竹筐裡投。
顧淑慎解釋:“每兩隊鬥舞結束之?後,看客們就選擇相對喜愛的那?一組投花,獲得花最多的那?對獲勝,進?入下一輪。”
雲意點點頭,眼光慢卷之?間,忽地發現?一個驚人的側臉。雲意大驚,待要定神去分辨,那?人卻驚鴻一瞥,再難尋覓。
耳後仿佛被冷風一吹,冒出細小的疙瘩。高台下的舞姬裙擺搖曳,白白的肚皮晃得人眼花。人們的笑聲,喝彩聲和鼓掌聲揉在一起,混作一團。
雲灩,她仿佛看到了雲灩!但願是?錯覺,雲灩此刻應該和父母兄長在明?州城內,每日?歡快地練騎射,揮馬鞭罷?
神思恍惚之?中,櫻紅衣袖拂過桌麵。茶盞應聲落地,碎成幾?瓣,上好的龍鳳團茶流了一地。
澹台楨皺著眉頭,翻過雲意的手掌檢查。顧淑慎捂著帕子?掩嘴笑:“雖是?打翻了茶,怎麼一股子?酸味兒??”
聶思遠摸摸鼻子?:“郡王殿下龍姿鳳章,也難怪會被舞姬們惦記。”
雲意這才知道此時?無數舞姬的目光在澹台楨麵上流連,恰好能有借口掩飾自己的慌亂,便低下頭默認了。
底下的舞姬千嬌百媚,不知澹台楨看上了沒有?她忽然打碎茶盞,擾了澹台楨觀舞的興致,澹台楨會生氣罷。
可是?雲意未抬頭,所以沒有發現?澹台楨並無不悅,隻?是?查看雲意手掌未曾受傷之?後,鬆開了眉間的“川”字。
“郡王爺。”雲意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低低說:“我隻?是?一時?氣憤,若您實在喜歡,也可以收在身邊,妾身會善待她的。”
澹台懷瑾深邃的眸子?忽地浮起點點碎冰,寒氣迸發:“你以為你是?什麼身份?敢來安排本郡王的身邊事?”
雲意心?中一刺。是?了,她就是?個戰敗國送過來的美人罷了,既無身份說話,也無資格生氣。隻?怪這幾?日?過得太好,讓她差點忘記了自己的處境。
“郡王教訓得是?,妾身僭越了。”
話未說完,澹台楨怫然站起,麵色陰沉地離席而去:“無趣!”
聶思遠與顧淑慎麵麵相覷地站起來,沒敢說話。雲意欠身告退:“郡君和夫人留下觀舞罷,我與郡王先回去了。”
顧淑慎不好留她,隻?得命人包了一些糕點給雲意:“從出來到現?在兩個多時?辰了,妹妹什麼都?沒吃,這些糕點拿在車上吃罷。”
雲意輕聲道謝,守在雅間外?的珍娘見她出來,指指樓梯:“郡王一路下樓去了,走得極快。”
“拿著。”雲意把糕點丟給珍娘,提起裙擺去追。然而澹台楨人高腿長,等?雲意衝出門口,早已人影杳杳。
四周人來人往,沒有一個認識的麵孔,雲意愣愣地站在人群之?中,像一隻?被遺棄的小兔子?。
不遠處走來賣藝的雜耍人,一麵揮舞著刀槍一麵噴火,引得陣陣驚呼。偏偏雲意直直地站著,不曉得躲。眼看火苗就要燒上雲意的長發,斜刺裡伸出來一隻?手,將雲意拉開。
“眼睛長那?麼大是?擺設麼,連噴火都?不曉得躲。”
雲意倉皇地抬頭看澹台楨,日?影都?攪碎在杏花柔波中:“郡王您去哪兒?了,妾身找不到您。”
澹台楨深深地凝視雲意,他其實就隱在大門後頭,眼看著雲意為了尋他倉皇四顧,茫然無措。心?裡獲得了奇異的得意,和一絲竊竊的歡喜。
得意與竊喜,稍稍平複了他的無名怒火。
“找什麼?我就在你身後。”
雲意小心?翼翼回答:“是?妾身眼拙,沒看到您。”
澹台楨扶她站好,冷著臉往前走,雲意聲音幾?乎低不可聞:“酒樓在後頭——”
“誰說要回酒樓?”
雲意閉嘴,乖乖跟在他身後,他走得很快,雲意追得辛苦,還是?趕不上。
“夫君,你等?等?我。”
澹台楨走了幾?步,還是?停下了,等?雲意走近,冷嗤:“不是?要逛集市?這點路就走不動?”
