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楨挑了挑眉尖, 虞國使臣的消息, 挺靈通麼。
溫皇高聲道?:“宣!”轉頭對澹台楨興致盎然地說:“孟昭, 你合該認識認識蘭使臣,未想到虞國如大廈將傾, 還會出這?等芝蘭玉樹的人物。他不僅容顏清華, 而且才?高八鬥, 不卑不亢。若是他願意入我溫國為臣,對於朝廷內外, 皆是一大助力。”
澹台楨深感納罕, 皇舅雖溫和治下,卻也極少這?麼誇讚一個人。他不由得對蘭容與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機緣巧合, 今日既然遇到了, 那便見一見罷。”
語畢, 禦書?房的門推開了,進來一位持著玉節的男子。眉眼?如同剛從璞玉中分離出來一般, 溫瑩若若。他一頭烏發極濃極黑,用青蓮玉簪高高束起。身上則穿著白?底繡山水的寬袖大袍,袖口潑染一層墨色,正是虞國使臣的正服。
澹台楨瞧著這?位仿佛從書?中走出來的人物,心裡湧起異樣的感覺。他的氣質與雲意有些?相像,大概是因為都飽讀詩書?的緣故。
蘭容與抬眸看到側邊立著一位軒然霞舉的昂揚男子,穿著親王才?配穿的紫金蟒服,心中疼得驟然一縮。這?等年紀,這?等身份,這?等氣勢,除了那個人,不作他想。
溫皇不知?旁人心中波瀾,他隻看到兩位年輕人各有千秋,幾乎不分伯仲。不行,他得讓蘭容與入溫國為臣。以後文有蘭容與筆墨錦繡,武有澹台楨安邦定國,想想都覺得美極了。
蘭容與極快地收回目光,優雅行禮:“虞國使臣蘭容與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蘭使臣請起。”溫皇平和地抬手:“這?是朕的侄兒,瀚海郡王澹台楨。”
果然是他!蘭容與極力忍住翻湧的思緒,與澹台楨見禮:“郡王殿下,久仰大名。”
澹台楨頷首,算是應了。
蘭容與直起身子,道?:“臣有要事需單獨稟告陛下,還請陛下應允。”
溫皇本想留兩人手談幾局,未想到蘭容與這?樣說,瞧了一眼?澹台楨。澹台楨心裡料到蘭容與要說的內容,人已?見到了,留下來隻是浪費時間。
“皇上,臣想回公主府看看母親。既然蘭使臣有要事,臣先告退。”
溫皇順水推舟:“去?罷,替朕問皇姐安好。”
澹台楨行禮告退,出來的時候,候在?外頭的黎川問:“郡王,回府麼?”
“不,去?母親那裡。”
兩人出宮,一路策馬往公主府去?,公主卻稱病不見。
澹台楨苦笑兩聲,知?曉母親這?是還氣著,便先去?找父親。父親擺擺手:“你母親方才?還在?錦鯉池那邊喂魚,一聽說你來就稱病。你呀,親自熬一碗藥送過去?,再說些?軟話,八成就能好了。”
“多謝父親指點?。”澹台楨的目光落在?父親鼓起來的膝蓋上,皺眉:“您的風濕又犯了?”
“前幾日去?楓葉湖作畫,不慎落水,老毛病又犯咯。”
“兒子給您揉一揉。”
周元以見兒子難得儘孝心,大喇喇地把腿伸過去?。
久在?軍中,澹台楨自有一套活血化瘀的手法,一刻鐘下來,周元以覺得膝蓋發熱,筋脈似被?梳理了一遍,舒爽許多。
周元以喟歎一聲:“還是習武好哇,手勁大,有力。”
“可?以了,今夜父親應該能安睡。”澹台楨重新將藥包給周元以綁上。周元以活動了下腿腳,忽問:“今日你入宮,與虞國使臣蘭容與見過了?”
“見過了,皇上對他十分讚賞。”
“你對此人如何看?”
澹台楨如實道?:“氣度高華,是個年輕才?俊。”
“沒了?”
“父親——”澹台楨嗅到了異樣。
“看來你還不知?道?蘭容與和雲家的關係。”周元以慢悠悠道?:“他從小?與雲家堂姑娘青梅竹馬,可?惜那位雲姑娘芳華早逝,沒能與他喜結良緣。要不然,你們就是連襟了。雲家堂姑娘父母雙亡,一直是雲闊夫妻養著,與浮蓮居雲氏猶如親姐妹。雲氏與蘭容與,應當也是熟識的。”
澹台楨恍然,怪不得蘭容與看他的目光如此奇怪,疏離之中帶著隱忍。蘭容與所隱忍的,是對他折辱心上人妹妹的恨意罷。
“是兒子疏忽了,未留意有這?一層關係。”
周元以笑了笑:“你最近又是上丞相府賠禮,又是往返浮蓮居,又是刑訊奸細,還管著郡王府的翻新,我都替你覺得累。這?層關係可?大可?小?,你自己掂量。”
父子倆正說著,門外忽地有人摔掉了茶盞,隨後是嗬斥:“怎麼這?麼不小?心?”
“公主一直說心口疼,奴婢急著拿藥去?煎,所以就犯錯了,清嬤嬤饒恕。”
周元以和澹台楨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周元以清咳兩聲:“那個,我這?兒沒什麼事了,你忙去?罷。”
澹台楨走出書?房,對話的嬤嬤和丫頭已?經走了。他招手喚黎川進前來:“你去?查一查虞國使臣的底細,尤其是蘭容與。”
黎川目光一亮,閃身離去?。
澹台楨定了定神,行至明?瑤公主的寢居,金雁站在?台階下,麵上是無可?奈何的笑:“郡王,公主說她看見您就頭疼,不勞您來看望。”
“那我去?廚房給母親煎藥,請母親稍待。”
金雁看著澹台楨走遠,深深歎口氣,回房對明?瑤公主道?:“殿下,郡王爺給您熬藥去?了。”
明?瑤公主斜靠在?迎枕上吃蜜瓜:“讓回蘇去?看著他熬,最好熬兩三個時辰。”
回蘇縮了縮脖子,向金雁投來求救的目光。金雁心中好笑,又奉上一串紫晶葡萄:“公主,母子哪有隔夜仇呢,廚房煙熏火燎的,沒得失了郡王爺的身份。”
明?瑤公主丟下蜜瓜,恨恨道?:“還跟我提身份,我定下的婚約他二話不說去?退了,我的臉往哪兒擱?”
“公主,郡王這?不是來請罪了麼,您不讓他進來,如何出氣呢?”
