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楨翻身上馬,朝雲意伸手:“上來?!”
雲意仰起頭:“去哪?”
“既然是中秋,花燈自然少不了,今日,本郡王帶你去最熱鬨的?花燈集市。”澹台楨目光灼灼:“還請雲姑娘賞臉。”
第066章 第六十六章 花燈集市
北盛的?最大的?花燈集市平日裡分成大小不等的菜市、花鳥市、夜市。一到中秋節, 管理?此處的衙門便將各個市場的柵欄撤去,連成一片。花燈亮如白晝,綿延十裡, 夤夜不熄。
這裡有最具活力的年輕人,最琳琅滿目的?商品,最美味的?吃食,還有——最燦爛的?焰火。
澹台楨與雲意帶著狐狸麵具,慢悠悠地走著。身份的?遮掩,讓他們言談與行事都放鬆許多。
雲意看著熱鬨的?人群, 感慨:“南都中秋也有花燈,但?一過子時便遣散人群, 開始宵禁, 遠遠沒有這樣熱鬨。”
澹台楨第一次聽她主動提起虞國, 不由側目:“南都的?花燈集市, 與北盛的?花燈集市,有何不同?”
雲意偏頭想了想, 仔細道:“大體上?相似, 但?有一處最大的?不同。南都集市有一處明月樓, 每年中秋都要舉辦大型詩會,邀請各地才子一展風采, 奪得魁首的?, 不僅名聲?大噪,還會引起朝廷的?注意, 為來年科舉添一分勝算。此外, 詩會上?所寫的?詩文, 後麵還會刊印成冊,廣為流傳。”
澹台楨安靜地聽著, 心底描繪出她侃侃而談的?模樣?。南都的?風貌他隻在書本?上?讀到過,未曾親自領略。而她在南都的?十四年多,也無?他的?蹤影。他與她相識未滿一年,實在是太短了。
不過,以後共居一室,日日相對,他會填滿雲意將來的?人生。
“這?位公?子,不給身旁的?姑娘送一盞花燈麼?這?條街上?來來往往的?,隻有她的?手是空著的?。”
澹台楨駐足,低頭問雲意,想要哪一盞?
雲意想了想,指著一盞旋轉著的?七層蓮花燈:“我?想要那盞。”
老板笑了:“姑娘好眼?光,這?是小店的?鎮店之寶——七彩蓮花燈。不過這?燈不賣,除非——”
“除非什麼,難不成要猜燈謎?”雲意躍躍欲試。
“不是,小店不喜猜謎。”
雲意頓時失望:“那你們的?條件是什麼?”
老板朝頂上?努努嘴:“從?小店房頂,到我?家屋簷,用頭發絲擰成的?長線連接,中間係了八十八個鈴鐺。若是能在長線上?走一個來回,而鈴鐺不落。七彩蓮花燈,雙手奉上?。”
“這?位公?子,你覺得如何?”雲意偏頭望向澹台楨,笑了。
澹台楨麵具下的?眉尖一挑:“老板,這?盞七彩蓮花燈,我?取定了。”
老板波瀾不驚:“公?子好膽量,既如此,就隨我?上?樓頂罷。”
“不必。”澹台楨走到外麵,足尖輕點,如一隻白鶴躍上?屋頂。上?頭果然?係著一條夜裡看不見的?長線,墜下的?鈴鐺,在風中清脆地響。
不少路人察覺到了這?裡的?動靜,紛紛聚攏過來。雲意在下頭聽著看客們的?議論,忽地想到:上?午她在比試,澹台楨在旁觀。而到了晚上?,卻輪到她,欣賞澹台楨的?挑戰。
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眾位看客請留步。”店老板清一清嗓音:“今日我?與上?頭那位公?子打賭,若是他能走過頭發絲係起的?線而鈴鐺不掉落,我?便將鎮店之寶七彩蓮花燈送給這?位姑娘。煩請各位路過的?看客,做個見證。”
風吹過,鈴鐺清脆地響。
“喲,老板,若是我?記得沒錯,這?是幾天來第十個要挑戰的?人了罷?”
店老板笑眯眯地回答:“正?是,你記得不錯。”
雲意偏頭問:“這?位大哥為何記得這?般清楚?”
大哥猛然?聽到悅耳的?聲?音,對上?一雙清美的?眸子,怔了怔。雖然?麵前的?姑娘戴著麵具,但?也能覺察出她一定容貌十分出眾。大哥正?要殷殷回答,忽地掉下一枚石子,砸得他眼?睛發花。
“哎喲!”大哥疼得直叫喚,抱著腦門要衝上?頭發火,卻見澹台楨威風凜凜地立在那裡,不怒自威。
大哥的?氣頓時消了大半,潦草道:“隻因店老板的?蓮花燈太過美麗,許多小婦人姑娘都想要,因此就有男人們自告奮勇,想要博紅顏一笑。可惜啊,店老板的?條件太過刁鑽,前麵九個都失敗了。我?住這?附近,所以都曉得。”
“你的?頭腫起來了。”雲意沒好氣地向上?丟個白眼?,掏出一點碎銀給大哥:“我?家夫君不是故意的?,這?點銀子算是藥錢,請大哥笑納。”
大哥頂著上?頭陰森森的?目光,哪裡敢要,捂著腫包跑了。
店老板一看人聚集得多了,施施然?往上?一拱手:“公?子,您可以開始了。若是——嗯?”
澹台楨袖間生風,足尖輕點鈴鐺,仿佛蜻蜓點水似的?一掠而過,店老板話音未落,他的?身影已?滑遠。
鈴鐺啞了似的?,並未發出聲?音。
眾人都驚了,齊齊抬頭望著澹台楨,仿佛一群引頸的?鵝。雲意轉頭看在眼?裡,忍笑忍到腹痛。
半柱香過去,澹台楨走了個來回,翩然?落下:“店老板,我?成功了。”
店老板把差點掉地的?下巴單手合上?:“這?,這?位公?子何方?神聖,可否留下姓名?”
澹台楨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牽住雲意:“英雄不問出處,店家,七彩蓮花燈拿來罷。”
店老板苦笑一聲?:“這?蓮花燈又大又重呢,要不您請家裡的?馬車來拉回去。”
雲意拉拉澹台楨的?手:“我?知道你力氣大,但?這?燈擎在手中,到底不方?便,咱們不是還要繼續逛下去?”
澹台楨捏捏她的?鼻子:“本?想讓你一路風光,既然?你這?般說,就依你。黎川!”