雲意隻?得求饒:“夫君,我實在是?累了,昨夜您——”
淺淡的唇忽地咬住,不說了。
澹台楨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越發低垂的脖頸:“我怎麼了?”
四周人來人往,簡直像把雲意活魚似的在鍋裡煎,雲意捏著袖子?邊沿,聲如鴻毛:“你,你總那?樣——”
氛圍忽地變得燥熱起來,仿佛綿綿的春雨連成絲線,纏綿著彼此。
雲意受不住,轉身就走,澹台楨悶笑兩聲,打橫抱起:“走,回去。”
來的時?候雲意乘坐顧淑慎的馬車,而聶思遠與澹台楨皆是?騎馬而來。回去之?時?澹台楨不欲雲意勞累,向聶思遠借馬車。聶思遠便道:“我們也玩得差不多了,一起回罷。”
幾?人在酒樓下說話,樓上有位妖嬈的胡姬看澹台楨俊美不凡,丟了張香帕撩撥:“這位公子?,今夜來玩呀。”
澹台楨任由香帕落地,抬眼去看雲意。雲意隻?是?仰頭瞧了一眼胡姬,十分平靜。
心?中怒火複燃,越燒越烈。澹台楨躍上馬背,沉著臉走了。
“郡王?”聶思遠示意妻子?陪著雲意,快速上馬追出去。
經此一日?,雲意看顧淑慎的目光變了樣,安靜不多言。顧淑慎卻似什麼都?未發生一般,依舊笑語盈盈。
四人回到內城,已是?月上柳梢頭,便分開歸家。才走到觀滄海樓下,珍娘正要扶雲意上去休息,卻聽得澹台楨沉聲道:“去庭院中央跪著。”
珍娘不知澹台楨怒氣從何處來,忙忙要下跪,澹台楨冷冷地睨著雲意:“不是?珍娘,是?你。”
雲意猛然抬頭,眸中閃過不解,委屈,詢問,最後化為死水一般的柔順:“是?,郡王。”
澹台楨拂袖上樓。
珍娘急道:“郡王息怒,天色已經晚了,郡王妃一點飯菜都?沒吃。何況海邊夜裡風大,郡王妃身子?弱——”
一記眼風掃來,珍娘未說出的話噎在喉嚨裡,啞了聲。
“珍娘,不必為我說話。”雲意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默默地跪下,櫻紅色的裙擺蜿蜒如花。
澹台楨腳步一頓,而也僅僅隻?是?一頓,便走了。
珍娘無法,喚人去尋叢綠,自己則站在旁邊陪著。一是?怕雲意難過,二是?擔心?雲意的身子?。
雲意神色平靜,纖弱的身子?跪得筆直。影子?投在尚有餘溫的地麵上,恍若一支傲骨的蘭草。
“郡王妃,郡王爺正在氣頭上,待會兒?就好了。”
淺淡的唇角扯開一絲笑,澹台楨這是?在告誡她要記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妄想隨意安排他的身邊人。在集市上他雖然稍微消了點火,卻還是?決意要懲治她。
畢竟,他可是?軍中鐵血的將領,虞國聞風喪膽的瀚海郡王。隻?是?讓她跪下,也許對澹台楨來說,已是?優待。
風送來海邊鹹濕的氣息,膝蓋開始隱隱作痛。
雲意盯著自己的影子?,忽地想起很多年的某一天,還是?半大孩子?的雲鏑看她老是?悶在家裡,就偷偷帶著她和雲灩去附近的山上玩。他們設陷阱抓野雞、下河撈河蚌,玩得不亦樂乎,等?到回府,天都?黑了。
迎接他們的,是?雲闊的雷霆之?怒。除了她,雲鏑和雲灩都?挨了打,最後三?個人齊刷刷被帶到祠堂,跪足一個時?辰。
雲意看著雲鏑和雲灩受傷,嗚嗚地哭,雲灩也跟著哭。雲鏑明?明?被打得最重,齜牙咧嘴喊疼的當口,還得抽出一分心?安慰兩個痛哭的妹妹,外?頭看守的丫頭們都?忍不住笑了。
此刻,清月高懸,她孤零零地跪在彆國的土地上,是?有些想家了。
第045章 第四十五章 顧惜性命
郡君府的馬車穩穩地停下, 聶思遠與顧淑慎如往常一般相攜回寢居。當寢居的大門合上,房中隻剩下夫妻二人時,顧淑慎麵上的笑意如同破舊石像上斑駁的油彩, 片片剝落。
聶思遠站著看了妻子很久,方道:“嫻兒,我知道你心中有?氣,你本可以不幫我的。”
顧淑慎冷笑一聲:“你以為我願意?我們顧家百年?望族,沒得被?你拖累,我可不想讓年?邁的祖父母, 陪著你蹲大獄。”
聶思遠默了?默:“嫻兒,要不我們還是和離罷。若是出事, 我一人擔下所有?。聖上雖有?顧慮, 念在顧家百年?望族, 多年?來安分守己, 顧家依舊可以全身而退。”
顧淑慎眼睛紅了?:“你求娶我的時候說過什麼,現在忘得一乾二淨了??你所謂的一生?一世, 不離不棄, 隻是哄人的把戲?也對, 這?十幾年?來,你的戲唱得比名角還要好, 把我們顧家騙得團團轉。聶思遠我告訴你!你最好走一步看一步, 謹小慎微,若是捅破了?窗戶紙, 我咬死你!”