明?瑤公主想想也是,吩咐:“回蘇,你去?廚房熬藥,把那沒心肝的小?子叫回來。”
兩刻鐘後,澹台楨推開了明?瑤公主寢居的門,明?瑤公主氣息懨懨地躺在?床上,幽怨地看向澹台楨:“你還來作甚,氣死我得了。”
澹台楨走到床前看望母親,明?瑤公主一看澹台楨高大的身子靠近,目光居高臨下,怎麼都比她有氣勢多了,心頭一陣火:“金雁,扶我起來。”
很快,一隻有力的手扶起她:“母親小?心。”
明?瑤公主拍開他的手:“不要你的關心。”
金雁含笑領著下人們告退。澹台楨道?:“那麼兒子就站在?這?兒,要打要罵,悉聽尊便。”
明?瑤公主看他這?幅如願之後的好脾氣模樣,怒火上湧:“我哪裡敢打罵咱們溫國大名鼎鼎的瀚海郡王,哼,以後我的公主府你不必來,抱著那卑賤的雲氏女在?郡王府過日子罷。”
“母親,溫國的版圖會擴大,到時候兩國統一,雲家是其中不可?小?覷的一支力量,作為雲家的女兒,雲意並不卑賤。”
“這?就是你硬要娶她做正妻的原因?你是郡王,正妻以下,還有側妃,良人。你為何一定要把她扶上正妻之位?”
“因為她是兒子所愛之人。”澹台楨眼?底星芒流動:“母親也是從年輕少艾過來的,也曾不顧一切地愛一個人。兒子隻是想把最好的給她,有何過錯?”
明?瑤公主心中觸動,當年她名動北盛,求親者甚眾,可?她一眼?就看上了頭戴狀元帽,意氣風發的周元以,非君不嫁。
儘管,周元以出身並不高貴。
父皇起先不同意,她發脾氣,絕食,整整三天閉門不出,最後終於如願以償。幸好,她沒有所托非人。
“孟昭——母親隻是替你不值,也怕你一時意亂情迷,將來後悔。”
澹台楨微微一笑:“兒子自己做的選擇,從來不後悔。就算是滿目荊棘,無鞋無襪,我也會赤腳將它走完。”
“可?是——”
“母親,你可?想過,為何這?次退親如此順利?上官丞相的怒火,僅僅浮於表麵,事後就一切風平浪靜。”
明?瑤公主愣了愣。
澹台楨再添一句:“大皇子年底就滿十一歲了,他在?慢慢長大。”
“你是說——”明?瑤公主悚然而驚,她在?錦繡堆中長大,前半輩子過得順風順水,並不代表她什麼都不懂。澹台楨的出身已?是極高,又年紀輕輕便手握兵權,若是再娶文臣之首——上官丞相的嫡女,身為一國之主的皇弟,怎麼會心無芥蒂?
皇弟十多年穩坐皇位,富國強民,靠的可?不僅僅隻是勵精圖治,溫和容人的表象,還有——帝王之術!
第057章 第五十七章 定下婚期
澹台楨細看明瑤公主神色變換, 知?她已在慢慢消化,自顧自倒一杯茶慢慢喝著?。
“那就這樣罷。”明瑤公主疲憊地閉了閉眼睛:“我累了。”
澹台楨走出寢居,隻覺清空湛藍, 花木濃豔。他終於為這樁婚事,拔除了最後一樁障礙。
七月末,明瑤公主入宮麵聖,為嫡長子?澹台楨請旨賜婚。皇上含笑應允,著?內務府協助明瑤公主籌備婚事。
消息一出,北盛沸騰了。多少傾慕瀚海郡王的女子?芳心夢碎, 夜晚的眼淚浸濕了一條又一條的香帕。關於雲氏女的話題喧囂塵上,傳得神?乎其神?。有說她身懷秘術, 能?讓男子?神?魂顛倒的;有說她容貌傾國傾城, 無人能?比的;有說雲家即將向溫國投誠, 因?此要?給雲氏女提身份的。
而處在漩渦中心的雲意, 此時正乘著?小舟,賞池塘裡?的晚荷。暮光灑滿整個浮蓮居, 池水如碎金波動?, 荷葉瑟瑟, 花留殘紅。
“池塘裡?的好些花都?落了,剩下殘梗。您看那邊, 是最後一株含苞的荷花了。”
雲意順著?叢綠的指尖望去, 那朵花苞獨自立在風中,池水映出它單薄而倔強的身影, 恍若美人。
池中調皮的紅鯉往上一躍, 撞向花苞, 花苞晃了晃纖細的花梗,又很快站穩。
叢綠“呀”地一聲:“這紅鯉生得肥壯, 還?以為那花苞要?掉了呢。”
雲意笑了笑,眼眸虛虛地映著?暮光晚荷的殘景,無波無瀾。
叢綠心裡?輕歎,自從賜婚的聖旨傳到浮蓮居,姑娘就是這幅悶悶不樂的樣子?,不愛說話也不愛動?彈。這麼難的婚事,澹台楨居然做成了,還?做得如此大氣?漂亮。
如今浮蓮居的一舉一動?都?引人注目,她們想下山都?不可能?,更彆提離開北盛了。
“郡王妃,郡王妃!”珍娘在池邊遙遙招手,叢綠看見了,緩緩將小舟劃回岸邊。
“珍娘,出什麼事了?”
珍娘扶著?雲意穩穩當當地下小舟,才回答:“郡王妃,奴婢已經將您從虞國帶來的嫁妝清點了一遍,與名冊相比,少了五十六件東西。這是清單,請您過目。”
原來是這件事,雲意遠遠和親而來,嫁妝也跟著?它跋山涉水。其中有手腳不乾淨的人偷盜替換,難以避免。雲意粗略看了下,點點頭:“我知?曉了。”
“郡王妃,您不追究麼?”
“時日已久,調查起來費時費力,就算查到,隻怕也倒賣出去了。”
珍娘動?了動?唇,還?是道:“隻要?您想追查,郡王會有辦法的。”
“不必了,郡王爺諸事繁忙,他——”
雲意的話斷在半途,因?為她看到熟悉的人影分花拂葉,向她走來。
“拜見郡王。”珍娘行?完禮,趕緊拉著?叢綠走了。
澹台楨十分自然地取過雲意手上的東西:“這是什麼?”
“是珍娘整理過的清單。”雲意言簡意賅。
“你從虞國帶來的嫁妝,怎麼少了那麼多!”