黎川應聲?出現,扛起花燈便走,花燈隨著他的?動作在房頂上?移動,像一株飄蕩的?花樹。
眾人把目光從?花樹收回,才發現立在中央的?兩人已?經不見了。
店老板一聲?長歎,本?想通過蓮花燈,結交一些能人異士,以後為皇上?所用。可惜啊可惜。
澹台楨與雲意,此時已?經穿過十裡花燈,騎馬往楓葉湖去。墨風許久沒有出來放風,跑得很是興奮,到了湖邊還覺得不足,繞著澹台楨打響鼻。澹台楨拍拍他的?鬃毛:“去耍罷。”
墨風短嘶一聲?,樂顛顛地跑入湖邊的?樹林玩耍去了。
平靜的?湖麵撐來一支小舟,上?麵就放著碩大的?七彩蓮花燈,幾乎占據了半個舟子。待近了,黎川輕輕鬆鬆跳下舟子,拱手行禮:“郡王,郡王妃。”
澹台楨點點頭,扶著雲意足尖一點,輕飄飄落在舟子上?,雲意站立不穩,緊緊抱著澹台楨的?手,澹台楨笑著摟她的?腰:“彆怕,我?在。”
黎川暗笑,自覺地消失在暗夜之中。
待雲意站穩,澹台楨撐著竹篙,將舟子滑入水中。
七彩蓮花燈的?光形成一個圈,將舟子籠罩其中。圈與夜的?交界處,水霧蒙蒙,四周俱靜,隻聽得到竹篙入水再劃出的?聲?音。
雲意脫下鞋襪,坐在船邊,玉足白生生的?。澹台楨發覺她的?意圖,斥道:“水涼,小心回去又病了。待會兒若是掉下水,可彆哭鼻子。”
“我?身子已?經大好了。”雲意嘟囔,轉念一想若是生病誤了離開的?日子,那太不劃算了,於是重新將襪子穿回。
澹台楨一笑,放下竹篙坐到她身邊來。黑夜星子閃耀,如粒粒珍珠。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星夢壓清河。”雲意不由吟誦出聲?。澹台楨握住她的?肩膀,讓她靠向自己?:“喜歡麼?”
“喜歡。”雲意抱著澹台楨的?胳膊:“這?是什麼地方?呢?”
“楓葉湖。”澹台楨輕吻她的?眉心:“現在還不到楓葉紅透的?時候,等咱們大婚了,我?再帶你過來,你就會看到兩岸霜葉紅於花的?美景。”
雲意直起身子看他,澹台楨低垂眉目,漫天滿湖的?星子,都奪不去他的?神采。這?人啊,上?天實在厚愛他。
“為何這?般看你的?夫君?”
雲意笑了笑:“我?在想,若當初和親的?不是我?,你我?會是如何的?境遇。”
“還在恨我??”澹台楨深深地望進雲意的?眸底。
“我?說不恨了,你信麼?”雲意回望他:“你當初,到底為何要雲家女和親呢?隻是為了出氣的?話,我?早在珞州就該死了,或者生不如死。”
“當初打了勝仗,確實是一時意氣,想讓雲闊乃至整個虞國難堪。但?後來仔細一想,也有彆的?考量。”澹台楨並不避諱,既做夫妻,他應當向雲意坦誠。
“彆的?考量,是聖意麼?”
澹台楨微微驚訝:“你猜到了。”
雲意道:“一、彆人口中對你癡心難改的?上?官綺羅姑娘,無?意為難我?。你與皇上?出現在花廳,她並未露麵。你在練武場觀賽,她雖然?也來了,卻麵目平靜,看你與看旁人並無?不同。二、明瑤公?主身份高貴,固執又蠻橫,竟然?能一夕之間改變主意,能讓她動容的?,不就是溫國之主麼?”
澹台楨捏捏她的?鼻子:“你很聰明。我?已?居高位,又手握兵權,再多進一步,便多一分猜忌。娶一個無?權無?勢的?女子,皇舅對我?的?戒心,便能暫時放下。上?官姑娘她——嗬,頗有趣味。不想嫁人,便拿我?做幌子,什麼癡心,都是做戲罷了。”
風吹湖麵,漣漪陣陣,不知何處隱隱約約飄來桂花的?香氣,縈繞鼻尖。
雲意仰躺下來,青絲蜿蜒:“所以,澹台楨,其實你也並不是那麼喜歡我?。”
第067章 第六十七章 輕舟私語
澹台楨側身躺下, 單手撐額,俯身看向雲意:“起初的確不喜歡,但你太令我意外了。我不由自主地被你吸引, 一腳踏入了未知的情海。”
雲意笑了,眉眼彎彎:“瀚海郡王,你在對我剖白?麼?”
“當然。”澹台楨神色認真而溫柔,眸底流轉的水色如?純酒一般醉人:“我澹台楨,在對雲氏雲意剖白?,我心悅於她, 希望她也將心給我,我會妥帖收藏, 小?心安放, 直到我們都老去。”
杏花眸雲煙纏繞, 凝成一滴晶瑩的淚:“澹台楨, 你知不知道,你認真說起情話來, 能要人的命。”
澹台楨愛憐地拭去她的淚珠, 輕輕將她擁入懷中:“雲意, 我的雲意。”
雲意抱緊他:“澹台楨,你能答應我幾?件事麼?”
“你說。”
“等?你再披戰甲, 一展抱負之時?, 請你顧惜些虞國的百姓,儘量減少傷亡。”
“我答應你。”
“父親與?哥哥, 你不要為難他們。”
“我答應你。”
“還有——”
澹台楨悶笑一聲, 抬起她的下巴輕吻:“澹台雲意, 你莫要得寸進尺。”
雲意巴巴地看著?他:“最後一個,最後一個了。”
“行, 你說。”
“今後,你每一日?,都要如?以前那般瀟灑肆意,做焰火朝陽一般的男子。”
“焰火朝陽?”澹台楨輕笑:“你是在誇我。”
雲意眨眨眼睛:“對呀,誇的就是萬眾矚目,龍姿鳳章,疏朗軒昂的瀚海郡王殿下。”
澹台楨大笑出?聲,整個胸腔都在震動,雲意伏在他胸口,隻覺得心裡滿滿當當的。
“澹台雲意,你看,是孔明燈。”
雲意站起來,隻見夜空之中,升起一盞一盞的孔明燈,明亮而溫暖。天上的星子,似乎都被一盞一盞的孔明燈,襯得暗淡。天上與?湖麵,兩重絢爛。
心念一動,雲意閉上眼睛,對著?成千上百盞孔明燈,默默許願。
澹台楨並不打擾,安靜地看著?她。兩人並肩立在絢爛的夜空下,任由時?光如?水流動。
“好了。”雲意拍拍雙手:“八方神佛,祝我如?願。”
澹台楨戲謔道:“求八方神佛,也許,還不如?來求我。”
雲意輕哼一聲:“我偏不說,說出?來就不靈了。”
“隨你。”澹台楨不以為意,反正他以後總會知道的,在床上用些手段罷了。
夜風漸涼,雲意靠向澹台楨:“我冷。”
澹台楨嘴角微翹,展臂護住雲意。雲意看著?一盞又一盞放飛的孔明燈,心中默念著?許下的願望:澹台楨,願你今生?,平順安康。
中秋宴會過後,溫皇賞賜了雲意不少東西?,皆抬上了浮蓮居。珍娘滿心歡喜地對雲意道:“郡王妃在中秋宴大展風采,今後您在北盛,可算是立足了,再沒有人敢小?瞧您。”
雲意拿起一串南海珍珠項鏈,在手中佛珠似的轉:“珍娘,這半年來,謝謝你照顧我。”
三月草長鶯飛,她從南都出?發,暫留明州、珞州。過格木雪山,經數個郡縣,六月底到達北盛,然後在浮蓮居,一住兩月。
如?今,已是八月下旬,珍娘很快要出?嫁了。
而雲意和叢綠離開的日?子,也越來越近。
珍娘覺得恍然:“日?子過得真快,忽忽半年就過去了。”
叢綠轉頭瞧外頭搖曳的綠影,不知在想什麼。
雲意笑了笑:“今夜咱們喝點兒酒,如?何?”
