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峪胡子一吹:“反正比我家小子強太多,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澹台懷瑾你人?呢,給我出來!”
後麵傳來虛弱的?應聲,澹台楨沒管表弟。轉到?旁邊對周元以行禮:“孩兒征戰在外,害父親母親掛念了,好在不辱使命,得勝而歸。”
周元以年逾四旬,依舊容貌俊美,風度翩翩,談笑之間如?明月入懷。澹台楨的?容貌多承自他,但是更為鋒利冷冽。他欣慰地將兒子扶起:“你母親見了你,必定十分歡喜。”
“還?有我,還?有我!我也十分歡喜。”周元以身後探出一隻手,晃呀晃。
澹台楨將他揪出來,小少年十歲上下?,濃眉大眼,五官如?畫。他高興地抱住哥哥,眼睛卻往馬車上瞄去:“大哥,我可想你了,母親說你帶回了一個?美人?,在哪兒?讓她下?來給我瞧瞧。”
澹台峪嗤笑:“一個?玩意兒而已,也值得二公?子去看??”
“周承嘉,站好!”澹台楨沉下?臉:“什麼美人??以後要叫她嫂嫂。”
聲音不大不小,但足夠所有人?聽清楚。澹台峪撇撇嘴,繼續教訓兒子去了。周元以點點頭?,對小兒子道:“聽你大哥的?話,去給嫂嫂見個?禮。”
周承嘉聽了父親和哥哥的?話,看?向馬車的?目光變了。他緩步走過去,朝著馬車一揖:“周承嘉見過嫂嫂,請嫂嫂安。”
蘭花般潔白的?手挑起車憐,露出一張清瘦麵容,如?新月融融,溫待世人?;猶如?初雪落下?,蕩滌一切喧囂。周圍安靜極了,人?們在這一瞬間忘記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承嘉是個?俊俏周正的?少年郎呢。”雲意麵上浮起溫和的?笑意:“我有禮物送給你。”
周承嘉正在糾結著嫂嫂與母親誰更美,一聽到?有禮物,頓時?雀躍:“好呀,謝謝嫂嫂。”
雲意讓叢綠把包好的?禮盒拿給周承嘉:“回府再拆,小心跌在路上壞了。”
周承嘉心癢癢的?,但還?是很有教養地答應了:“好,我聽嫂嫂的?。”
雲意與周承嘉說完話,帶著叢綠緩緩下?車,來到?周元以麵前行禮:“雲意拜見周大學士,大學士安好。”
周元以瞟了一眼大兒子,大兒子的?嘴角明顯拉下?來。他心中好笑,和顏悅色地說:“免禮,待你們大婚,你就該改口?,同孟昭一樣喚我父親了。”
雲意淺淡一笑,又落落大方地與澹台峪見禮。澹台峪被她容貌所攝,又有澹台楨言語在前。並沒有為難雲意,點點頭?就算過了。
眾人?寒暄一番,各自散了。澹台峪提醒澹台楨明日入宮麵聖,提留著兒子走了。周元以一行人?,則緩緩騎馬回公?主府。
一路上,澹台楨所到?之處,皆有民眾夾道歡迎,歡聲雷動?。周承嘉與有榮焉,天鵝似的?高抬脖頸,驕傲自得。
“看?啊看?啊,郡王仿佛更俊美了!天神似的?。”
“呀,二公?子都長?這麼大了,看?起來不怎麼像周大人?,大約是像公?主多一些。”
“馬車裡麵是誰啊?遮的?嚴嚴實?實?的?,”
“好像是虞國送來的?那個?女?人?。”
“啥啊,還?讓她坐馬車,拴著繩子係在馬後頭?拖著走還?差不多。我今早買的?青菜呢?丟她一車。”
“哎哎哎,你看?,郡王是不是在盯著我們,這眼神好可怕。”
“快走,快走!”
不同的?聲音從四麵八方湧入,灌進馬車之中。雲意與叢綠、珍娘安靜地坐著,誰也沒有說話。
叢綠想著澹台懷瑾被父親訓得狗血淋頭?的?樣子,頓覺好笑。那麼大個?人?了,還?像個?狗崽子一樣被人?拎走。外麵的?議論珍娘聽得一清二楚,要出言安慰,又覺得語言蒼白。
雲意則待在自己的?玻璃罩子裡,壓根未留意外頭?的?話。
今日,是六月二十九了。
大約行了一個?時?辰,周承嘉歡快的?聲音傳來:“嫂嫂,咱們到?家了。”
珍娘掀開簾子,隻見前麵兩人?多高的?黑木大門,莊嚴氣派,紅底描金的?匾額鳳飛鳳舞地寫著公?主府三個?大字,兩旁石獅子威嚴地立著,睥睨世人?。
“恭迎郡王回府!”隨著高聲唱喏,大門推開,一水的?粉衣丫頭?排列兩旁,等待主人?入府。
澹台楨下?馬,徑直走到?馬車前麵,伸出手。
雲意看?著澹台楨如?玉似冰的?麵容,愣了愣,隨後順從地搭上澹台楨的?手臂。澹台楨順勢將她抱下?馬車,牢牢地牽住她的?手:“走,隨我去見母親。”
雲意自嘲一笑,默默地跟著澹台楨走。
公?主府占地廣袤,處處雕梁畫棟,簡直算是個?小皇宮,足可見聖上對明瑤公?主的?敬愛。饒是雲意見過不少貴族庭院,也不由得稱奇。
一行人?穿過層層亭廊,方到?了正廳。明瑤公?主端坐上首,笑道:“我坐得腰都酸了,可算盼到?你們回來。”
雲意定睛一看?,明瑤公?主澹台珂豔賽牡丹,燦若玫瑰,一顰一笑都儘態極妍。雖已經生育二子,卻仍是二十多歲的?模樣。