說完, 摔門而出。
聶思遠頹然跌坐在太師椅上, 俊朗的麵容印滿深深的疲憊。
多年?前的夏日,當他洗乾淨一身的灰泥, 局促地站在水房外頭?,不知該往何?處去的時候,一個身著桃紅襦裙的小姑娘笑著過來瞧他,聲音比出穀的黃鶯還好聽:“你就是新來的哥哥麼?長得好俊呢!”
自?此?,他在顧家居住,身邊經常會出現顧淑慎的身影。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待顧淑慎客氣而疏離。可是顧淑慎全然不理會這?些,隻要她想,她就會出現在聶思遠麵前。
聶思遠拿她沒法子,心裡默默對自?己說,隻是一個小妹妹而已。
然而,兄妹融洽的假象並沒有?維持多久。及冠後?得某一個夜裡,他做了?難以啟齒的夢,夢中的女子,赫然是“妹妹”顧淑慎。
聶思遠看著狼藉不堪的被?褥,再也不能騙自?己。
很快,他收拾行囊進北盛趕考,高中之後?順勢留在京城做官。隻要離得遠,很多不該有?的情分,都會慢慢淡去。
顧淑慎一直寄信給?他,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同他說。他在孤燈下細細讀著信件,有?時候回,有?時候不回。
漸漸地,顧淑慎的信越來越少,直到一封也無。他數著日子,忽地發覺自?己清楚地記得每一封信寄來的時間,信上的內容,寫?信者的語氣。
再後?來,他得到了?雲澤郡羅家上門提親的消息。嗬,怪不得不寫?信了?,原來是打算要收心嫁人。
聶思遠本以為?自?己會釋然,但狂卷的嫉妒與衝天的憤怒燒滅了?他的理智,他無法忍受彆人對她行夫妻之實,想一想都是肝腸寸斷。
大醉五日後?,他癱倒在地上,望著頭?頂婆娑的樹影,心想:算了?罷,偷得一日便是一日,便讓他自?私一回。
第二日,他上書陳情,請求外放。
又一月,他回到雲澤郡,當初那個穿著桃紅襦裙的小姑娘已經長成了?明豔活潑的少女,狡黠地對他擠眼睛:“嘿嘿,羅家提親都是假的,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聶思遠哭笑不得,還能如何?呢,他心尖上的姑娘,隻能由他來寵了?。
往事一幕一幕如潮水漲落,聶思遠坐起身來,衣襟上水珠滾落。他一手擦臉,才發現滿臉是淚。
月影西?斜。
雲意已經跪了?半個時辰。
這?期間司南和黎川都來過,驚異地看著跪在中央的雲意,以為?自?己昏了?頭?。崔崐拎著酒壇子從他們身旁經過,懶得理會這?兩隻呆頭?鵝。
珍娘頻頻望向?樓上,期待著郡王爺能快點消氣。郡王妃這?邊,她好話歹話都說儘了?,郡王妃卻似沒聽見似的。偏偏最得郡王妃信賴的叢綠病了?,昏昏沉沉睡著,幫不上忙。
相?比珍娘的焦慮,雲意卻出奇地淡定,仿佛受罰的不是她自?己。
“珍娘,關於郡君和郡君夫人,你知道多少?”