珍娘與?叢綠皆說好,珍娘道:“上次的北盛小?食郡王妃還想吃麼,我捎信讓崔崐去買。”
“好呀。”
叢綠擼起袖子:“姑娘今晚想吃什麼,儘管開口。”
雲意想了一想:“你們還記得我們到格木的第?二夜,吃的紫花饅頭和羊骨湯麼?”
“自然是記得的。”叢綠和珍娘皆回?答。這是她們在格木,吃到的第?一頓好飯。
兩人自去安排,派下山的人去了半天,回?來的時?候除了食盒,還有一小?壇酒。
“郡王爺知道您想喝酒,就讓屬下帶了他親手釀的桂花醉,這是郡王爺十年前釀著?玩兒的,不烈,正適合女?子喝。另外還有一頭剛殺好的肥羊,已經送入廚房。”
雲意笑笑:“替我謝謝郡王。”
護衛拱拱手,放下食盒和酒,轉身走了。
金烏墜地,暮色四合,夜色慢慢浸透了浮蓮居。
羊骨湯吊在爐子上慢慢地燉著?,咕嚕咕嚕的氣泡將濃稠的羊骨香味收攏在一處,又噗地一聲散開。叢綠一看熬得差不多了,便加入各色配菜,重新蓋上鍋蓋。
珍娘笑道:“這香味滿溢得到處都是,隻怕外頭的貓都要被吸引進來了。”
雲意問叢綠:“羊骨都分下去了?”
叢綠回?答:“說來好笑,下晌分著?呢,他們都說要吃我煮的,反而倒貼了一些辛苦錢給我,我在廚房燉了兩大鍋,由著?他們分罷。”
珍娘感慨:“也是郡王妃心善,到了彆家?哪有這般憐下的主子,今夜除了守門的護衛,下人們大約都窩在廚房了。”
“無妨的。”雲意拿起一個火晶柿子:“偶爾放鬆放鬆,大家?都高興。”
“姑娘,過來吃罷,都好了。”叢綠先舀了一碗濃稠的羊骨湯,擱在圓桌上。
“都在爐子旁坐下罷,夜深寒涼的時?候也好暖和暖和。”
珍娘便拿了蒲團過來,三個人圍坐在爐子旁,熱乎乎地夾菜吃酒。吃著?吃著?,珍娘歎氣:“我這胃啊,都被叢綠養刁了,出?嫁以後不能隨便吃到了,想想就難過。”
叢綠給她夾一塊薄薄的涮羊肉:“把你喜歡吃的寫下來,我給你食譜。”
“食譜雖是一樣,卻不是那個味兒了。”
“敢情你們都逮著?我一個人薅!”
珍娘點她的鼻子:“你們?包括世子爺麼?”
叢綠原本吃得紅撲撲的臉上越發燙起來:“你這人,吃得好好的,怎麼提起他來?”
珍娘抿一口香醇的桂花醉:“叢綠,今夜我想和你說說體己話。世子爺雖然出?身高,但是一團孩子氣,我看得出?來,他是真心喜歡你。隻可惜,王爺和王妃,都不是好相與?的人,叢綠,你得當心呐。”
叢綠嗤笑一聲:“當心如?何,不當心又如?何,我這條命如?螻蟻一般,他想要,我能躲得過?”
珍娘怔然。
雲意自斟自飲:“現?在峪王爺並不知道世子爺與?叢綠的事兒,叢綠還是安全的。世子爺為著?叢綠安全考慮,也不會往外說。”
“那以後呢,就這麼一直藏著?掖著??”
叢綠滿不在乎:“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我與?他,隻是圖一時?歡愉罷了。也許明日?,他就會看上彆人,跟我斷了呢。”
珍娘搖搖頭:“世子爺不會的。”
雲意捧著?桂花釀,輕輕地聞它的香氣:“珍娘,你總有操不完的心。”
珍娘轉頭看向雲意:“郡王妃呢,你還是不能把心裡隔著?的一層拿掉罷?不過也好,您始終會留有一分清醒。”
“珍娘,叢綠。”雲意晃著?手中的酒杯,淺飲一口:“身為女?子,我們天生?是弱者,許許多多的事,都身不由已。我雲意這十多年,為家?而活,為國而活。我很想,為自己活一回?。”
叢綠已經喝得臉色駝紅,搖搖晃晃地舉起酒杯,與?雲意相碰:“姑娘說得妙極了,為自己而活。”
珍娘霎了霎目,努力辨彆著?酒杯的重影:“奴婢今後——今後也會,為自己而活。”
酒杯怦然落地。
叢綠看著?醉倒的珍娘,笑她不爭氣。笑著?笑著?自己又哭了,一邊喝酒一邊痛罵澹台懷瑾:“該死的,為什麼你是溫國世子,為什麼你喜歡我,為什麼我也喜歡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雲意等?兩人都醉了,獨自走出?前廳。今夜的月色這樣好,水一樣清透。風也這樣好,吹得人清涼。雲意一麵抿著?酒,一麵走,走累了就索性窩在紫薇花下,靠著?花枝發呆。
朦朦朧朧中,有兩道身影忽地出?現?,並排站著?。一位溫瑩若玉,氣質翩翩。另一位冷如?山雪,軒落疏朗。
“與?哥哥,澹台楨?”雲意迷糊了,腦子擰著?轉不動:“你們怎麼來了?”