“山高路遠,不慎遺失也是有的。”
澹台楨定定地看著?雲意,雲意不喜歡他這種要?把人看穿的目光,垂下頭:“郡王怎麼來了?成親前夕,我們是不該見麵的。”
哼,自從來到北盛,她就沒有心甘情願叫過他一聲夫君。澹台楨將清單折起來收好:“話雖如此,但我還?是想來看看你。”
“多謝郡王,雲意一切安好。”
落日收起最後一絲餘暉,天空泛著?入夜前的暗藍。雲意一襲凝夜紫繡蓮花的襦裙,立於朦朧的池水前,身後,是大片即將凋零的芰荷。隨著?天色逐漸深濃,雲意的身影越發?淡了,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入夜色中,遍尋不得。
澹台楨心中一動?,牢牢地握住雲意的手,十指相扣:“到我身邊來。”
雲意溫順地靠在澹台楨身邊,澹台楨一步一步地牽著?她,從昏暗的池塘離開,步入燈火盈盈的光明。雲意的身影由模糊到清晰,澹台楨心中一定。
長廊掛著?一溜繪著?花鳥的流蘇宮燈,與浮蓮池那盞燒壞的一模一樣。雲意想到當時的場景,麵色發?燙。冷不防身邊的人忽地停住腳步,雲意一踉蹌,問:“怎麼了?”
回答她的是炙熱的擁抱。久違的男子?氣?息將雲意籠罩,無孔不入,雲意眼睫顫顫,四周仿佛有呼呼的風聲,卻吹不到她的麵前。
因?為有人將她緊緊護住。
良久,澹台楨直起身子?,手指一抬,令雲意直視他的眼眸:“我們的婚期定在十月十六,我定會風風光光地迎你進門。無論你如何想,都?注定是我的妻子?。從你進門的那一刻起,你在私下,須喚我夫君,聽明白了麼?”
“聽明白了。”
幽深的古井漾開漣漪,澹台楨低頭吻在她眉心:“養好了身子?,就給我生個孩子?罷。”
雲意身子?一抖,注視著?澹台楨的目光溫柔而又心傷。澹台楨不放不離,執拗地等她的答案。
許久許久,雲意才鬆開咬得發?紅的唇瓣,輕輕地回答:“好,雲意都?聽你的,此生,還?望夫君憐惜。”
雲破月來,香草綿延,小舟係在池邊,輕輕蕩漾。
澹台楨眉目舒展,神?采奪目,滿滿的歡喜像是要?衝破他的胸腔,溢出來。他橫抱起雲意,與她麵頰相貼:“我們去浮蓮池,好不好?”
“這,這不合規矩。”
“明日我就離開,好好守規矩,今夜,你允我一回。”
月色朦朧,依舊可以看得出來雲意麵如櫻桃,灼若芙蕖。她狠狠地糾結一番,羞得埋進澹台楨的胸膛。
澹台楨大笑,穩穩抱著?雲意穿過燈火輝煌的長廊。剩下一廊璀璨的宮燈,隨風搖曳。
岸邊曇花已謝,水中卻幽幽開出一朵白曇,無力地攀附著?有力的臂膀,教人肆意憐愛。
晨光熹微,雲意悠悠轉醒,身子?一動?,發?現他還?在裡?麵,頓時羞赧不已:“澹台楨,你——”
澹台楨貼著?她的耳邊:“怎麼辦,我舍不得走。”
雲意推了推他:“如今已經八月了,從下旨到大婚,才兩個多月。”
“還?有兩個多月——”
雲意無奈,澹台楨纏磨的功夫,又更上一層樓。她回身抱住澹台楨:“那麼我給你寫信,好不好?此外,我尋個機會,下山一趟,去試穿嫁衣,然後——”
澹台楨聽懂了這話的未儘之意,心中升起一股隱秘的歡喜,這是他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嘗到這種滋味。
那斑斕有毒的海水,已經完全沒頂,而他冷靜地看著?綺夢一般的海域,心甘情願沉淪。
一對相隔不算遠的未婚夫妻,就這麼開始了通信。原本?雲意說七日一封,澹台楨不肯,要?三日一封。兩人爭吵之下,最後定為五日一封。而傳信的活,莫名其妙地落在了澹台懷瑾的身上。
叢綠第一次看到澹台懷瑾來送信,像是白日見了鬼。
澹台懷瑾言之鑿鑿:“黎川和司南都?忙得腳不沾地,崔崐與珍娘同是婚期將近,不宜見麵。表哥又不想把這件事交給旁人去做,所以我就挺身而出,為表哥解憂。”
叢綠斜眼看他:“世子?爺這些日子?在王府過得可好?被王爺管怕了罷?”
豈止是怕了,簡直不堪回首。澹台懷瑾捏了捏眉間:“彆提了,若不是表哥開口,我連王府大門都?出不來。”
“辛苦世子?爺了,把信給奴婢罷。”
澹台懷瑾看著?叢綠:“你好似瘦了,在浮蓮居很辛苦?”
叢綠眸光浮動?:“奴婢一切都?好,多謝世子?爺關心。”
“你彆總是拒我於千裡?之外,我無惡意。”
“世子?爺——”叢綠垂下頭:“你不用高看奴婢,奴婢真的不值得。”
澹台懷瑾笑了:“我也不想高看你,可是我的心不由我。我接這個活兒,也有私心,可以常來看你。”
嬌黃的虞美人立在一旁,有風吹來,似在微微頷首。
“世子?爺,奴婢已有心上人了,而且,奴婢的身子?,給了他。”
仿佛當空劈下一道焦雷,澹台懷瑾腦中一片空白,呆呆地說不出話。叢綠從他袖袋中摸出信來,澹台懷瑾渾然不覺。
“世子?爺,對不起。”叢綠極力忍耐著?顫抖的雙唇,麵容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儘管說出來也許又要?陷進那可怕的夢魘之中,但她不想再耽誤他了。他現在傷心難過,時間一久,就會平複的。
捏緊信封的手指白到發?青,叢綠踉蹌著?離開。
回到寢居,雲意愣住:“叢綠,你怎麼了?”
“姑娘,好冷,奴婢快看不清東西了。”
雲意連忙把她扶回自己的房間,以往發?病,叢綠都?不願意讓彆人看到。躺在床上,叢綠的意識開始昏沉,拚著?最後一絲清明把信交到了雲意手上。雲意鎖好門,就在門外坐著?等。
門內囈語和哭泣交錯,雲意捏著?手中的信封,默默地守著?。
她想起初見叢綠的那一日,叢綠氣?息奄奄地躺在擠滿了人的牆根下,雙眼大睜著?望向天空,裡?麵是濃烈的不解與不甘。她受到觸動?,喚人將叢綠抬進粥棚,喂下一口稀粥。
後來,她了解到叢綠的經曆,才明白叢綠的不解與不甘,都?來自於亂世的不公。分明未做過壞事,卻連活著?都?那麼艱難。
為什麼?憑什麼?