珍娘在雲意耳邊悄聲說:“公?主未嫁之時?,是北盛第一美人?。”
周承嘉從父兄身邊跑過去,拉起母親的?手:“您哪兒酸?孩兒給您錘錘。”
明瑤公?主笑容滿溢:“還?是你這小子貼心,知道疼娘親。不像有的?人?,三請四請才肯回來。”
澹台楨苦笑,牽著雲意上前:“孟昭不孝,惹母親擔心,母親要打要罵,悉聽尊便。這是雲意,兒子帶回來了。”
明瑤公?主的?目光落在雲意身上,眼前的?女?子身著縉雲色繡山茶花的?窄袖襦裙,容貌清新凝麗,自有江南女?子的?纖弱靈秀。更難得的?是通身的?氣質,端莊嫻雅,一股子濃濃的?書卷氣。雖身在他國,卻不卑不亢,目光沉靜。
這是二十年來,嫡長?子第一次牽著女?人?的?手,正式帶到?她麵前。
她的?孟昭生來就是天之驕子,身份尊貴。難得的?是孟昭從不甘心躺在長?輩的?德蔭裡過活,自幼文武雙修,才乾出眾。澹台楨,不僅是父母的?驕傲,也是皇家的?驕傲。
正因為如?此,對於?嫡長?子的?婚事,明瑤公?主慎之又慎。北盛的?豪族挑了個?遍,倒是有幾個?可心的?,但嫡長?子醉心沙場,對嬌花美眷毫無興趣,明瑤公?主隻得按耐住,等嫡長?子歸來再做安排。
未曾想到?,仗一打完,一切都變了。
第047章 第四十七章 另居彆院
溫國打?敗虞國, 一雪前恥,舉國歡慶。澹台楨在戰火焦牆之下要求雲闊送出女兒“和親”,明瑤公主隻當兒子想?出一口惡氣, 玩玩而?已。
可是,事情的發展,出乎意料。
有關雲氏的消息偶爾會傳到她耳中,雪山神女之說?,她並未在意;兒子圓房,她並未在意;回?城滯留雲澤郡玩樂, 她也未在意。如今兒子牽著雲氏女的手,帶到她麵前, 她不得不在意了。
原來令她驕傲的嫡長子, 真的動心了。
“雲意, 哪個意?”
雲意掙開澹台楨的手, 行了一個漂亮的虞國皇室禮:“回?公主殿下,是‘無意苦爭春, 一任群芳妒’的意。”
“哦?‘無意苦爭春’?”明瑤公主又念了一遍, 笑道:“有意思。”
這雲氏之女, 倒是看得清形勢,表明自己不會在後院爭寵, 也不會反對澹台楨另娶他人。
雲意麵對明瑤公主的審視目光, 眸底無瀾。
澹台楨的手背在身後,緊緊攥住。
周元以看得分明, 對明瑤公主笑道:“公主, 一家子都到齊了, 難道要一直站著說?話?”
明瑤公主斜了周元以一眼:“大夥兒都乏了,先回?去更衣, 然後過來用膳。金雁,領雲意去披香園。”
披香園在公主府西北,離其他主子的居所都很遠。澹台楨猛地抬頭,碰到父親安撫的目光,又低下去。隻有周承嘉笑著拍手:“披香園裡的櫻桃熟透了,嫂嫂可以每天都吃新鮮的,可甜了。”
金雁是明瑤公主從宮中帶出來的貼身宮女,出嫁之後仍留在公主府伺候。她相貌隻是平平,卻周全妥帖,很得公主信任。
“請隨奴婢來。”
雲意行禮告退,身姿如蘭。等雲意走了,明瑤公主摸摸周承嘉的脖頸:“騎馬出了一身的汗,快去洗洗。”
“母親,今天有沒有櫻桃牛肉。”
“有,還?是母親親自下廚給你做的。”
周承嘉這才高高興興地走了,明瑤公主眼神示意,所有的下人都退了下去。
終於,偌大的廳堂隻剩下母子三人。
“孟昭,你是何意?真要娶雲氏之女做郡王妃?”
澹台楨撩袍跪下:“請母親成全。”
周元以坐在明瑤公主身邊:“我看雲氏女不卑不亢,腹中有錦繡,確實不錯。”
“這隻是表象罷了。”明瑤公主收起?笑意,正色道:“你們彆忘了她的身份,她是虞國雲家人,孟昭打?敗她的父親,攻入她的家國,她真能?毫無芥蒂嫁給孟昭?留她在身邊可以,做我們澹台家的郡王妃,萬萬不可能?!”
周元以打?圓場:“何必把話說?得那麼死,雲氏女品行如何,觀察一段時間?便?知。”
澹台楨低垂著雙眸,不知在想?什?麼。
明瑤公主歎息,軟下語氣:“年少情濃,何況她是你的第一個女人,自然與彆個不同。你放心,隻要她安分守己,不生出歹心,我不會為難她。以後日子久了,她誕下一兒半女,當個側妃也使得。至於正妃人選,母親父親心中自有衡量。”
澹台楨扯出一絲笑:“是丞相家的嫡長女還?是安國公的孫女?”
明瑤公主噎了噎,嗔罵:“人家有名?有姓的,也來過幾次府上,都是頂頂好的女孩兒。”
“嗬,北盛的貴女,都一個樣子。”
“你!”
周元以壓下明瑤公主抬起?的手:“孟昭風塵仆仆,一身疲憊,這些事情,以後再議不遲。”
“也罷,你下去罷,氣得我頭疼。”
澹台楨拜了三拜,起?身離開,臨走前,明瑤公主又補一句:“雲意就不同你回?郡王府去了,就在披香園住著。放在我眼皮底下,不怕她弄出幺蛾子。”
十?七歲後,皇上允澹台楨開府另居。
“她身子弱,患有心疾,又剛剛大病一場,如今也是精神不濟。若是母親不信,可以請太醫來診斷。幺蛾子,她沒精力弄。”
“這樣?”