蘭容與?言語透著?淡淡的哀傷:“娢兒,我來接你,走罷,我們回?到從前的時?光,回?到春明堤的桃樹下。”
雲意搖搖頭:“琉璃碎了就是碎了,再怎麼粘黏都無法恢複原樣;彩雲散了就是散了,再聚集的也不是原來的它。與?哥哥,屬於我們的桃花,已經在年初的春明提上,凋謝殆儘。”
一滴淚從蘭容與?的眼角滑落,滴在半開的紫薇花上,憂愁而又迷惘。蘭容與?伸出?手,卻在觸碰到雲意的一瞬間,如?山霧一般散去。
雲意晃了晃腦袋,轉身問澹台楨:“你呢,你來尋我作甚。”
澹台楨的神色被月光浸潤得更冷了:“小?意,留下,彆離開。”
“不行啊,澹台楨。”雲意苦笑:“在你身邊,我就要一直依附於你,我沒有底氣,能讓你一直愛我。你放我走罷,讓我做回?真正的雲意。”
“做夢!”澹台楨丟下一句話,同樣消失在迷蒙月色中。
雲意扶著?花枝站起來,花枝也跟著?顫動。她踉踉蹌蹌走回?屋子,伏在叢綠身邊睡著?了。
一覺醒來,三人腰酸背疼。將養了兩天才恢複如?常。
第068章 第六十八章 試穿嫁衣
澹台楨聽到消息, 已是第二天清晨,他看著已經重新翻修好的濯纓閣,無奈地笑?:“她可著涼了?”
司南回答:“並未, 郡王妃隻是有宿醉後的頭疼,大夫說?並無大礙。”
“怎地越來越像小孩子了?”
“屬下覺得這是好事,說?明郡王妃越來越放下戒備,隨心所欲了。”
澹台楨點點頭:“嗯,說?得有理。”
司南想起一事:“郡王爺,從珞州快馬捎來一個長匣, 說?是郡王指明要的,您現在要看麼?”
“嗯, 拿來給我罷。”
長匣子裡, 是當初虞國送來的雲氏畫像, 澹台楨掃了一眼就丟進暗格。中秋節從楓葉湖回來之後?, 澹台楨甚覺情境皆美,便興致盎然地作畫。提起筆, 他忽然心念一動, 想到了被他丟在珞州的雲氏畫像。
那是雲意的第一副畫像。
於是澹台楨下令, 把畫像從珞州快馬加鞭運來。這回,他可要細細地觀賞。
司南應了一聲, 將長匣子拿來。手剛放在匣子上, 就有下人匆匆而來:“郡王爺,二少爺今日?不?慎從馬上摔下來, 公主嚇壞了, 讓您趕緊過?去呢。”
“知道了, 馬上去。”澹台楨的手從長匣上收回,大步流星地走?了。
公主府一片愁雲慘霧, 好在周承嘉沒有傷到筋骨,修養幾?日?便可慢慢下地走?動。周元以陪著周承嘉,而明瑤公主則拉著澹台楨的手,絮絮說?著等?待太醫診斷時的害怕與擔憂。
“嘉哥兒也真是的,跟著許家小子亂來,下人都不?讓跟著。我這心啊,一揪一揪的疼。”
澹台楨見母親情緒不?穩,索性在公主府住下了。
時間忽忽而過?,一轉眼便到了珍娘出嫁的日?子,崔崐騎著高頭大馬來迎,往日?的痞氣都不?見了,整個人緊繃著,仿佛有誰要來搶新娘似的。黎川和司南都跟著來祝賀,一片喜氣洋洋。
珍娘臨出門時,抱著雲意哭了好一陣,妝都快花了。還是喜娘勸了許久,才肯上花轎。崔崐過?來朝雲意作揖:“郡王妃,多謝您這段時間對珍娘的照拂,有些話,都在心裡了。”
雲意會心一笑?,她用凝雪丸救崔崐,崔崐所給出的承諾,依舊銘記在心。
“我知曉了,你們倆以後?好好過?日?子罷,祝你們百年好合。”
崔崐頓了頓,還是問:“您要不?下山喝一杯喜酒?”
雲意婉拒:“昨日?睡得遲,今日?早起便有些頭疼,就不?去了。再說?,今日?的主角應該是你和珍娘,而不?是我和郡王爺。”
澹台楨是主婚人,她一去喝喜酒,與澹台楨見麵?,難免又有喜歡說?嘴的人議論紛紛。
崔崐長歎一聲,心道郡王爺今日?要失望咯。
“新郎官,快些走?,吉時到了。”喜娘在旁邊催促。
崔崐再次給雲意行禮,翻身上馬。一行人吹吹打打地下山去,留下一地紅色殘紙屑。
雲意和叢綠倚著門口,一直看著喜轎從大到小,漸漸消失了蹤影。
叢綠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這大概是她們與珍娘的最後?一麵?。雲意看了看空中自由自在,隨風來去的流雲,道:“叢綠,我們出去走?走?罷,住了那麼久,我還沒出過?浮蓮居。”
“好,您在這兒等?等?,奴婢回去拿件白底繡紅梅的披風。”
今日?珍娘大喜,雲意特意穿了一套茜色繡折枝白梅的窄袖襦裙,配那件白底繡紅梅的披風,剛剛好。
兩人相?攜出門,後?頭便有護衛悄悄地跟著。雲意也不?介意,信步往山上走?去。四周野草漫漫,間或有紅葉點綴。大雁在洗淨的秋空中變換隊形,結伴往南飛。
“姑娘,那邊有塊乾淨的大石頭,您要不?要歇一歇?”
雲意喘了口氣:“不?,我覺得我還可以走?,快到山頂了罷。”
“是快到了,穿過?這片小樹林就是了。”
雲意斜眼看叢綠:“你來過?,和誰呢?”
叢綠麵?色一紅,跺腳:“姑娘!”
雲意抿嘴笑?:“行了行了,我把話吞回去。水呢,我要喝水。”
“在這呢。”叢綠把水囊遞給雲意,雲意喝了幾?口水,繼續往上走?。
樹林不?大卻濃密,走?了小半個時辰,麵?前?豁然開朗,彆有風光。
時值黃昏,漫天的晚霞如同巧手織就的的錦緞,又如鳳凰翱翔之後?留下的彩羽,分外絢麗。雲意一身茜色衣裙,立於漫天霞光之下,恍若九天下凡的仙女,即將乘風歸去。
“好美啊!”叢綠驚歎出聲。
雲意手向上一挽,留住一縷霞光,她低低笑?了:“叢綠,我以前?從未想過?,可以贏騎射,登高山,但?是啊,我卻都做到了。”
叢綠的眼睛有些濕潤:“姑娘,您這一路走?來太不?容易了,幸好因禍得福,把身子養好了,叢綠為你高興。”
雲意忽地想到什麼,看向叢綠:“方才經過?了小樹林,你卻沒有發病?”