雲意根據叢綠的口述畫出幾名流寇的畫像,交給雲鏑。雲鏑回邊境之餘掃蕩山賊匪類,終於在一處窩點找到了那幾名流寇,吊在密林之中,活活餓死?。
消息傳到叢綠口中,叢綠抱著?雲意大哭一場,死?氣?沉沉的人重新活過來,死?心塌地跟在雲意身邊。
第058章 第五十八章 一時歡愉
半個時辰後, 房內恢複了平靜。
雲意喚下人去燒熱水,推門而入。叢綠像是剛從水裡撈起來一般,全身上下都濕透了。雲意拿出帕子給她擦汗, 叢綠虛弱地睜開眼睛:“姑娘——”
“都過去了——”雲意手上輕柔:“睡一覺罷,睡起來什麼事情?都沒有了。”
“奴婢不想睡,奴婢想和姑娘說說話。”
“好?呀。”雲意側身坐在床沿上,浮雲錦的披帛落在叢綠的手?邊,輕如羽毛。
“姑娘,今日世子爺過來送信, 奴婢跟世子爺說開?了。”
雲意了然:“怪不得你發病了。不過說出來了也好?,世子爺聽了真?話, 才能?重新考慮這份感情?。”
“一半真?話一半假話。我說我的身子給了心上人, 他聽完都呆住了, 不知現在走了沒有呢。今夜會不會去酒館, 借酒澆愁。”叢綠閉了閉眼睛。
雲意微微一笑:“叢綠,你心裡是喜歡他的, 對麼?”
叢綠茫然地睜開?眼, 承塵上的雙飛蝴蝶繞著芍藥, 相?依相?偎。
雲意歎了一聲:“叢綠,我們?這一走, 也許與澹台家的人再無相?見之日。做你想做的罷, 莫要給自己留遺憾。”
叢綠依舊怔怔地看著頂上的承塵,不知她是否聽到?了。
“郡王妃, 熱水來了。”珍娘的聲音在外頭響起。
雲意出來道:“你月末就要成親了, 不是讓你休息麼?手?上的事情?讓其他丫鬟來做。”
珍娘笑笑:“奴婢閒不住, 聽到?丫頭們?說叢綠不舒服,就過來看看。郡王妃回寢居罷, 這裡留給奴婢照顧。”
叢綠昏睡之後不會夢囈,雲意便道:“嗯,你給她全身都擦擦,然後換一身衣服。”
珍娘答應著:“您就放心罷。”
雲意走出門來,漫無目的地想著心事。計劃已?經相?當完善了,她與叢綠會在試嫁衣的那一日,尋到?歐陽山莊,離開?北盛,離開?溫國。
而她與澹台楨的這段孽緣,就此結束。
時日無多,他想要她的濃情?蜜意,她便給。這是屬於他的,最後的溫柔。
走著走著,雲意忽地見到?路中央站著一個人,卻是澹台懷瑾。澹台懷瑾不知站了多久,皮膚曬得通紅,兩眼直直地望著前方,仿佛被施了定身術。
周圍有丫鬟和護衛竊竊私語,見到?雲意現身,恍若見了救兵,紛紛朝她奔過來。
“郡王妃,世子爺不知怎麼了,一直站在此處,不說話也不動。奴婢們?叫了好?多聲,世子爺什麼也聽不見,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找大夫?”
看看天色,叢綠與他說開?,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前了。澹台懷瑾一直站在這裡,站了一個多時辰?看來叢綠的事,對他打擊甚大。
“不用去找大夫,世子爺隻是一時中暑,痰迷心竅。你們?去打一盆冰水,再送一碗冰鎮酸梅湯來。”
下人們?得了命令,紛紛散開?。雲意走到?澹台懷瑾麵前,徑直說:“世子爺,叢綠病倒了。”
澹台懷瑾瞳仁一動,仿佛神魂歸位。他挪動著略顯僵硬的脖子,低下頭看向?雲意:“什麼病,那種病麼?現在如何了,大夫看過沒有?”
雲意訝然:“你見過她發病?”
“見過,在雲澤郡的時候。”久站暴曬,澹台懷瑾有些頭暈目眩,險些往後跌倒。幸而有丫鬟打水來了,絞濕巾帕給澹台懷瑾擦臉,擦著擦著,丫鬟的臉紅了。
雲意心道,澹台家的男兒皮相?都很不錯,很招女兒家喜歡。
澹台懷瑾察覺到?了丫鬟的異樣,不耐煩地打發她,自己洗臉。丫頭委委屈屈地走了,一步三回頭。
不多時,冰鎮酸梅湯也來了,澹台懷瑾喝下兩大碗,覺得精神許多。他整了整身上的衣袍,對雲意道:“讓表嫂看笑話了,我,我想去看看叢綠。”
“她現在需要休息,而世子需要思考。”雲意聲音如緩緩流泉:“她雖名為?貼身丫頭,實?際上同我情?如姊妹,我打心底裡希望她能?得遇良人。”
“得遇良人——”澹台懷瑾喃喃幾句,道:“是,我是該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
“你們?幾個,送世子爺下山。”雲意怕澹台懷瑾半途跌馬受傷,特地派幾個護衛跟著澹台懷瑾。
幾個護衛應和一聲,護著腳步虛浮的澹台懷瑾走了。
雲意在原地立了一會兒,忽地想起澹台楨的信收在袖中,還未來得及看,於是尋了一處陰涼的紫薇花蔭坐下。
“雲意吾妻:見信如晤”,開?頭就讓雲意輕歎一聲,還未入門,他已?經把稱呼寫上了。
下麵洋洋灑灑地,寫了最近的見聞,特彆提到?郡王府已?經翻新得差不多了,問她喜歡櫻桃樹還是杏樹。還有周承嘉的木鳥撞壞了,小?小?男子漢差點當眾哭鼻子。
雲意莞爾,她的嫁妝裡還有一座小?巧的風雨橋,以後送給周承嘉。
信的末尾,寥寥幾句,雲意看到?了一個極為?熟悉的名字——蘭容與。
心猛然揪緊,雲意慌忙往下看。澹台楨已?經知道了蘭容與和雲家的關係,問她是否想見蘭容與一麵。
吊在半空的心猝然落下,雲意趕緊起身,去給澹台楨回信。見麵難免露出破綻,倒不如不見。
所?有人都沒想到?,澹台懷瑾又來了,而且來得這樣快。
“叢綠姑娘,叢綠姑娘,你快出去看,世子爺又來了,就站在浮蓮居外,點名要你出去。”
叢綠正在伺候雲意用午膳,聞言納罕:“昨日他不是才來過,怎麼可能?呢?”