周元以道:“依我看,你們母子兩各退一步。尋個清淨的彆院給雲氏居住,這段時日,你們都彆去擾她,讓她養好身子再說?。”
明瑤公主看著兒子緊擰的眉頭,終究還?是同意了。澹台楨還?欲反對,一想?到雲意的冷淡,頓時灰了心情。
令居彆院,雲意應當是極願意的。至少,比在公主府自在許多。
“兒子聽父親母親安排。”
明瑤公主麵上露出笑意,兒子還?是孝順的,沒有被美色衝昏頭腦。心神一鬆,對兒子的關懷立刻超過了一切。
“你看看你,臉色這樣差,快去洗漱罷。除了櫻桃牛肉,母親還?做了你喜歡的炙明蝦。”
澹台楨點?頭去了。
明瑤公主見兒子走了,同丈夫抱怨:“你呀你,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他可是要娶妻呀,儘讓我唱黑臉了。”
周元以捧起?一盞茶,慢悠悠地喝:“你是妻子,孟昭是兒子,我夾在中間?,太偏向哪一方都不妥。孟昭自小脾氣傲,可曾跪下來向你求過什?麼?你逼得太過,適得其反。”
明瑤公主揉揉太陽穴:“你說?得對,孟昭如今正是情濃之時,我一味強硬,隻會把他往雲氏女那邊推。”
“你明白就好。現在這情形也不錯,雲氏女與孟昭分開住,也許日子久了,感情就淡了。”
“但願如此。到時候孟昭不在意了,我就把雲氏女處置掉,留她在孟昭身邊,心裡像埋著一根刺,極不舒服。”
周元以手上的茶盞一頓,透明的茶水映出他眸底的一絲暗色。
“駙馬,我方才生了一頓氣,頭還?是疼。”
暗色褪去,恢複了溫文:“來,我看看。”
少主人一去歲餘,回?來的接風宴自然是豐盛的。周承嘉嘰嘰喳喳地說?話,把明瑤公主逗得直笑,周元以慢條斯理地剝著炙明蝦。而?換了一身滄浪色雲錦長袍的澹台楨,一麵捏著酒杯,一麵頻頻看向門外。
“公主,駙馬,郡王爺,二公子,雲姑娘到了。”
澹台楨目中光影浮動,隻見披著月白披風的柔麗身影,緩緩出現在門口?。珍娘為雲意除下披風,露出楊妃色繡花鳥的襦裙,腰間?一條鵝黃色的錦帶,係得腰如柳枝。
往上看,一把青絲半挽發?髻半垂在耳後,發?間?兩根玉簪,一朵芙蓉絹花,越發?顯得溫婉如水。
“嫂嫂來啦,嫂嫂快坐。”周承嘉站起?來。
雲意頷首,抬眸去看明瑤公主,明瑤公主夾一塊櫻桃牛肉給周承嘉,眼皮都沒抬:“坐罷,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不必拘謹。”
“是,公主。”雲意才坐下,手就被溫熱的大掌握住。
“怎麼那麼冷?”
“郡王,公主和駙馬都在呢,你快放手。”
澹台楨哪管這些:“回?答我的話。”
雲意無奈:“沐浴過後,妾身看披稥園景色不錯,香草滿坡,就多停留了一陣。”
“胡鬨。”澹台楨斥道,看的卻是珍娘,珍娘連忙道:“是奴婢的錯。”
明瑤公主冷眼看著,金雁默默走到明瑤公主身後,低聲稟告:“太醫來看過了,說?雲氏內裡虧得厲害,氣血不足,不是長壽之相。此外,若今後調養得不佳,子嗣上也是艱難。”
“她病懨懨的樣子,真不是裝的。”明瑤公主眉間?一舒,和悅許多。
一頓洗塵宴,吃得意外地融洽。
飯後,周元以便?道:“雲意,你身子虛弱需要調養,正好我們在郊外有一處溫泉彆院,清淨寧謐,適合你居住。”
雲意點?點?頭:“多謝長輩垂憐,不知雲意何時出發?。”
“今夜你好好在披稥院休息,明日一早出發?。”
“雲意聽從長輩們安排。”
周承嘉撇嘴:“怎麼嫂嫂剛來就要走呀。”
明瑤公主溫聲解釋:“她病了,需要休養,溫泉彆院是個好地方,旁人想?去都去不成呢。”
“母親,我也想?去泡溫泉!”
“胡鬨,母親都說?了,她是去養病,你跟著去,豈不擾了她清淨。”
周承嘉滿臉不高興。
一桌子人,隻有澹台楨沉默如石,一言不發?。雲意率先告退,回?去休息。澹台楨本想?跟過去,父親叫住了他:“孟昭,我有話同你說?。”
澹台楨看著月白色的披風消失在樹影深處,這才轉身,與周元以來到書房。周元以擺出棋盤:“許久不切磋,讓我看看你可有退步。”
“父親,多謝你。”
周元以落下一子,故意問:“謝我什?麼?”
澹台楨捏起?白子:“謝父親先將雲意安排在溫泉彆院,若是讓母親來說?,隻怕更為偏遠,也無溫泉可供調養。”
周元以笑了笑:“你倒是明白,我看你的情都傾在了雲意身上,她卻不然。從這一點?上說?,你落了下乘。”
“我們有些誤會。”澹台楨心中苦澀。
“那恰好,給彼此一點?時間?,看清楚自己的心。”周元以話語如清風徐徐:“一輩子的時間?很長,若不解開心結,如何相守一生?就算大婚,最後也是相敬如賓而?已。我相信,這不是你想?要的。”
澹台楨忽地抬頭:“就像——您和母親?”
周元以的手一抖,白子掉在地上,滾出去很遠。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澹台楨的黑子穩穩落在棋盤山:“現在。”
第048章 第四十八章 隨心而行
周元以愣了一下, 隨後大笑?:“你這小子,詐你爹是罷?看我這步棋。”
大片白子被吃掉,澹台楨琢磨半晌, 放下棋子:“父親,兒子輸了。”
周元以心情大好:“薑還是老的辣,嘿嘿嘿,若不是?看你歸來?不久,必會留你殺到?天亮。”
“多謝父親體恤。”
周元以看向自己的兒子。
年歲越大,他越是?耀眼。而背負著太多的讚譽, 對?自己也就?越苛刻。兒子早早學會了控製情緒,深埋內心, 他已經許久, 不曾表露內心的偏愛。
“做你想做的事罷。”周元以拍拍澹台楨的肩膀:“人?生在世, 難得隨心而行。”
澹台楨心生波瀾, 但有些話不能說。他知道父親心中所願,然?而這個願望, 勢必會傷到?母親。
二十多年前, 父親金榜題名, 打馬遊街之時,何嘗不是?心如鯤鵬, 驚才?絕豔。然?而, 一紙賜婚絕了他的誌向。他隻能當一個沒有實權的文官,在藏書閣日複一日地撰寫修補典籍, 與瀚海文書作?伴。
有時候, 甚至不能有自己的脾氣?。
正因為如此, 父親比母親懂他,希望他心有圓滿。
“父親保重, 兒子告退。”
周元以含笑?點頭,手上慢慢地撿著棋盤上的黑白?子,挺直的脊背經過歲月的累壓,已經微微佝僂。
澹台楨深深地看父親一眼,轉身離開。
外頭司南和黎川已經在等了,見到?澹台楨出來?,上前稟告:“郡王,幾位大人?都穿著便服來?了,在書房等著。”
澹台楨點點頭,問:“崔崐去披香園了麼?”