叢綠一怔,這段時日?她放縱自己與澹台懷瑾胡天胡地,類似小樹林的隱秘地方,不?知鑽過?幾?次了。她並未想到,自己的頑疾,居然不?藥而愈了。
“姑娘,我——”
“心病還需心藥醫。”雲意彎起眉眼:“叢綠,我們都好了。”
風吹雲動,雲霞翻滾,雲意和叢綠並肩站在翻滾的雲霞之下,隻覺得筋骨舒展,神情目明。
“還有十八天。”雲意低聲道,與叢綠相?視一笑?。
樹葉簌簌而動,鳥兒歸巢,天地一片靜謐。
日?子如翻書,終究還是到了十月初八那一天。浮蓮居護衛知道雲意今日?要去北盛城內試嫁衣,早早地安排了馬車等?候在外。雲意與叢綠拎著個小包袱,便上了車。
為雲意做嫁衣的,是北盛最負盛名的繡坊,名喚織女坊。坊主梁夫人知曉雲意要來,親自在門外等?候,扶著雲意下馬車:“雲姑娘肯賞臉,鄙坊蓬蓽生輝啊。您的嫁衣在二樓雅間,小心台階。”
雲意微笑?:“有勞夫人了。”
“哪裡哪裡,能為未來的郡王妃做嫁衣,是我們織女坊天大的福氣。”
一行人說?著上了二樓,一打開門,仿佛有光華乍泄,教?人睜不?開眼。雲意緩了緩,才往裡看。隻見架子上的大紅嫁衣層層疊疊,仿佛層層綻開的紅蓮。上頭有藍紫色的雪山,星星點點的雪菊,層層的海浪,白玉蘭般的貝殼,然而最絢爛的,還是長長裙擺上盛開的一整株桃花。
梁夫人笑?著解釋:“這嫁衣上的花樣,都是郡王親自畫的。特彆是這株桃花,改了好幾?次畫稿呢。郡王說?虞人素喜桃花,想必郡王妃也是喜歡的。有這一株桃花,就當是娘家人給郡王妃送嫁了。”
雲意心頭一酸,眸中彌漫水霧。澹台楨這是,把路途上的美景都畫進嫁衣裡了。她垂下眸子,掩去淚意:“嗯,郡王有心了。”
“可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郡王可疼您了。來人,把嫁衣取下來,給雲姑娘試穿。”
站在地上的繡娘們立刻動起來,有條不?紊地伺候雲意。嫁衣共有六層,取六六大順之意。六層嫁衣穿上去,雲意的腰依舊盈盈不?堪一握,梁夫人嘖嘖稱歎:“雲姑娘這腰,真應了書上說?的‘東風捏就腰兒細。係滴粉裙兒不?起。’”
為雲意整理袖口的粉衣繡娘一抬眸,滿目驚豔。後?頭整理裙擺的繡娘見狀笑?道:“這還沒上妝呢,若是上妝了豈不?是把我們的眼珠子都看掉了。”
梁夫人佯嗔:“你們可管好自己的眼珠子啊,真掉了我不?管藥錢。”
諸位繡娘不?依:“夫人好沒良心,我們日?日?夜夜為繡坊出力?,您不?能這般對我們呢。”
雅間內一片歡聲笑?語。叢綠低垂著頭,沉在自己媽的思?緒之中。梁夫人比了比腰圍的尺寸,對粉衣繡娘道:“還得再往裡收一寸,雙肩也得縮一縮。還有袖口的左右,再繡兩朵雪菊。”
粉衣繡娘一一記下。一時試穿完了嫁衣,雲意對梁夫人道:“今日?起得早,我有些困倦,想睡一會兒,叢綠陪著我,你們退下罷。”
梁夫人連忙應了,她們這雅間,就是專供貴人休息的,床榻齊全,被褥都是上好的。
“雲姑娘儘管休息,奴婢們都在外頭,您需要的話喚一聲就行。”
雲意點點頭,眾人行禮退下。待門合上,木樁子一般的叢綠,忽然動了。
另一邊,澹台楨看了看天色,抿出一絲笑?紋。這個時辰,小意應該試穿完嫁衣了,他亦可以去會佳人。擱下手中的公文?,正要起身換一身新衣,目光忽地掃到書櫃上的長匣。
他在公主府一住多日?,直到周承嘉完全康複才回到郡王府。從珞州遠道而來的長匣,一直靜靜地待在那裡,並未打開。
澹台楨心念一動,打開長匣,取出了畫卷。
畫上的少女明媚動人,身著石榴紅的胡服,在馬上揮舞長鞭,笑?得活潑張揚。澹台楨原本溫和的麵?容,卻瞬間凝聚起冷霜。
美則美矣,但?這並不?是雲意。
虞國伏低做小,送來的畫像絕不?會出錯,那麼就隻有一種可能。
澹台楨一卷畫像,大踏步出門:“來人,備馬!”
第069章 第六十九章 歐陽繡莊
清月巷, 歐陽繡莊。
因著地段算上?不好,所以四周有?些寂靜。幾隻麻雀從樹上落到地上?覓食,隨後被匆匆而來的?腳步驚走。
雲意與叢綠一身素衣, 巾帕遮麵,頭發用布包了,仿佛兩位普通的農女。她們喘了喘氣,敲響歐陽繡莊的大門。
仿佛隻?過了幾息,又仿佛過去了大半日,期間叢綠一直緊緊地攥著雲意的袖口, 心跳如雷。
門終於開了,探出頭來一位神情木然的?丫頭, 大約十六七歲:“你們找誰, 貴姓?”