珍娘的確跟崔崐打聽過郡君一家,既然雲意想知道,她就和盤托出。
郡君聶思遠今年?二十有?六,幼時家中遭遇巨變,母親不堪父親暴行,殺夫入獄。聶思遠小小年?紀便流落街頭?,乞討為?生?。後?來輾轉來到雲澤郡,雲澤郡第一世家——顧家的家主?看他聰穎,便收他為?養子,細心教導。
一晃十年?,聶思遠從瘦骨伶仃的乞丐變成了?風度翩翩的郎君,受顧家舉薦入朝,因為?精明能乾政績斐然,升官很快。但他並未留戀北盛,而是請求外放雲澤郡,娶青梅竹馬的顧家姑娘為?妻。
聖上雖有?不舍,還是成人之美。聶思遠與顧淑慎的大婚十分華美闊綽,轟動一時,直到三年?之後?的今天依舊為?人津津樂道。婚後?,聶思遠與夫人十分恩愛,琴瑟和鳴,將?雲澤郡治理得井井有?條,深受雲澤郡人民的愛戴。
不過,令人奇怪的事,郡君與夫人成婚多年?,卻兒女緣薄,至今未有?所出。
雲意漫無邊際地想,怪不得在胡姬酒樓,顧淑慎進來提醒蘭容與的時候,口中仍恭敬地喚澹台楨“郡王”;而送走蘭容與,目光中會流露出厭惡。虞國的細作,是聶思遠,而非顧淑慎。
顧淑慎是一直都知道聶思遠的身份,還是後?來才識破的呢?她是多愛聶思遠,才會為?了?他身負危險,掩人耳目。聶思遠麵對妻子,是得意多一些,還是愧疚多一些?
“珍娘——”崔崐不知何?時上了?樓,高聲喚:“郡王喚你上來。”
珍娘抬頭?白了?崔崐一眼,轉身上樓。
一上樓,便聞到了?撲麵而來的酒氣,地上歪著一個酒壇子,已經空了?。澹台楨執著酒盞,淡聲問:“她認錯了?麼?”
珍娘一愣:“郡王,您讓郡王妃認什麼錯?”
澹台楨聲音拔高:“去,問她!”
珍娘隻得又下樓帶話:“郡王妃,郡王他問,您知錯了?麼?”
雲意仰頭?看天上的月亮,聲音平板無波:“認下如何??不認又如何??郡王覺得我錯了?,我就是錯了?。還有?什麼懲罰,雲意承受便是!”
這?,這?是脾氣上來了??珍娘頓覺頭?痛,好心好意地勸:“郡王妃,郡王正生?氣,您彆硬往上頂啊,順著他認錯罷。”
“郡王妃?”雲意冷笑:“無禮無媒,誰是他的郡王妃?”
一隻酒盞從三樓飛出,砸碎在雲意身邊,飛濺的瓷片劃破了?雲意的後?頸,雲意顫了?顫,複又跪得筆直。
誰都沒有?發現。
“好,不愧是雲家的女兒,有?骨氣。”澹台楨碎冰般的聲音傳來:“既然如此?,崔崐,你把酒壇拿下去。”
崔崐似在猶豫,澹台楨低斥幾句,隨後?崔崐便拎著酒壇子下來。
珍娘麵色不悅地盯著崔崐:“這?是做什麼?”
崔崐心虛地放下酒壇子:“郡王吩咐,讓郡王妃雙手舉著酒壇子,不許放下來。”
珍娘驚愕:“這?酒壇子起碼十斤重,郡王妃就算能舉起來,怕是也堅持不了?多久,你怎麼不勸勸郡王?”
“我勸了?呀!”崔崐犯難:“郡王下令,誰敢不從?”