司南回答:“去了,郡王放心。珍娘也在裡頭住著,崔崐肯定儘心儘力守著。”
“好。”澹台楨看向黎川:“明日離府的馬車,多檢查幾遍,確保萬無一失。”
黎川領命而去。
司南亦肅然?,明日郡王要在朝中上表,扳倒楊國舅。府內的安全?,特彆是?那一位的安全?,是?重中之重,馬虎不得。
澹台楨再看一眼批香園的方向,起步往書房去。
披香園夜色深濃。
因著位置偏僻,披香園沿路的燈盞並不多,叢綠怕雲意?摔著,一路背著她回來?。
回到?寢居,珍娘道:“郡王妃在榻上歇息罷,奴婢們?還要收拾一番。這屋子久不住人?了,一股子灰塵的味道,衝洗了兩?遍還不行。”
雲意?淡淡道:“到?了這裡,你把稱呼改了罷。”
珍娘默了默:“在奴婢心裡,您就?是?郡王妃,郡王一定也是?怎麼想的。”
“私下隨你罷,隻是?莫要在人?前這麼喚,省得遭受無妄之災。”
“奴婢省得。”珍娘心頭一暖。
叢綠沒說話,一進?屋就?哼哧哼哧地乾活。自她纏綿病榻之後,叢綠變得沉默寡言,常常一整天沒有一句話,身子也瘦得紙片一般。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珍娘,你去馬車上尋一尋我常看的那本遊記。”
因著明日就?要去別莊,因此雲意?的行李並未卸下來?,隻拿了一箱常用?的物件。珍娘答應一聲,掀了簾子出去。
叢綠仿佛未曾聽見,仍在整理被褥。
雲意?看了她一會兒,輕聲喚:“叢綠,你過來?。”
叢綠這才?轉身,木木地走到?雲意?麵前:“姑娘有什麼吩咐?”
雲意?拉她近前:“我生了一場病,你就?像掉了魂似的,變了一個人?。我還是?喜歡原來?那個叢綠,麻煩你變回來?。”
“姑娘——”叢綠壓抑許久的自責仿佛戳破了洞的皮球,傾瀉而出。她伏倒在榻上,泣不成?聲:“都怪奴婢,那天睡昏了,沒能陪在姑娘身邊。姑娘發病的時候,若是?能及時吃藥,也不至於——叢綠罪該萬死!”
隔天醒來?,聽到?姑娘病弱的消息,仿佛晴天霹靂。她渾渾噩噩地上樓,迎接她的是?澹台楨紅蓮業火般的眼神:“你知道她有心疾,為何不說!”
叢綠看著雲意?白?得不似生人?的臉,口不能言,緩緩跌坐在地。
她的姑娘,就?因為她的失職,差點芳魂永逝。她羞愧難當,跑出去尋死,被匆匆趕來?的澹台懷瑾攔住了:“叢綠!表搜隻有你這一個故國來?的丫頭,你清醒一點,你對?她來?說,不止是?親,還是?友。你死了,她往後在溫國餘生漫漫,誰來?照顧她?珍娘麼?珍娘就?快嫁人?了!”
叢綠伏在澹台懷瑾懷中,哭得昏死過去。
醒來?後,叢綠就?一心一意?守著叢綠,吃睡都恨不得省了。
“我不怪你,叢綠,已經過去了。”雲意?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悄悄壓低聲音:“你得振作?起來?,因為,我們?要回家了。”
叢綠猛地抬頭看雲意?,淚珠兒掛在腮邊,忘了落下。
漆黑的夜空,升起一顆極明極亮的星。滿坡的香草浸了泠泠夜露,香氣?渺遠而清冷。不遠處的寢居,卻是?燈光融融,一室溫暖。
翌日,雲意?天剛亮就?起了,她誰都沒有打擾,安安靜靜地離開。黎川在明,崔崐在暗,一路護送。
出了城,薄薄的晨霧在山間彌漫,四周景物似幻似真。黎川默默地,按緊了腰間的佩刀。
遠遠地,山間傳來?震動,仿佛隆隆的鼓聲。黎川大喝一聲:“有埋伏!” 從馬背上躍起。
晨霧之中,接連滾下巨木,往馬車衝擊。馬兒收到?驚嚇,□□西撞之間,翻倒在地。無數人?影從天而降,怪笑?著衝向馬車。
目標明確。
而當其中一名黑衣人?掀開車簾,見到?的不是?想象之中瑟瑟發抖的弱女子,而是?橫刀擦亮鋒芒的崔崐。
下一刻,黑衣人?身首分離。鮮血噴了同伴一臉,同伴大叫起來?:“遭了,中計了。”
崔崐一刀送他下黃泉:“喊什麼喊,晚了!”
草叢中,山坡下,忽地湧上來?大批的官兵,一下子將?黑衣人?淹沒。黎川冷著臉站在樹梢,旁觀這一場殺局。
此時,真正的雲意?,正坐在周元以的書房下棋。
周承嘉在門外探頭探腦,周元以瞧見了,招手讓他進?來?:“鬼鬼祟祟地做什麼?”