雲意輕聲回答:“姓雲, 找歐陽繡娘。”
丫頭眼中閃過一絲漣漪, 迅速讓開:“你們進來罷。”
雲意與叢綠剛進來,丫頭立刻合上?大門:“我直接領你們去繡房, 地道就在?那裡。”
整間繡坊不大, 三進的?院子, 奇怪的?是,雲意與叢綠一路走進來, 並?未碰到半個人影。
丫頭將兩人引入一間繡坊, 隻?見四麵通透,十分寬敞, 牆上?擺著大幅的?繡品, 地下?滿滿的?繡棚, 繡棚上?排著林林總總的?絲線,有?些未完成的?繡品上?還插著針。由此可見, 繡房平日裡是忙碌的?。
“這裡。”丫頭在?一副黃金滿地的?繡品下?站定,探到後頭一扭。牆壁霎時凹陷進去,露出一人可通過的?入口。
“今日歐陽坊主讓繡娘們都外出了,就為了等兩位姑娘來。這是地道的?地圖,您收好。下?頭還有?一些照明的?燈火和?食物,兩位姑娘珍重。”
雲意與叢綠皆道謝,走進入口之?際,雲意還是輕輕說了一句:“歐陽坊主,珍重。”
丫頭古板的?目光有?神采一閃而過:“你怎知我就是歐陽坊主?”
雲意笑了笑:“如此重要的?事?情,坊主怎麼會假手於人?此外,坊主的?指尖有?薄繭,想必是多年磨煉繡工所致。坊主麵色僵硬眼睛卻漂亮,您戴了假麵罷?”
歐陽清怡眼中帶笑:“匆匆一麵,雲姑娘教?我印象深刻。但願今後有?緣再見,到那時,清怡必與雲姑娘暢飲幾杯。”
“好,有?緣再見。”雲意再不耽擱,福身之?後快步進入地道。身後,小門迅速合上?。
叢綠打起?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在?前頭引路:“姑娘,這有?一個布包。”
兩人打開一看?,是兩套尋常衣裙,一盞玲瓏琉璃燈,兩個裝著碎銀子的?荷包,還有?通關的?路引。
雲意細細看?了,道:“琉璃燈拿著,一出去就收起?來,省得引人注目。記住,以後我們是回鄉的?繡娘,你叫顧鈴,我叫元惜,我們都是珞州人士,以姐妹相稱。”
“好,姑娘,不,元妹妹。”叢綠擠了擠眼睛,收起?路引。
兩人片刻不停地往前走,大約走了一個多時辰,方走到儘頭。地道的?出口是一家廢棄的?酒窖,腐臭的?味道直熏人眼。
酒窖的?門口,停著一輛藍布馬車,馬兒絲毫不知目前的?處境,悠閒地吃著草。
“太好了,有?馬車代步。”叢綠歡欣,步行實?在?太慢了。
雲意暗自點頭,歐陽坊主安排得實?在?妥帖。
“元妹妹,快上?來罷,馬車我檢查過了,沒問題。”叢綠將雲意拉上?馬車。兩人在?馬車中換上?歐陽清怡給的?衣裳,拿胭脂塗黃臉,駕車出城。
守城的?士兵檢查路引的?時候,雲意與叢綠呼吸都重了,所幸,一切順利。
馬兒撒開腿跑上?官道,叢綠露出笑容:“元妹妹,我們終於離開北盛了。”
雲意轉頭看?著越來越遠的?城門,慢慢放下?了車簾。
前麵,是廣闊的?天地。
她們不知道的?是,馬車還未消失在?路途儘頭,一道急令傳到城門:“快!快!郡王急令,關門搜查!”
梁夫人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幾度欲要暈闕。她打死?也沒想到,一個活生生的?美人就這樣從她的?眼皮底下?消失了。這位美人,偏偏還有?個要命的?身份——瀚海郡王即將過門的?郡王妃。
此刻,瀚海郡王澹台楨端坐在?雅間內,四周陰惻惻的?,冷得能凝水成冰。旁邊,一席秀麗的?大紅嫁衣靜靜地架在?衣架上?,風從大開的?窗戶吹進來,掀起?層層的?裙擺,如漣漪鋪開。
原本應該在?這裡等著與他相會的?佳人,杳無蹤影。
“郡王!”黎川匆匆而來:“城門處搜了一遍,沒有?見到雲姑娘和?叢綠的?蹤影,您看?——”
“繼續搜城。”澹台楨霍然站起?:“我倒要看?看?,她能逃到哪兒去!”
“是。”
梁夫人已經?抖得受不住了:“郡王饒命,郡王饒命!”
“滾下?去!”
梁夫人連滾帶爬地走了,澹台楨拿起?桌上?還未喝完的?半盞茶,杯沿還殘留著淡淡的?唇印。他走到窗邊,一條繩索垂下?,牆壁上?幾枚腳印,清晰可見。
“雲意啊,雲意,你總是這般,出乎我的?意料。”
手指一撚,茶盞應聲而碎。他冷哼一聲,離開了織女坊。
一個時辰之?後,歐陽繡莊的?大門被破開,澹台楨沉著臉步入其中。裡麵空無一人,明顯已經?散儘。
“給我搜!”
“是!郡王。”士兵們有?條不紊地開始搜查。澹台楨信步走入內院,目光如鷹。作為繡莊,東西最多最雜,最容易隱藏的?,就是繡娘們平日做活的?繡房了。
“繡房在?何處?”
“郡王,這間就是。”一個士兵探出頭來。
澹台楨腳步一轉,向繡房走去,牆壁上?掛滿了繡品,繡棚整整齊齊地擺著,仿佛這裡的?人隻?是出去轉轉,很快就會回來繼續做活。
滿地黃金,冬雪梅林,甚至還有?清明上?河圖,這一屋子的?繡品加起?來,價值不菲,而坊主說棄就棄了。這表明,繡品是障目的?葉子。
“繡品後頭,周圍,仔細搜索。”
“郡王,這裡有?機關!”士兵手腕一轉,小門洞開。
澹台楨正要入內,卻有?人來報:“郡王,司副將派人來說,去虞國打探蘭容與底細的?人回信了,此刻正在?郡王府中。”
“備馬。”澹台楨當即道:“你們幾個,沿著地道追蹤,記住,若是找到了人,即刻押回郡王府,儘量不要傷人。”
士兵們對視幾眼,皆明白了其中的?分寸,當即應下?。
郡王府。
司南看?著擱在?案幾上?的?畫像和?書信,沉沉地歎氣。查蘭容與的?探子是虞國使臣來了之?後派出去的?,儘管路途遙遠,耽擱數月未回也是罕見。未曾想到,原來這探子,查到了一個驚天的?秘密,幾番證實?,才敢傳回消息。
馬蹄聲來,司南猝然回神,隻?見澹台楨翻身下?馬,大踏步走來,司南連忙上?前:“虞國探子傳來的?書信和?畫像,都在?案幾上?了。”
澹台楨先拆書信,裡麵詳儘稟明了蘭雲兩家的?關係和?雲家大婚前後的?種種,事?無巨細。蘭容與同雲家堂姑娘情投意合,因著康王從中作梗,才未定親。和?親當日,堂姑娘心疾發作,猝然離世。
而這位芳魂早逝的?雲家堂姑娘,名喚雲意,小名娢兒。
澹台楨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情投意合”這四個字上?,幾乎要把?它灼穿。蘭容與,雲意,相似的?氣質,極佳的?容貌,同樣出身大族,同樣滿腹詩書。原來,他們自少年起?就“情投意合”,若不是虞國戰敗,他提出雲氏女和?親,隻?怕他們已經?結為夫妻,恩愛纏綿。
怪不得初見蘭容與,他就感受到似有?若無的?敵意和?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疏離。他原先認為這是蘭容與作為虞國人,對他心存恨意的?緣故。嗬,原來真正的?原因在?此。
因為他,雲意心疼妹妹雲灩,用假死?計劃掩人耳目,替嫁和?親。嫁給他的?不是即將及笄的?雲家嫡女雲灩,而是年方十七,與蘭容與情投意合的?堂姑娘雲意!可笑,當初他還因著蘭雲兩家有?故,想安排雲意與蘭容與見麵。
澹台楨冷笑連連,手一揚,書信化為齏粉。他拿起?兩幅畫,同時打開。兩位少女,風姿不同,一如姣花照水,一如石榴吐焰。
司南斟酌了一會兒,道:“郡王爺,這替嫁之?事?關係重大,要不要進宮稟告皇上??”