小?丫頭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給她:“真?真?的,那麼大一個人,護衛們?都看得一清二楚。”
雲意攪著碗裡濃稠的紅棗粥:“叢綠,去看看罷,昨日他暴曬了一個多時辰,差點昏倒。”
叢綠躊躇一會兒,還是放下手?中的東西?:“那麼我讓珍娘過來陪姑娘。”
雲意莞爾:“又不是三歲小?孩,一定讓人陪。我這有給郡王寫好?的信,剛好?你一並拿去。”
“是,姑娘。”叢綠隻好?接過來,去往門口的一段路上,叢綠想了很多事,一會兒是密林之中的相?救,一會兒是雲澤郡白玉蘭花下的剖白,一會兒是他昨日呆立當場的眼神。
他今日來尋她是做什麼呢,恩斷義絕麼?叢綠深吸一口氣。
很快,門外挺拔的身影映入眼簾,叢綠定了定神,行禮:“世子爺,奴婢——”
話到?一半,澹台懷瑾翻身上馬,將叢綠攔腰抱走。門口的護衛倒吸一口涼氣,等回過神來,連人帶馬都沒影了。
護衛們?麵麵相?覷:“要稟告郡王妃麼?”
“那可是世子爺,稟告了郡王妃,你敢去找麼?”
“算了,那還是當做看不見罷。”
叢綠懸在馬上,呼呼的風景略過,她咬牙道:“世子爺,你瘋了不成!”
澹台懷瑾充耳不聞,單手?壓著她。叢綠不敢亂動,隻得忍著。
好?不容易等到?馬停下來,澹台懷瑾抱著叢綠下來,叢綠剛站穩就甩開?他的手?:“世子爺,您要殺要剮,給個痛快!”
“我隻是想找個無人的地方同你單獨說話——”澹台懷瑾小?心翼翼地問:“你的那位心上人,現在在何處?”
“在虞國。”
“既然他在虞國,為?何眼睜睜地看著你陪嫁來溫國?既然得了你的身子,為?何不與你成親。”
“他——他——”叢綠答不出來,隨口說的一句謊言,很容易就戳破了。
澹台懷瑾的眉目染上笑意:“果然,你是騙我的。”
叢綠失笑:“騙不騙你又有什麼乾係,我後麵那句話是真?的,我已?不是黃花閨女了。”
澹台懷瑾不說話了,靜靜地看著她,叢綠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世子爺問完了麼,奴婢還有事,先回去了。”
馬兒在悠閒地吃草,四周草木萋萋,叢綠看了一圈,發現她根本認不得回去的路。
自來到?浮蓮居,姑娘從?不出去,她也就一直在浮蓮居待著,浮蓮居外是圓是扁毫不知情?。方才澹台懷瑾忽然抱她上馬,她又驚又急,根本沒法?留意路線,這下可糟了。
一隻手?攀上她的肩頭:“叢綠,彆躲了,麵對我好?麼?我的心昨夜裂開?了,我小?心地把它縫補好?,又過來找你了。”
草地上的野花簌簌而動,仿佛是在竊竊私語。風中飄來一片綠葉,正好?落在澹台懷瑾的手?背上。
叢綠怔怔地看著這片綠葉,心裡似乎煮著一鍋水,澹台懷瑾的每一句話,都是一把火,燒得水咕嘟咕嘟地冒泡,最後沸騰起來。
既然都要離開?了,還有什麼顧慮呢,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天長地久不可得,不如圖那一時歡愉。
澹台懷瑾正要甩落綠葉,冷不防另一隻柔軟細弱的手?撫上他的麵容。
“叢綠,你——”溫熱的呼吸貼著他的脖頸攀援而上,將他的話吹散。隨後,榴花般的唇就要印下烙印。
“等等!”澹台懷瑾從?翻滾的情?絲中勉強拉出一絲理智:“此時此地,不妥。”
“為?何要去思考妥不妥呢,快樂就好?了呀。”叢綠拉著澹台懷瑾的手?,伸進自己的衣襟,緩緩停在聳動的某一處:“懷瑾,你不想要麼?”
理智繃然弦斷。
第059章 第五十九章 舉杯澆愁
北盛, 四方?驛館。
文令秋與洛子修並肩坐在庭院的楓樹下,相顧無言。四方?驛館,如今隻住著虞國的使臣, 空曠得?很。偌大的庭院空空落落,更?顯得?兩人的身影十分寂寥。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從屋內傳來,打破了寧靜。文令秋轉了轉頭,問洛子修:“第幾個了?”
洛子修揣著手:“第三個。”
文令秋歎氣:“這可什麼好,兩個時辰了,蘭大哥誰都?不願見, 誰都?不願理,一個人在裡麵喝悶酒。”
洛子修也是?無法:“自溫皇下旨賜婚之後, 容與就心痛難抑, 隻是?強忍著應付宮中各色人物。好不容易從?宮中出來, 回到驛館, 容與自然是?需要一醉解千愁。”
文令秋憋了半日?,隻得?三個字:“作孽啊!”
洛子修道:“你等在此處也是?煩躁, 不如去練劍。”
“成日?練劍, 卻不能拔劍, 我這?一身劍術到底練來有何用?”
“瞧你說的。”洛子修露出溫和?的笑?意:“這?一路上都?是?你在保護我們,何來無用之說?我雖然會一些, 卻遠遠比不上你。”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文令秋悶悶起身:“不說了, 我去廚房看看,有沒有醒酒湯。”
“醒酒湯不知有沒有, 雞湯卻一定?有。沈宕大哥今日?拎了一隻烏雞回來, 說是?夜裡熬湯喝。”
文令秋聽完更?煩悶了, 入宮雖吃穿不曾短,明裡暗裡的嘲諷和?試探卻不少。他們每一日?都?恍若行?走在鋼索之上, 生怕言語行?止上有一絲錯處。
好不容易回到驛館,驛館隻有一個看門的聾啞老大爺,老大爺平日?隻負責晃晃悠悠地掃地,其餘一概不懂。沈宕便如同老大哥一般,扛起了幾人的飲食起居。
不過,人少卻也自在。
文令秋悶頭往廚房去,果然聞到了一陣一陣的雞湯香味,他吸了吸鼻子,問:“沈大哥,你放了什麼配菜,聞著不像是?山藥呢。”
裡麵沒有回答,卻有極細的響動?,一瞬而過。文令秋自幼習劍,耳聰目明。他目光一頓,聽聲辨位,長劍已鏗然出鞘,破窗入內。
隻聽一聲悶哼,仿佛是?個女子。文令秋踹開門,隻見個嬌小的身影跌坐著,褲腿被長劍定?在地上,她心有餘悸地抬頭,露出了熟悉的麵容。
文令秋大驚失色:“雲灩姑娘!怎麼是?你!”