周承嘉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送嫂嫂來?著,忙忙起來?了,丫頭們?卻說嫂嫂在父親這邊,我就?過來?了。”
雲意?不由得看向周承嘉,他的眼睛清清澈澈的,一眼能望到?底。這是?家教良好且衣食無憂的世家才?會養出來?的孩子,在他的眼中,塵世是?美好且可愛的。他上有父母,前有兄長,生來?便在雲端,注定一世無憂。
周元以摸摸他柔軟的發頂:“你嫂嫂知道你睡得晚,故而晚一些出發。”
“真的麼?”周承嘉亮亮的眼睛看向雲意?。雲意?微微一笑?,順著周元以的話往下說:“自然?是?真的,承嘉你來?送我,我很高興呢。”
周承嘉走過來?,湊到?雲意?的耳邊:“嫂嫂,你不要傷心,母親隻是?還不了解你,她以後會喜歡你的。丞相家的綺羅姐姐和安國公府的玉真姐姐,都沒有你漂亮。”
丞相家和安國公府的姑娘,都是?明瑤公主心中的兒媳人?選罷。出身高貴,相貌也應該是?一等一的美。
雲意?不欲再說這個話題,轉問:“承嘉,我送你的禮物打開了麼?喜不喜歡?”
周承嘉猛地點頭:“喜歡,嫂嫂,我一扯後麵的線,木鳥就?飛出去老遠,可好玩啦。”
“你喜歡就?好。”金玉堆裡長大的孩子,什麼奇珍異寶沒見過,所以她送的東西,貴在有趣。
想來?,承嘉比虞國皇上大兩?三歲,喜歡的東西也差不多。
正說著,黎川從外頭進?來?,恭恭敬敬地行禮:“大人?,雲姑娘可以出發了。”
周元以點點頭,對?周承嘉道:“去送送你嫂嫂罷。”
周承嘉笑?嘻嘻地拉一拉雲意?的衣袖,雲意?站起身來?,朝周元以溫柔一福。周元以抬抬手:“起來?罷,自家人?不必多禮。”
自家人??為何澹台楨的父親,會那麼快接納她呢?雲意?壓下心中的疑惑,牽著周承嘉出門。
這一次出發,十分順利。雲意?朝周承嘉揮手道彆,放下了車簾。
周承嘉清亮的聲音透過車簾傳來?:“嫂嫂。你要努力養病呀!我會去看你的。”
珍娘忍不住笑?道:“二公子真是?赤子之心,招人?喜歡。”
叢綠默默地在雲意?身後塞兩?個迎枕,雲意?斜躺下來?,心裡想著早上的事。她剛走出披稥園,就?有周元以的侍者來?請。雲意?隻好前去,原來?,是?要下棋。
這一下,就?下了大半個早上,直到?黎川進?來?。黎川的褲腳,有許多泥點子,衣上,還有淡淡的血腥氣?。
經曆過刺殺的雲意?,將?這前後一聯係,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澹台楨此次回北盛,沿途不輟公務,還招來?了刺殺。想必他手中握有令高官膽寒的證據,就?等著上朝揭發。高官狗急跳牆,要抓她威脅澹台楨,可惜,澹台楨早就?料到?,布下埋伏。
那位高官人?質未抓成?,反倒又給澹台楨新提供了若乾人?證,注定萬劫不複。
珍娘看雲意?精神不濟,端來?一碟紅棗糕:“郡王妃吃一些再睡,天剛亮就?起來?,才?用?了一碗清粥,如何使得。”
雲意?依言用?了幾塊,閉目休息。馬車搖搖晃晃,使原本六分的睡意?變成?了十分。雲意?朦朧著,真的睡了過去。
第049章 第四十九章 溫泉彆院
夢中的底色是淡紅的。
原本肅穆莊嚴的大殿橫七豎八地躺著人, 生死不知。流出的血染紅了地上的玉石方磚,觸目驚心。無數的人進進出出,其中就有拎著藥箱的太醫。
重重人影之間, 依稀有黃袍一角,坐在上?首揉著額頭。他身邊,是為他包紮傷口的白胡子太醫。
連皇帝都受傷了,那麼澹台楨呢?
雲意?環顧四周,到處都沒有雪山般孤絕的身影。他是走了?,傷了?, 還是死了??
身下猛地一晃,夢境破碎。
“姑娘, 醒一醒, 溫泉彆院到了?。”
叢綠的聲?音如同一根絲線, 將雲意?從夢境之中?拉出來。她睜開眼睛, 靠在側壁回神。
奴仆在外頭陸陸續續地搬東西,珍娘怕摔壞東西, 一直盯著, 間或出聲?提醒。叢綠擔憂地問:“姑娘, 要不奴婢背您下去罷。”
“不用。”雲意?清醒了?一些,扶著叢綠下車。溫泉彆院遠遠沒有公主府那般富麗堂皇, 乍一看像是隱士的居所, 連門都是竹籬繞成,上?麵還開著一些不知名的小花, 很有野趣。
門上?掛著匾額, 上?麵寫著:浮蓮居。
珍娘已提前看過?浮蓮居的布局, 在前麵為雲意?引路:“寢居在東側,帶著小廚房, 十分?方便。溫泉池子?在南側,西麵是雜物房,收拾一番可以做庫房用。北側月洞外是一片小花園,種著不少花。此刻玉蘭花、月季開得盛,郡王妃在那看書,品茗都是不錯的。”
雲意?一邊聽著,一邊四處看看,對溫泉池和小花園都產生了?興趣,遂往南側去。因著在郊外半山上?,浮蓮居不甚炎熱,涼風習習。走近溫泉池,一股熱浪撲麵而?來,整個溫泉池砌成一朵盛開的蓮花,蓮梗與蓮蓬連接活泉,脈脈流動。
“怪不得叫‘浮蓮居’,原來如此。”
珍娘道:“正是,這溫泉池就叫‘浮蓮池’到了?夜裡,山中?寒涼,正適合泡泉水。”
“嗯,我?今晚試一試。”
珍娘與叢綠答應下來,幾人離了?溫泉池,又往月洞門去。小花園長時間無人打理?,花草自由生長,最顯眼的就是三株極高的玉蘭樹,綠枝中?花影搖曳,點綴如明珠。
一彎長廊從小池上?橫過?,長廊的儘頭,是一叢叢開得正豔的月季,花香襲人。珍娘看雲意?向過?去,忙攔道:“草叢長得太高了?,保不齊裡麵有長蟲。等幾日工匠過?來翻整,再撒些雄黃,把它們都趕跑。”
叢綠也道:“月季還有好些含苞待放,遲幾日賞花也還有的。”
雲意?便作罷,慢悠悠地走回寢居,歇下不提。
接連兩夜,雲意?都睡不安穩。到了?第三日下晌,晴空忽地響起一聲?聲?悶雷,翻卷的烏雲推走金烏,傾盆大雨傾瀉而?下。
劈裡啪啦的雨水打在屋簷上?,又順著屋脊滑下,彙成細細的水簾。一道閃電如刀一般,劃過?天空。
晝暗如夜。
悶雷,閃電,大雨。原本在軟塌上?歪著看書的雲意?再也躺不下去,起身走到門口,看漫天大雨傾瀉而?下,仿佛天河決堤。
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雲意?捂住了?胸口。
叢綠挽著披風前來,見狀眼睛發顫,忙忙扶住雲意?:“姑娘,心疾犯了??”