“自然是要的?。”澹台楨深邃的?眸底暗火洶湧:“隻?不過不是現?在?。”
司南垂下?眸子,知曉主子心中已有?章程。
“崔崐人呢?”
“郡王您忘了,崔崐新婚,您給他放了一個月的?假。”
“把?他召回來,去城外追蹤雲意,歐陽繡坊那邊未傳來消息,想必雲意已然出城。”
“是。”司南心裡默默給崔崐點了根煙,一邊是自己的?主子,一邊是新婚妻子的?主子。崔崐夾在?中間,一定不好過。
澹台楨碾了碾手指,又問:“蘭容與那廝現?在?何處?”
司南算了算日子:“文人走慢些,按照他們的?腳程,應當快到雲澤郡了。”
“用飛鴿傳書給聶思遠發急報。若是見到蘭容與,把?人給我扣下?來。”
司南拱拱手,自去安排人馬。才出得門,便?看?到金雁來了:“郡王爺,公主有?請。”
澹台楨揉揉眉心:“對母親說,我有?急事?要處理,晚些再去給母親請安。”
金雁心頭微震,公主有?召,郡王爺幾乎從未拒絕。這一次搜城陣仗那麼大,公主和?駙馬的?擔憂,要成真了。
第070章 第七十章 森林木屋
藍布馬車清晨起行, 夜晚在路邊停靠,主仆兩人不敢在旅店借宿,輪流休息守夜。到了第三日的暮色時分, 兩人?把馬車趕入樹林之中,找了?塊空地?休息。
“元妹妹,你先?坐著,我?去生?火,咱們吃一頓熱乎的。”
雲意點點頭,臉色雖白, 精神卻還好:“你小心些。”
“好,我?袖帶裡藏著匕首呢, 不怕。”叢綠拍拍胸口。
雲意看著她走遠, 吃下一顆凝雪丸。直到此時此刻, 她的心?依舊極度不平靜。一天不回到明州, 她就有被澹台楨抓回去的危險。
等再落入澹台楨的手裡,她也許會被處死, 也許會像籠中的金絲雀, 永遠被囚禁起來。
“元妹妹。”叢綠去而複返:“那邊有一處人?家?, 家?裡隻有婦人?和嬰兒,我?給了?些銀兩, 婦人?願意給我?們暫住一晚。”
“這樣最好不過了?, 睡足了?才有力氣繼續趕路,咱們把馬車趕過去罷。”雲意站起來。
兩人?朝著樹林深處走去, 果然見到了?兩間木屋, 年?輕的婦人?懷抱嬰兒, 站在門口?張望。
“這位夫人?,叨擾了?。”雲意含笑行禮:“我?們是回鄉的繡娘, 急著趕路,天色晚了?不得?不暫住一宿。”
婦人?蠟黃的臉黯然無光,唯有眼睛還算明亮:“進來罷,你的同伴給過銀子了?,家?裡簡陋,你們將就著住罷。”
幾人?進了?大一些的木屋,裡麵的東西雜亂無章地?擺著,地?上甚至還有未洗的尿布。
婦人?把孩子放在小木床上,開始收拾:“你們睡床上罷,我?在旁邊打地?鋪。不過晚上我?會起夜喂孩子,難免有些吵。”
雲意和叢綠對視一眼,叢綠問:“夫人?,你家?夫君要是回來了?,他去何處睡?”
婦人?手上收拾著,語氣木然:“他死了?,打獵的時候被野豬撞死了?。這樹林方圓十裡隻有我?們一戶人?家?,我?挺著肚子安葬了?他。兒子還未生?下來,就沒爹了?。”
雲意心?頭一驚,看向婦人?和孩子的目光多了?憐憫。沒想到,這婦人?竟是苦命之人?。丈夫死了?,獨自帶著孩子在深林中過活。
“對不住,提起你的傷心?事了?。”
婦人?拿起裝滿尿布的木盤,眼中有殘留的淚光:“彆叫我?夫人?了?,叫我?寧兒罷,已?經很久很久沒人?叫我?寧兒,我?都快忘了?怎樣說話了?。勞煩你們幫我?看著孩子,我?去河邊洗衣裳。”
叢綠看看天色:“寧兒,這麼晚了?,你還要出去?明日再洗罷。”
婦人?搖搖頭:“得?洗,要不然孩子沒尿布換了?。你們沒來的時候,我?還得?背著孩子去洗。另一間木屋裡有糧食,你們自己去拿。”
寧兒走後,叢綠去隔壁木屋做飯。雲意看著搖籃裡揮舞小拳頭自娛自樂的小嬰孩,心?裡軟軟的。索性坐在小木床邊,拿起掉在地?上的撥浪鼓陪他玩。
叢綠推門進來,直歎氣:“那邊的糧食快見底了?,屋頂掛著的臘肉剩最後兩塊,米缸裡還有淺淺的一層,後頭倒是有一隻母羊並兩隻小羊,估計是給娃娃喝奶用的。你說,等這些糧食吃完了?,她們母子兩在這深林裡要怎麼辦呢。看這娃娃,小小的,估計才兩三個月,寧兒也不能丟下他去尋活計。”
雲意捏了?捏孩子軟乎乎的小手:“這兩間木屋,雖然簡樸卻很結實牢固;米糧吃了?幾個月還有存餘,看起來是提前準備好的;還有這個小木床,周邊還刻著可愛的小動物,可見寧兒的夫君生?前很疼愛她,也很期待孩子的出生?,怎奈造化弄人?,忽逢變故。今夜問問寧兒有何打算罷,能幫一把就幫一把。”
“隻能如此了?。”叢綠道:“我?從包袱裡拿了?一些肉乾,放鍋裡和臘肉一起蒸了?,外頭應該還有能吃的野菜,我?去找找,打一鍋湯。”
雲意點點頭,這時孩子眉頭一皺,哭了?起來。雲意無法,隻得?把孩子抱起來哄。孩子靠著溫暖的懷抱,嚶嚶哼哼地?睡過去了?。
叢綠笑道:“孩子跟你親呢,小手還攥著你的衣襟。哎喲,這小鼻子小嘴巴,真可愛。”
等到臘肉飯燜熟,寧兒才挎著木盆回來,肉的香氣熏得?她差點流下淚來:“好香啊。”
叢綠聽?到動靜,走出來接過木盆:“你先?進去坐著罷,孩子醒了?一直啜手指,約莫是餓了?。”
寧兒直直地?望進香氣逸散的廚房,咽了?口?口?水:“我?奶水不足,你幫著擠些羊奶過來罷,謝謝了?。”說罷,徑直推門進去。
雲意抱著娃娃,待要招呼寧兒吃飯,她已?經捧著碗筷大快朵頤。
“慢一些,寧兒。”雲意生?怕她噎著,然而又騰不出手來倒水。
待叢綠拿羊奶回來,寧兒已?經吃下去一碗飯,她巴巴地?看著鍋裡的肉乾:“我?還能吃麼?”