雲灩指了指長劍:“文公子,你能不能先收劍,方?才若不是?我躲得?快,這?條腿就廢了。”
文令秋趕緊拔起劍,歸於鞘中,神情猶似夢幻:“我彆是?睡著了做夢罷,雲灩姑娘不是?在明州?抑或是?有人易容冒充?”
想罷,文令秋重新握緊劍柄,戒備起來。
雲灩苦笑?,從?地上爬起來,扯扯自己的麵皮:“文公子,貨真價實,如假包換。”
文令秋手一鬆:“你怎麼會來溫國,又到了這?裡。”
“說來話長,我要找與哥哥,有話問他,你給我帶個路罷。”
“行?,你跟我來。”
兩人剛轉身,文令秋便停住:“有人來了,是?沈大哥。”
“他能信麼?”
“能,沈大哥是?個好人。這?段時日?他照顧我們良多,這?雞湯,就是?他熬的。”
雲灩眼睛一亮。
沈宕估計好時辰,來看他小火慢燉的雞湯,一打開門,又合上,兀自喃喃:“囫圇眯個覺,起猛了,咋還看到個女子,捧著我的雞湯喝。”
“沈大哥,快進?來。”
沈宕一激靈,發覺他看到的是?真的,忙忙推開門再確認一遍:“令秋,這?是?你帶來的姑娘?月黑風高?,你們——終究不妥當?。”
因沈雲兩家無甚交情,所以沈宕未見過雲灩。
文令秋的耳朵根一下子紅了:“沈大哥你瞎說什麼,不是?我帶來的。”
沈宕瞟了雲灩一眼,目光又落回文令秋身上:“那是?這?姑娘自己找來的?你對她做了什麼?”
雲灩小口小口地喝著雞湯,忍笑?忍得?肚子都?疼了,仿佛說的不是?她,而是?彆人。
“這?是?雲將軍的女兒,雲灩姑娘。”
“你一個男子漢——什麼!雲灩姑娘!她不是?在浮蓮居等著做郡王妃麼?”
“這?——說來話長,雲灩姑娘來找蘭大哥,我先帶她過去。”
沈宕一頭霧水,但還是?囑咐:“驛館雖冷寂,但保不齊還有暗子盯著我們,雲灩姑娘還是?小心為上。”
文令秋道:“我仔細聽過了,周圍無人。”
“那便過去罷。”沈宕側身讓到一邊。
雲灩笑?眯眯地把空碗遞給沈宕:“多謝你的雞湯,真好喝。板栗已經軟爛了,蘿卜也清甜。我很久很久,沒有嘗到故鄉的味道了。”
沈宕一愣,心中觸動?,還未來得?及說他還有一罐醬蘋菜,文令秋已經領著雲灩出去了。
空了的碗,還殘留著雞湯的香味。
“哎喲,我的雞湯啊,再燉就過了。”沈宕趕緊去滅火。
洛子修單手撐額,頭一點一點地要睡著。冷不防一隻手拍在他肩上,他差點倒地。
“是?誰啊?”
“洛大哥,你快看,誰來了。”
洛子修迷糊著眼站起來:“是?宮裡來人了麼?”話音未落,他瞪大了眼睛:“雲,雲姑娘。”
文令秋對他的反應深感理解:“我知道你很震驚,但咱們先彆震驚。雲姑娘要見蘭大哥,你快進?去看他還清醒嗎?”
“啊?哦。”洛子修渾渾噩噩地走進?去,一開門就是?濃重的酒味,熏得?他差點睜不開眼。蘭容與側身伏在案桌上,倒下的酒壺酒液未儘,滴滴答答地落在湛藍色繡蘭草的錦袍上,水漬圓圓。
“容與,容與。”洛子修搖晃他的手臂:“你快醒醒,雲姑娘來了。”
“娢兒,娢兒來了?她在何處?”蘭容與倏然睜開眼睛,扶著桌角起身,看到錦袍上的酒漬,卻又著急:“不行?,我得?換一身乾淨衣裳,子修,你看我的鬢角,還規整麼?”
洛子修扶著他,有些不忍:“容與,不是?雲意姑娘,而是?雲灩姑娘。她不知如何到了溫國,找到驛館來,說要見你。”
蘭容與反應了很久才消化洛子修的話,他頹然坐下,揉著疼痛的太陽穴:“子修,讓她進?來罷。”
洛子修粗粗收拾了一下屋內,覺得?可以見人了,於是?反身去請。雲灩進?來的時候,蘭容與已飲下好幾杯濃茶,眼睛清明了些。
“與哥哥,太好了,我終於見著你了。”雲灩笑?著往蘭容與身邊湊,像是?小時候一樣。
自幼她便知道與哥哥以後會成為她的姐夫,所以待他親近。有時候她外出尋姐姐,發現他們坐在春明堤邊閒談,她就坐在一邊笑?眯眯地吃茶點。
如果時光能倒流,那該多好。
蘭容與溫和?地看向雲灩:“偷跑出來的?”
雲灩吐吐舌頭,把所經曆的都?說了。洛子修與文令秋在旁邊聽得?肅然起敬,直說:“雲姑娘不愧將門之女,比許多男子都?強些。”
“嗯,也有運氣?的成分。”雲灩被兩人敬佩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
蘭容與問:“那麼你今天來找我,是?有什麼打算?”
“與哥哥,我去浮蓮居見過姐姐了,本想帶她逃走的,她卻說可以自己離開。與哥哥,我是?來向你求證的。”
“你見過她了?”蘭容與暗淡的眼睛有了一絲神采:“她過得?如何?”
“氣?色還好,就是?又瘦了。我去的那一日?正好有虞國探子潛入,姐姐為了自證清白?甘願做餌,引探子上鉤。等她回寢居的時候,眼角眉梢都?是?濃濃的憂慮與疲憊,我都?心疼死了。與哥哥,姐姐什麼時候離開浮蓮居,離開北盛?”
蘭容與心中猛然發顫,他一接到虞國朝廷探子被抓的消息,就立刻入宮麵見溫皇,未曾了解細節。嗬,澹台楨若是?相信娢兒,怎麼會讓她以身犯險?她一個身有心疾的女子,麵對武功高?強,心眼眾多的探子,會有多害怕!