雲意?搖搖頭,又點點頭:“不是往常那種涼滑的感覺,就是悶悶的,像塞了?一大團棉花。”
叢綠不敢疏忽,還是勸雲意?服下一枚凝雪丸。荷包裡的藥丸不多了?,叢綠估計著數量,滿麵愁容。
“以後省著點,搬到了?這裡,應該會很清淨,能不用儘量不用。”雲意?係緊了?荷包。
叢綠點點頭,她何嘗不知。就算順利離開北盛,她們回到明州,也是千裡迢迢,凝雪丸這救命的藥,不能中?途調配。
觀音菩薩,如來佛祖,漫天神佛保佑,這幾個月切莫再出事了?。叢綠一麵念佛,一麵給雲意?披上?披風。
雲意?凝視著雨簾,想起早前的夢境,不覺出神。
遙遙雨幕之中?,忽地出現一雙人影。雲意?凝神望去,卻是崔崐和珍娘。珍娘一見雲意?便叫起來:“郡王妃怎麼站在這裡吹風?裙擺都打濕了?!”
雲意?淡淡一笑:“真當?我?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
珍娘可憐巴巴地回答:“郡王妃,奴婢已經被雲澤郡的那一次嚇破膽了?,您就當?可憐可憐奴婢。”
雲意?歎一口氣,隨著叢綠去換衣裳了?。珍娘與崔崐站在門外輕聲?說話。
“還是不要告訴郡王妃了?,萬一郡王妃承受不住,心疾發作——”
崔崐無奈:“你擔心你家郡王妃,我?也擔心我?們郡王,已經三天了?,萬一郡王撐不過?——”
兩人對視,覺得這個結果異常可怕。
郡王妃初到北盛,除了?郡王無人可依靠,而?他們這些下屬,沒了?主子?,也是前路蒼茫,滿目荊棘。
大雨如幕,天地一片白茫茫。
雲意?換了?一身牙白色繡桂花的襦裙,香色軟麵鞋。她瞥了?一眼崔崐,語氣有似乎浸潤了?雨水:“澹台楨出事了?。”
不是疑問,是篤定。
珍娘心裡一驚,垂下頭去。崔崐反而?心鬆了?,上?前拱手?道:“您說得沒錯,郡王受傷了?,傷得很重。”
“你細細道來。”雲意?扶著叢綠的手?坐下來,叢綠擔憂地看著雲意?:姑娘的手?,實在是太冷了?。
崔崐便將這幾天發生的事倒豆子?似的說了?,原來,雲意?離開的那天。澹台楨在朝上?當?眾揭發楊國舅貪墨河道款,刺殺皇族人。因為人證物證俱全,楊國舅抵賴不能,竟然挾持旁邊的上?官丞相意?圖衝出皇宮逃跑。
與此同時,楊國舅之子?,楊嫻妃的兄長楊寬率叛軍攻入皇宮,掀起腥風血雨。澹台楨一馬當?先,領著皇宮侍衛抵禦入侵。以少勝多本就不易,對方還是沒有退路的瘋子?。苦戰一天一夜之後,澹台楨拚死砍下楊寬的頭顱,結束了?這一場政變。
死傷不計其數,血幾乎染紅了?大殿上?的每一塊玉石方磚。澹台楨未能等到聖上?嘉獎,便力竭昏迷。
“郡王高燒了?兩天,幾位太醫用了?許多藥,都退不下去,幾乎束手?無策。公主殿下病急亂投醫,打算給郡王殿下衝喜——”
隆隆雷聲?淹沒了?崔崐後麵的話,鋪天的水氣湧入房間,將雲意?包圍。她淺淡地笑了?一下:“是哪一家的姑娘?婚期定在何時?”
“是丞相家的上?官綺羅姑娘,郡王救了?丞相,上?官姑娘感恩,願意?嫁入郡王府。婚期麼——公主與丞相仍在商議。”
“所以,你今日過?來,是想替郡王討一份賀禮?”雲意?雙手?交握,指甲掐進肉裡,刺心的疼痛讓她挺直脊背。
叢綠聽不下去:“你們欺人太甚,撇開我?們姑娘也就算了?,還妄想我?們當?菩薩送祝福麼?”
崔崐搖搖頭:“不,在下絕無此意?,隻是一直守著郡王的司南說郡王夜半時分?喚過?您的名字。所以——我?們想請您下山,去看一看郡王。”
雲意?遙望窗外漫天的風雨,仿佛這一切都落到了?她心上?,冷意?徹骨。
“郡王大喜,我?這種身份,如何能去打擾。再說司南夜半勞累,聽錯了?也是有的。”
崔崐大急:“您聽我?說,衝喜太過?玄乎,若是郡王實在不好,您還能見他最後一麵。屬下在郡王身邊多年,他待您,實在是一片真心。”
“真心?”雲意?笑了?一聲?:“這份真心,以後留給他的妻子?罷,雲意?要不起。”
崔崐差點要暴粗口,這女子?看起來柔順,怎地如此油鹽不進。待要再說,雲意?已起身:“珍娘,送客。”
珍娘趕緊把崔崐拉走,兩人撐傘走入雨中?,崔崐十分?懊惱:“我?本以為很容易能說動郡王妃,誰知她竟不願。我?方才說得不夠清楚麼?有可能是最後一麵。”
“你個莽夫,懂什麼?”珍娘戳他的肩膀:“若我?知道你要娶彆人,我?也不會見你,是死是活,自然有彆人心疼。”
“哼,怪不得旁人說,女人心,海底針。”崔崐忽地嘿嘿笑:“還好,我?的手?段,對你有用。你的心,不難撈。”
“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說這個。”珍娘啐他:“趕緊回去守著郡王,記得給我?遞消息。”
想到躺在床上?的澹台楨和愁雲慘淡的公主府,崔崐離去的腳步分?外沉重。
珍娘回到寢居,雲意?麵朝裡躺著,叢綠坐在茶桌旁做針線。看到珍娘,叢綠手?指豎起,示意?她莫說話。珍娘輕歎一聲?,又轉身出去了?。
“姑娘,珍娘走了?,姑娘?姑娘?”