“吃罷,我?們放了?很多肉乾。”
興許是聞到了?羊奶的味道,雲意懷裡的娃娃又大哭起來,臉都哭紅了?。雲意手忙腳亂:“寧兒,快喂他罷,小家?夥都餓壞了?,哭得?可憐。”
寧兒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飯碗,拿了?小勺子給孩子喂奶。羊奶從嘴角邊一點點地?喂進去,孩子努力地?吮吸著,滿頭都是汗。
雲意取巾帕給孩子擦汗,寧兒的目光在雲意和兒子之間逡巡,問:“你很喜歡孩子?”
“他很可愛呀。”雲意笑了?笑:“眼睛鼻子都像你。”
寧兒嘴角一扯,喂完了?羊奶,擱在膝蓋上繼續吃肉乾。孩子也不哭,吃飽了?又在咿咿呀呀地?啜手指。
“咱們也吃罷,吃完早點睡。”叢綠推過來一碗臘肉飯。
雲意默默捧起飯碗,吃著吃著,寧兒卻忽然哭起來,起先?是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後麵越哭越悲,整個身子都顫抖得?厲害。
“寧兒,寧兒,彆傷心?了?。”雲意怕孩子跌下,急忙抱過來。
寧兒伏在桌上,泣不成聲:“我?實在不明白,我?為?何這麼命苦。自小爹不疼娘不愛,賣了?我?給弟弟湊娶媳婦兒的嫁妝。萬幸死鬼買下我?,對我?還不錯。我?跟著那死鬼過了?幾年?好日子,他偏偏又是個短命的,丟下我?們娘兩個不管了?。生?孩子那天,我?一口?水都沒有喝上,差點就死了?——”
叢綠聽?得?心?生?悲戚:“女人?生?下來,總比男人?苦些。寧兒,挺一挺,都會過去的。”
“我?要怎麼把他養大呢?”寧兒抬起頭來,滿臉的淚:“要不是碰到你們,我?和他都要餓死。”
雲意沉吟許久,問:“寧兒,你心?中可有打算?有沒有要投奔的人??我?們可以用馬車送你們一程,總好過在深林裡一個人?痛苦掙紮。”
寧兒怔住了?:“出去,去哪兒呢?”
“你可以考慮去就近的城鎮定居,做一些活計,慢慢把孩子養大。”
“去哪兒呢?”寧兒喃喃。
雲意也不催促,抱著孩兒輕輕搖晃,懷中的嬰孩吃飽之後很快睡去了?。叢綠收拾完碗筷,燒起熱水。幾人?洗漱一番,便歇下了?。
幾日疲於奔波,如今挨著踏實的床鋪,雲意和叢綠很快睡了?過去。半夜雲意聽?到動靜,迷蒙中看到寧兒起身抱孩子,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次日,她們被孩子的啼哭喚醒。
叢綠揉揉眼睛,嘟囔:“一大早的,寧兒去哪裡了??咦,姑娘,你束發的白玉簪子睡前擱在枕畔,這麼沒了??”
雲意起身抱孩子,看到小床旁邊疊了?整整齊齊的一摞小衣服和尿布,一摸繈褓,裡麵藏著一張紙。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叢綠,去看看我?們的馬車還在不在。”
“啊?”叢綠的腦子還沒轉過來,懵懵懂懂地?出去尋馬車,當?她看到係馬車的大樹空空落落的時候,當?即嚇醒了?:“姑娘,我?們的馬車沒了?!這,這是怎麼回事?”
“寧兒走了?。”雲意內心?沉重:“她把孩子拋給我?們,坐馬車走了?。”
“什麼!”叢綠頭皮發麻,本來她們就是逃命的,沒了?馬車可怎麼上路。更彆說,現在還多了?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
“回屋罷,事到如此,我?們再好好合計合計。”雲意深深歎氣。
叢綠氣得?不行:“寧兒也太沒良心?了?,自己的孩子辛辛苦苦生?下來,轉頭就丟給彆人?了?。再說,她走就走嘛,怎麼連我?們的馬車都偷了?,是想把我?們都困死在這裡麼?”
雲意懷中的孩子仿佛知道母親離他而去,哭得?撕心?裂肺,緊緊攥著雲意的前襟。雲意輕聲哄著,對叢綠道:“孩子餓了?,給她擠一碗羊奶來。”
叢綠再憤怒,也轉嫁不到孩子身上,氣哼哼地?去取了?羊奶過來。雲意第一次喂這麼小的孩子,手忙腳亂的,一碗羊奶有大半碗灑在衣裳上。叢綠不得?已?又去擠了?一回,總算把小小的孩子喂飽了?。
“太不容易了?,我?的小祖宗。”叢綠抹一把額頭上的汗。
雲意把孩子放在木床上,係了?一張巾帕給他扯著玩,然後開始清點屋裡的東西。
寧兒隻拿走了?她的衣裳和一荷包碎銀子,其餘的東西都還在。雲意和叢綠麵對著呀呀自得?的小孩兒,為?怎麼離開而發愁。
清晨的濃霧散去,太陽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