雲灩見蘭容與不說話,看了看洛子修和?文令秋。文令秋下意識開口:“這?個我知道,蘭大哥以前遊曆的時候,救過一位溫國繡娘,複姓歐陽,她回到北盛之後,在清月坊開了一個歐陽繡莊。蘭大哥已經與雲意姑娘約好,十月初八從?歐陽繡莊的地下通道離開,回明州去。”
“那太好了!”雲灩興奮地握住文令秋的雙手:“姐姐沒騙我,真的有法子自己走。離十月初八還有差不多兩個月呢,我都?等不及了。”
文令秋看著雲灩亮晶晶的雙目,好似明珠星辰,竟移不開雙目。還是?洛子修覺出了文令秋不對勁,遞過來一杯溫茶:“雲姑娘,坐了這?麼久,你喝杯茶。”
雲灩鬆了手接過茶盞:“好的,謝謝洛大哥。”
心中大石放下,雲灩的笑?容和?聲音格外甜美。文令秋的手依舊火辣辣的,像是?被燙傷了。
蘭容與沉吟片刻,對雲灩道:“溫皇已經同意與朝廷結盟,我的使命完成了,不日?就會離開北盛,暗地裡返回接應娢兒。姮兒,你若與我們一同離開,不好掩飾身份。不如明日?就走,我手書一封,你帶去歐陽繡莊,讓清怡先生送你一程。”
第060章 第六十章 中秋佳節
雲灩猶豫:“可是, 我想等姐姐一起走。”
蘭容與不同意:“一切都為安全起見,不可任性。”
文令秋也勸:“雲姑娘,你還是聽蘭大哥的罷, 姐妹團聚,也不差那?幾日。”
“那?好罷,我聽蘭大哥的。”
洛子修思忖:“雲灩姑娘一個?人走,是不是不太好?”
“沒關係,我?既然一個?人來,也可以一個?人回去。”
蘭容與道:“你來之時混進了舞團之中?, 人多安全。離去之時卻沒有這些掩護,確實要考慮。”
文令秋看了看雲灩, 又看了看蘭容與, 臉都憋紅了。
洛子修暗笑:“不如, 讓雲灩姑娘在歐陽繡莊住上幾日, 等我?們出城,她再偷偷過來與我?們彙合。”
蘭容與點點頭:“行走在外, 收留個?可憐人也不奇怪。雲灩, 到時你就扮成小乞丐, 掩人耳目。”
雲灩打包票:“好咧,乞丐我?當過, 保證天衣無?縫。”
這話, 聽得又心酸又好笑。
眾人商量完畢,文令秋送雲灩出來, 沈宕拎著一小罐雞湯追上他們倆:“雲姑娘, 這一罐你拿回去吃, 暖胃。”
蓋得嚴實的瓦罐擋不住雞湯逸散的香味,雲灩吸了吸鼻子:“多謝沈大哥, 您燉的雞湯,是我?離家以來喝過最好喝的雞湯。”
沈宕憨厚地笑笑。
文令秋落在雲灩纖細卻發黑的手指上,那?裡,長了一層厚厚的老?繭。她小小年?紀,從閨閣小姐變成被隨意使喚的打雜,一定吃了很多苦。
“文大哥,沈大哥,你們留步,我?走了,外頭人多眼雜,你們小心。”說完,一個?健步爬上牆,瞬間翻過去。
沈宕驚歎:“雲姑娘做了澹台楨身邊人這麼久,功夫倒是沒拉下。”
文令秋轉臉看沈宕,有些不忍。他已經可以想象雲家姊妹離開之後,沈宕震驚的表情。不過為了安全起見,少一人知?道少一分危險。等事情塵埃落定,他們再向沈大哥和盤托出,鄭重道歉。
“夜深了,我?不和你們這些年?輕人熬夜,先去睡了。喝酒多了容易傷身,還是得注意些。”沈宕打個?哈欠。
文令秋朝沈宕作揖:“沈大哥,多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我?以前對你出言不遜,是我?不對。”
“嗐,年?輕人血熱一些是好事。你對我?說的啥,我?早都記不清了。”沈宕擺擺手走了。
夏末的風卷走樹上的綠葉,送來沈宕的留言:“廚房裡還溫著點雞湯,彆忘了把?鍋洗乾淨。”
文令秋笑了。
時間如沙漏,匆匆而過,轉眼已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明瑤公主特特派了金雁過來傳話,邀請雲意中?秋去公主府小聚。前一天晚上,珍娘和叢綠就把?雲意的衣裳翻了個?遍,商量著發髻和配飾。雲意中?意的是一件珍珠白?繡梅枝的襦裙,而珍娘和叢綠選的是一件鵝黃色繡彩羽的上襦,下著紅白?間色裙。
“郡王妃,中?秋佳節,一團喜慶,自然是鮮亮些好。這套鵝黃衣裙配上靈虛髻,既鮮豔明媚,又清逸出塵。”
雲意掩嘴笑:“既然未來的新娘子都這樣?說了,我?可不好拂你的意。”
叢綠也打趣:“姑娘合該沾一沾她的喜氣,肯定心想事成。”
珍娘白?了叢綠一眼,當做沒聽見,把?鵝黃衣裙放在架子上掛好。這些天大家都打趣她,珍娘已經習慣了。
還有五日,她就從浮蓮居出閣,嫁給崔崐。崔崐這混球,總算要如意了。
雲意給她的嫁妝,多得她咋舌,連連推拒。雲意不以為意:“你們陪伴我?這麼久,我?合該給你們添妝。等叢綠出嫁,我?也會給那?麼多。再說,虞國的東西我?料想公主不甚喜歡,嫁妝會重新添置,你們分了也好。再不濟,就當是替我?保管。”
珍娘聽了覺得有理,於是再沒說什麼。
叢綠過來用手肘捅她:“老?打趣你,生氣了?”