瘦弱的肩膀抖了?一下,隨即傳來壓抑的泣音。叢綠丟下手?中?的針線,走到床邊。雲意?的秀發遮住了?半邊臉,一圈一圈的水漬滴在枕巾上?。叢綠心疼:“姑娘,你可是還念著他?”
雲意?回答不了?,因為她自己也不知曉,胸中?這一團濃烈得窒息的情感,到底是恨,還是愛。
“叢綠,你說,他真的會死麼?”
“這——”叢綠說不上?來。
雲意?慘然一笑:“給我?添一床被子?,好冷。”
狂風卷裹著雷鳴,雷鳴伴著閃電,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第050章 第五十章 此心彼心
枕上?濕了之後就?未曾乾過, 腦中全是?回憶,仿佛沾水的糖紙,一層一層地黏上去。夜儘天明, 雲意反倒疲憊不堪,昏昏然不知身處何地。
夢中的澹台楨站在背光處,一直靜靜地看著她。她轉身?要?走,澹台楨反倒動了,強硬地扳開她的手,十指相扣。
雲意惱怒:“你不是要成親了麼, 放開我?。”
澹台楨依舊無言,手卻忽地放開了, 走近身?後的光裡。光影拉長, 變成一片刺目的白。許多人在哭, 有男人、女人、也有孩子。
雲意在一片白?中仔細分辨著?人影, 手腳冰涼。平地突然卷起白?紗,將她推離。
哭聲仍在繼續, 越來越清晰。雲意循著?哭聲, 看到了縮成小小一團的周承嘉。她的聲音抑製不住地發抖:“承嘉, 你大哥他——”
話音未落,一隻骨節有力的手推開房門, 光從他背後灑下, 映得?身?上?的流雲紋光華熠熠。
雲意愣愣地看著?,不知身?處夢境還是?現實。澹台楨緩步走來, 伸指往雲意眼下一拂:“哭了, 因為我??”
叢綠和珍娘連忙把哭得?興起的周承嘉拉出房門:“二公子, 雨剛停,聽說花園那邊有彩虹, 奴婢們領你去看。”
“好啊好啊,咱們快走。”周承嘉滿麵喜色,哪裡還有方才酸楚的樣子?
雲意往後縮了縮:“你沒死??”
“沒有。”
“承嘉為什麼哭?”
“同她們說起我?昏迷不醒的時候,又傷心了一回。”
雲意的目光落在他衣襟裡的繃帶上?:“既然剛醒,為何要?來?”
澹台楨眸色暗了暗,他在鬼門關遊蕩了一圈,好不容易轉回陽世。心裡止不住想?見雲意的渴念,便不顧一切阻攔來了。瞧見她眼淚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心滿滿當當的。
她的心裡,終究還是?烙下了他的影子。她眼中的杏花煙雨,也落了他滿身?滿心。
既然如此,就?讓他的烙印更深一些。
纖弱的身?子顫抖著?被壓入被褥,帳子一拂,翩然落下。繡著?流雲紋的外裳,櫻紅色的寢衣,海棠春睡的肚兜一件一件飛出帳外,無力地落在地上?。
雲意的神魂還未從夢中歸位,就?被有力的撞擊打散。她無力地伏倒,青絲蜿蜒在雪白?的脊背上?,婉婉可憐。
有力的手引著?她往某處去,喑啞低沉的嗓音貼在她耳邊:“感受到了麼?你這裡,想?我?了。”
雲意無法言語,聲音溢出唇瓣,破碎如雨滴。
澹台楨輕笑?一聲,享受著?全然的占有。
日影偏西,寢居裡的動靜終於停下來,汗濕的手掀開帳子,撿起地上?的衣裳,小心翼翼地給?躺著?的人穿好。
雲意已?經昏睡過去了。
“備藥,備水。”澹台楨係上?腰帶,懶洋洋地吩咐。很快,珍娘和司南就?進來了,似乎在外頭等了很久。
司南看到澹台楨胸口浸出的紅色,不禁有些埋怨:“郡王,您不該如此放縱,傷口崩開了。”
澹台楨暢快地笑?:“死?過一回,何必拘著?自己。浮蓮居的玉蘭樹下還埋著?幾壇照殿紅,你去起出來。”
這可真是?亂來了,司南裝作沒聽見。珍娘勸道:“郡王爺,郡王妃她現在身?子弱,恐受不得?酒味。”
“那還是?埋著?罷。”澹台楨立刻改主意。司南趁人不注意,悄悄朝珍娘豎大拇指。
珍娘喚人抬進來熱水,澹台楨換好藥,抱著?雲意沐浴,隨後擁著?她一同入榻。雨後清新的風從半開的窗吹進來,澹台楨懷抱著?心心念念的人,喃喃:“永遠陪著?我?,好不好?”
懷中的人兒沉沉睡著?,無法回答。澹台楨心神一鬆,隨她入夢。
兩人已?經許久沒有這般安心入眠,因此這一覺睡得?格外深沉。待澹台楨醒來,已?是?夜色深沉。
懷裡的人兒還在睡。
澹台楨小心地把雲意從臂彎挪到枕上?,起身?喚人進來,珍娘應聲而入,看到雲意還未醒,腳下的動靜輕了些。
“什麼時辰了?”