“珍娘,崔大人,不必為?難。”雲意看著地上的酒壇子:“拿過來罷,我舉。”
珍娘與崔崐麵麵相?覷,崔崐偷偷道:“你讓郡王妃舉一舉,若是郡王妃弄出點動靜來,沒準郡王爺就借驢下坡了?呢。”
“那,那好罷,你小心點,彆傷了?郡王妃。”
崔崐點點頭?,對雲意道:“郡王妃,得罪了?。”
“無妨,你隻是聽令行事。”說罷,舉起雙手。
崔崐將?酒壇放上去,還護了?一會兒。心道等下酒壇掉下來碎掉,他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可是,雲意晃了?兩下,穩穩地撐住了?。
崔崐與珍娘驚住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未曾想到,郡王妃是女中豪傑。”
雲意不答,貝齒倔強地將?下唇咬得殷紅,一張小臉幾乎沒了?血色,在月光下白慘慘的。
樓上響起三聲鼓掌,澹台楨不知何?時出來了?,居高臨下地睨著雲意。手中的酒壺晃了?晃,傾斜而下。
一縷細細的銀線垂下,注入酒壇之中。雲意本就吃力,這?一縷細細的線仿佛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瞬間將?雲意壓垮。
驕傲的蘭草折了?身骨,酒壇咕嚕嚕滾出去很遠,雲意雙目失焦,無知無覺地倒下。柔軟的身子未觸及地麵,有?人飛身而下,接住了?她。
殷紅的血透過頭?發,洇濕了?澹台楨的袖子,澹台楨瞳仁一縮,小心地挽起她的頭?發,才發現了?脖頸上流血的傷口。
後?領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叫大夫!”澹台楨抱起雲意,快步上樓。
珍娘重重歎氣,對崔崐喃喃:“我就知道會這?樣,郡王妃怕是要大病一場了?。”
崔崐拍拍她的肩膀:“你留在府中照應,我腳程快,去請大夫,一刻鐘便回。雲澤郡有?位退下來的太醫,醫術十分高超,我知道他住哪兒。”
珍娘思及樓上昏倒的郡王妃,想起房中還有?個睡得沉沉的叢綠,點點頭?答應了?。
崔崐縱身一躍,消失在夜色之中。珍娘先吩咐下人準備熱水和膳食,腳步沉重地上樓。
澹台楨並沒有?將?雲意放在榻上,而是一直抱在懷中,低低地喚著她的名字。雲意纖長濃黑的睫毛緊緊地閉著,拒絕透進一絲光。她身上的衣裳已經換過了?,帶血的櫻紅襦裙丟棄的地上。
想必,後?頸的傷口郡王已親自?處理過了?。
第046章 第四十六章 回到北盛
珍娘難得地牢騷兩句:“郡王爺, 您也知郡王妃身子弱,何必要罰她呢?她倒下?了,您心裡頭?也不好過。”
簡直是相互折磨, 誰也討不了巧。
澹台楨緊了緊懷中的?人?兒,悶悶道:“隻是想給她點教訓罷了,她可以求我的?。”
隻要她開口?,他就會饒過她,可是她沒有求他,一句都沒有。
珍娘也有些不解, 若是平日,郡王妃大約早早服軟了, 不過幾句話的?事兒, 怎麼今日倒擰起來。
她深深歎氣:“郡王爺, 您與郡王妃相處多日, 一定看?得出來郡王妃外柔內剛,您越是壓她, 她越是不服。這一次, 您著實?是氣昏頭?了。”
澹台楨默然。
雲飄來, 遮住了月亮,夜色, 暗得越發濃稠。
誰都沒到?想到?, 雲意這一病,纏綿許久。白裡日大部分時?間在昏睡, 晚上清醒一些, 三四個?時?辰又睡下?。
大夫說雲意心力耗損, 氣血雙虧,需要靜養, 伺候的?人?宜精不宜多。澹台楨一開始守著雲意,雲意勸道:“郡王有要務在身,晚上需得好好休息。您陪妾身這般耗著,妾身於?心不安,無法靜養。這裡有叢綠和珍娘伺候,已經夠了。”
言語是溫和的?,神情是柔順的?,仿佛那一日什麼都沒有發生。但是澹台楨心裡仿佛砸了一隻刺蝟,綿綿密密地疼。自醒來之後,她再也沒有喚他夫君,再也沒有與他共賞晨嵐夕暉,再也沒有用煙雨含情的?目光看?他。
雲意自己造了個?透明的?玻璃罩子,將她與他隔絕開來。現在連守著她,她也不許。
澹台楨顧忌雲意的?身體,沒有反駁,搬到?了樓下?。
北盛的?書信一封接著一封,皆是催著澹台楨回去,澹台楨本想讓雲意多休養一些時?日,按下?不提。奈何雲意從顧淑慎口?中知道了這個?消息,反過來勸他啟程:“朝廷需要主將,父母想念兒子。郡王,不必為妾身多做耽擱,妾身在屋子裡是睡,在馬車上也是睡。”
澹台楨凝視著雲意清麗消瘦的?容顏,忽地想到?那天晚上她的?冷笑:“郡王妃?無禮無媒,誰是他的?郡王妃?”
是了,他們之間還?缺一個?盛大的?婚禮,這些,回到?北盛才能開始籌備。他得麵聖求一份諭旨,說服父母容易一些,婚事也能辦的?風光些。
等她的?名字與他一同列在澹台家的?族譜上,她心裡安定,就會消氣了罷。
“吩咐下?去,收拾東西,啟程回北盛。”
回北盛的?一路上,風平浪靜。他們在六月底的?傍晚,到?達了北盛的?城門。
皇叔澹台峪,大學士周元以親自到?城門迎接。澹台峪爽朗地拍著侄兒的?肩膀:“似乎又長?高了啊,這一戰你名垂千古,咱們澹台家又出一員猛將。”
澹台楨微微一笑:“皇叔過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