“沒有,生哪門子的氣。我?隻是感慨時光飛逝,我?們一路從邊境到北盛,相伴相隨,很快要分開了。”
叢綠含笑的眸子染上傷感,默默出神。
雲意翻過一頁書,看了看窗外漫天的星子:“天下無?不散之宴席,聚有時,散亦有時。珍娘,嫁人之後,你便?是堂堂的崔娘子了。若有事,崔崐一定會護你周全。”
珍娘怪道:“奴婢能有什麼事兒,就算有人嫉妒郡王妃,也不會自降身份對一個?奴婢使絆子。”
雲意隻是笑笑。
一夜無?話。
第二日一大早,珍娘與叢綠便?把?雲意從被窩裡撈出來,換衣裳梳頭發。雲意迷蒙著雙眼,麵?頰帶著初醒的紅潤,任她們擺弄。
珍娘手腕翻轉,發髻左側斜插兩支玉枝蓮花流蘇簪,右側是一朵碗口大的紫色芙蓉絹花。淡掃娥眉,薄塗胭脂,耳垂墜下水滴荷葉耳墜。妝成之後,就連平日服侍的小丫頭都看呆了去,差點把?茶盞扣自己?手上。
金雁親自率人來迎,看見雲意,眼中?是抑製不住的驚豔:“您今日,比起初入公主府,又添幾分豔色。”
雲意微微一笑:“金雁姑姑過譽了。”
珍娘忙道:“近來服用新的凝雪丸,加上溫泉調養,雲姑娘身子見好了。”
“是麼,公主見了姑娘這般,也會欣慰。”金雁撩起車簾:“請上車罷。”
因珍娘婚期近了,雲意就把?她留在浮蓮居,隻讓叢綠跟隨。馬車行駛得十分平穩,將將離晚宴還有一個?時辰的時候到達了公主府。
叢綠先下車,轉身要去扶雲意。金雁卻笑盈盈地繞過來,舉起手:“奴婢扶您下來。”
雲意目光一閃,金雁作為公主的貼身宮女,所言所行都代表公主的意思,比普通的官家小姐還要金貴些,今日卻頻頻對她示好。
“金雁姑姑,我?可以自己?下來的。”
金雁看雲意猶豫,笑道:“金雁隻是個?奴婢罷了,您是未來的郡王妃,若是這點事情都辦不好,金雁回去就該領罰了。”
雲意隻得扶著金雁的手下來,才跨進門,雲意便?看到了熟悉的司南。
澹台楨也到了?
司南上前與雲意見禮:“屬下先行將中?秋禮品送至公主府,郡王隨後就到。”
雲意點點頭,其他的並不多說。金雁似笑非笑:“郡王爺今年?的中?秋禮,似乎比往年?的都多嘛。”
司南笑道:“今年?聖上給的賞賜不少,有好東西,自然先送到公主這邊來。”
金雁擺擺手:“你忙去罷,彆耽誤了公主的事兒。”
司南答應一聲,退下去了。金雁在前頭一麵?為雲意領路,一麵?道:“其實郡王已經有三年?沒回公主府過中?秋了,今年?的中?秋宴,公主十分重視,早早就命人準備。不僅把?有名的菊花品種都收羅了來,還給北盛高門的公子姑娘都下了請帖,要辦一場盛大的菊花詩會。”
怪不得府外停了那?麼多輛馬車,這場菊花詩會,的確聲勢浩大。
“公主請您來,也是含著苦心的。畢竟您嫁過來要掌管郡王府中?饋,公主府這邊,也得搭把?手。早日理順北盛高門大戶的人脈,對您有好處。”
雲意口中?稱好,心中?卻複雜難辨。明瑤公主,似乎真的打算讓她融入北盛的貴族圈中?。短短一個?月,明瑤公主轉變巨大,澹台楨到底與她說了什麼呢?
走著走著,叢綠忽道:“金雁姑姑,這不是去前廳的路。”
金雁姑姑轉頭道:“對,奴婢帶雲姑娘去的是郡王以前的寢居,名喚扶蒼樓,那?裡放著北盛貴女們的圖冊。”
雲意明白?了,公主的意思是讓她先認認人,然後再去前廳,這樣?不至於兩眼一抹黑,誰都不認識。
叢綠安下心來,幾人一路分花拂柳來到扶蒼樓,幾個?打掃的小廝看見金雁,討好地過來說吉祥話。金雁三兩句話把?他們打發了,引著雲意進來。
“郡王自小就沉靜寡言,克己?複禮,除了對公主親近些,其他的女子一概冷臉。以前有個?姿色不錯的丫頭不知?死活地想撩撥郡王,結果被郡王當眾剝衣杖責,自那?以後,扶蒼樓裡的丫頭都遣散了,伺候的都是小廝。”
金雁指了指案桌上的畫冊:“奴婢已經讓小廝把?畫冊找出來了,雲姑娘請細看。”
雲意拿起畫冊,就近坐下翻開。畫下這本畫冊的畫師功夫十分了得,每一幅或是靈動?撲蝶,或是靜水觀魚,或是放飛紙鳶,栩栩如生,各有特點。
明瑤公主為澹台楨擇妻,實實在在費了不少心思。
叢綠暗自撇撇嘴,這位金雁姑姑明著是帶姑娘來看畫冊的,實際說了不少郡王的好話。是怕姑娘婚後還是不能與郡王交心罷?可惜,她們要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雲意慢慢地看著,觸及一個?名字,頓了頓。
上官綺羅,丞相嫡女,澹台楨曾經的未婚妻。
長眉入鬢,一雙丹鳳眼微微上挑,鼻梁挺直,唇形飽滿,是個?明麗健康的女子。
心裡湧起一股酸澀的感覺,仿佛悶頭咬下一口未成熟的黃杏。明明是這般女子才配他,他卻把?婚退了。
雲意看了許久,才往後翻,堪堪翻過最後一頁,便?有人來請:“雲姑娘,公主請您到前廳去。”
雲意不欲耽擱,合上畫冊出了扶蒼閣。
前廳內,明瑤公主身著朱紅色繡金線牡丹的宮裝,頭戴十二支鳳翅簪,恍若神妃臨世。周圍一圈都是青春年?華的女孩子,姹紫嫣紅,爭奇鬥豔。雲意一腳踏入前廳,仿佛進了西王母的瑤池仙境。
“啟稟公主,雲意姑娘來了。”
鶯聲燕語頓止,所有人的目光一刹那?都投向門外。隻見一女子如春中?劍蘭,雪下白?梅,婷婷立著。及至細看,她一雙眼睛如杏花煙雨,朦朧中?水波漣漣,小巧的鼻管下唇色一點櫻紅。人算不得絕美,卻教人心生憐愛,移不開眼。
廳裡的貴女們早就聽說雲意今天要來,帶著好奇與嫉妒等待著她,心裡多少有些不屑。認為瀚海郡王是見慣了北盛貴女的明豔大氣,一時被江南水鄉的溫柔小意糊住了頭腦,以後一定會後悔,畢竟以雲意的身份,實在是不配。
如今初見真人,她們一肚子輕賤的話好似被一隻手團成一團,揉得不成形狀。貴女如雲的前廳,一時落針可聞。
不知?是誰低低刺了一句:“什麼姑娘,她還算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