珍娘低聲回答:“剛交子時。”
居然睡了四個時辰!澹台楨饑腸轆轆,看一眼雲意,吩咐珍娘:“讓叢綠做一桌子菜過來。”
“是?,郡王。”
澹台楨傾身?捏一捏雲意的鼻子:“醒醒,起床了。”
雲意迷迷蒙蒙地翻身?,要?繼續睡。澹台楨索性把她抱起來:“一天未吃東西,再睡下去有傷脾胃。你不醒,我?就?親你了。”
“彆——”雲意睜開眼睛,想?起身?,奈何全身?沒力氣,軟得?像麵條似的。澹台楨悶笑?,浸濕巾帕給?她擦臉。
“不用,郡王,我?自己來,唔——”澹台楨加大力度,抹得?雲意幾乎蹭掉一層皮,她瞬間明白?自己錯在哪兒了,可是?那個稱呼,她喚不出來。
菜肴陸續往裡頭擺,乾煸豇豆,糖醋排骨,胭脂鵝脯,荷葉蒸雞,還有一大盆鮮濃奶白?的魚湯。
香味竄入鼻尖,雲意巴巴地往飯桌瞧。澹台楨放下巾帕,鞋子也不讓雲意穿,徑直把她抱過去,坐在身?邊。
雲意沒敢說話,乖乖地捧起飯碗。眼前夾過來一大塊雞肉,雲意剛吃完,又夾過來一大塊魚肉。
“郡王,妾身?自己來。”
澹台楨冷著?臉不說話,手上?動作不停。雲意想?了想?,夾起一塊糖醋排骨放進澹台楨碗裡。
冷峻的麵容頓時裂開一道縫隙,澹台楨捏了捏雲意的手,極快地吃下排骨。
珍娘與司南皆露出笑?容,叢綠麵色複雜,垂下眼走出門外。
一頓飯吃的極為融洽,待雲意擱下碗筷,已?經到了後半夜。下人們收拾飯桌的當口,澹台楨把玩著?雲意的手,問:“困麼?”
雲意紅了臉:“睡足了,不困。”
澹台楨的薄唇抿出一絲笑?紋:“我?猜也是?如此,既然你我?都不困,那麼去泡泡溫泉罷。”
雲意滿臉寫著?不情願:“郡王,您才換完藥。”
珍娘想?了想?笑?道:“浮蓮池旁有一株曇花,也不知今夜開了沒。就?算不泡溫泉,喝茶賞花也是?不錯的。”
雲意還在踟躕,澹台楨已?經將她拉起來:“走,去瞧瞧。”
“郡王,妾身?——”
“怎麼,走不動?走不動我?抱你去。”
雲意悻悻住嘴,然而走到半路,澹台楨還是?嫌雲意走得?慢,將她橫抱起來。月光地落在他的麵容上?,更顯三?分清貴。一雙眼睛幽幽的,像是?要?把雲意的靈魂都看穿。
雲意偏過眼睛,埋首在他肩膀上?。澹台楨惡意地在下麵捏了一下,引得?雲意尖叫。
這聲音在空曠的夜裡尤為明顯,前頭提燈引路的下人們越走越快,漸漸沒影了。
雲意羞憤欲死?:“郡王,您乾什麼呀!”
澹台楨痞痞地斜睨她:“你生氣的時候更美了。”
雲意緊咬下唇,這人死?過一回之後。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不僅把兩人之前的齟齬拋之腦後,行事還更為肆意。
澹台楨看著?雲意氣鼓鼓的樣子,暢快地笑?出聲:“小意,我?允你氣我?,恨我?,惱我?,但是?,你,我?娶定了!這郡王妃的頭銜,你不要?也得?要?。今後,你的名字將和我?的名字,並?排列在族譜上?,永不更改!”
雲意心神俱顫,柔柔的眼波裡都是?破碎的殘影。她隱隱覺得?,有什麼事脫離了預料。澹台楨眼中,話語裡滿滿的霸道意味,再這樣下去,她也許要?時時刻刻生活在澹台楨眼皮底下,連出府都變得?困難,談何離開?
“郡王,妾身?不值得?你如此。”雲意落下一行清淚:“您應該聽公主的話。”
澹台楨吮走她的淚:“彆自欺欺人了,我?娶彆人,你不難過?雲意,你比你想?象的,更愛我?。”
這句話幾乎令雲意承受不住,她不想?承認這是?真的,可是?當夢中的人都為澹台楨哭喪的時候,她的心痛做不得?假。她夢醒交錯時流下的眼淚,也做不得?假。
她終究是?愛上?了這個踏碎她國土,踩低父兄脊梁的男人。
雲意的驚惶和無措令澹台楨倍感憐惜,他索性把雲意放在近旁的石桌上?,握住她的肩膀,令她正視他的雙眸。
“小意,我?明白?你的痛苦和彷徨。我?們生來敵對,你嫁過來更非自願,我?們的開始,充斥著?強迫與掙紮。但此刻我?明明白?白?地剖開我?的心意,交到你麵前。你也把你的心,完完全全給?我?,好不好?”
“我?是?雲氏之女。”雲意的笑?脆弱如易碎的琉璃:“我?的父兄,還依舊在守著?虞國的城池。我?愛你,是?我?的罪過。若你真的明白?我?,就?不該說這些誅心之言。身?子你隻管拿去,等你厭倦了,請你看在我?曾經侍奉一場的份上?,放我?回家?。我?想?家?了,很想?很想?。”
話音剛落,寬闊的懷抱擁緊她,力度大得?幾乎要?揉碎她的骨頭:“從得?到你的第一天開始,我?就?不可能放手了。你生是?我?的人,死?後與我?同穴。你想?家?,我?以?後會陪你回去。我?是?你的夫君,合該拜見你的父母與兄長。”
溫存的話卻令雲意悚然一驚:“你是?什麼意思?你又要?開戰了?”
澹台楨抬起她的臉,毫不避諱自己的野心:“兩國隻有一統,才會止戈。到時候,無論虞國人,溫國人,都站在一片國土上?,難分彼此。你也不用在心裡戴著?有罪的枷鎖,將我?推開。”
雲意呆呆地看著?她,淚珠零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