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九十一章 眼眸流轉
“喲, 說是來換衣裳,原來是在畫畫。”雲意笑著走進來:“這可?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畫的是鴨子還是烏龜。”
“不是。”雲灩臉上發燙, 下意識想要擋,一想到這畫像最終還是得通過雲意轉給澹台楨,遂由慢慢收回手。
“文?令秋文公子?”雲意驚訝地看向雲灩映山紅一般的麵容,收回打?趣的話?:“畫得可?真像。”
“姐姐,你能不能把這幅畫捎去給——姐夫。”
雲意瞬間明白了雲灩的意思,笑道:“以前你都是澹台楨澹台楨地叫, 忽然改了稱呼,我倒是有些不習慣了。行, 等畫像乾了我就捎給他, 讓他留意些。”
雲灩高興地抱住雲意的手臂:“謝謝姐姐, 我就知?道姐姐對我最?好了。”
雲意捏捏她紅彤彤的臉:“現在高興了罷, 有心情出門麼?”
“去哪兒?”
“去郊外跑馬,炙肉。”雲鏑從外頭進來, 閒閒地靠著門:“你不去也行。”
“去!”雲灩響亮地回答:“有什麼好吃的?”
“有新?抓的兔子, 野山羊, 我已叫下人清理過,切成薄片。”
“太好了!”雲灩高高興興往外走:“我去告訴怡姐姐。”
“她已經知?道了, 你們換件騎裝, 我在門口?等你們。”
“嗯?怡姐姐先知?道了,你先去找的她?”
雲鏑不自在地撇過臉, 朝門外走:“你們快點啊, 彆磨蹭。”
雲灩望著雲鏑的背影, 喃喃:“怎麼覺得大哥怪怪的。”
“我回去換衣服了。”雲意莞爾,拍拍雲灩的肩膀:“你也快一些。”
回到綠雪居, 叢綠恰恰拿了蒸好的糕點回來,一見雲意臉上的笑容,問?:“姑娘今兒碰到什麼高興的事兒了?”
“挺多的,不止一件。”雲意鼻尖翕動:“好香啊,有梅花的味道。”
叢綠獻寶似的把小如指頭,狀似梅花的軟糕拿出來:“剛蒸好的,又軟又暖,正是最?美味的時候。”
雲意撚起一個:“其他院子裡送去了麼?”
“送去了。”說完,叢綠神?神?秘秘地湊近雲意的耳朵,壓低聲音:“奴婢第一個送的是蒹葭閣,您猜奴婢看到了什麼?”
含笑的杏花眸閃著好奇:“哦?你看到了什麼?”
“奴婢看到大公?子送給歐陽姑娘一隻全身?雪白的兔子,歐陽姑娘可?喜歡了,一邊抱一邊笑。大公?子就立在一旁看著歐陽姑娘笑,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奴婢入府這?麼多年,還?沒有見過大公?子這?種眼神?。”
雲意笑意加深,問?:“除了你,還?有沒有其他人看到?”
“沒有,後麵奴婢故意放重腳步,大公?子就走了。”
雲意悄聲說:“這?件事,你就當不知?道,也不要和彆人說。大哥好不容易開竅,可?彆抹不開麵兒。”
“姑娘你已經發覺了?”叢綠問?。
“自從怡姐姐住進來,大哥回府的次數多了不少,給我們買的小玩意兒也不少。很多東西,是我和姮兒以前就玩膩了的。”
“歐陽姑娘喜靜,瞧著比姑娘還?內斂,她知?不知?道大公?子的心意呢?”
“怡姐姐是個心思細膩的,她肯定已經感覺到了,這?兩人,不知?誰先捅破這?一層窗戶紙。”
兩人說著悄悄話?,外麵傳來雲灩的催促聲:“姐姐,你好了沒有啊,怎麼這?麼慢。”
“你先進來吃些糕點,叢綠新?做的。叢綠,你把我那套姚黃色繡金菊的騎裝拿出來,我要出門。”
“好咧,奴婢這?就去。”
一刻鐘後,雲鏑領著幾位女眷出發。雲灩不耐煩坐馬車,跟著雲鏑騎馬,清脆的笑聲如銀鈴般撒了一路。
雲意有些困倦,上車不久就靠著車壁睡著了。歐陽清怡想著屋裡窩著的白兔,心念一動,掀起車簾一角往前看。
雲鏑今日難得穿了一件淺銀色的錦袍,戴著玉冠,仿佛從天光日色中走來的佳公?子。雲家人皮相?都不錯,他作為早早跟著父親在戰場上淬煉的嫡長子,更添一份山嶽似的可?靠持成。這?是歐陽清怡在其他男人身?上不曾感受過的。
更為難得的是,他在穩重持成之外,還?留存著一份體貼細膩,也許是家中有姊妹的緣故。他送來的東西,都是女孩兒家會喜歡的。她們三個人都有,就不會顯得她突兀。
歐陽清怡想著想著,忍不住麵紅心熱。
“歐陽姑娘,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要不要停下來休息一會兒?”
歐陽清怡猛一抬頭,雲鏑關?切的臉就撞入眼簾,他坐在馬上垂眸看她,眼底溫柔流轉。
“沒有,我很好。”
“可?是你怎麼麵色發紅。”
“我——我隻是有點熱。”
雲鏑不解地看了看天色,今日雖有陽光,卻還?是冬日,怎麼會熱。饒是如此,他還?是說:“前麵有賣蜜水的,我去買幾碗。”
歐陽清怡一句“不用”還?沒說出口?,雲鏑已經打?馬跑遠了。
住在雲府的這?段日子,歐陽清怡感覺到了雲鏑對她的不同,然而她一直埋在心裡,矜持著。直到今天,他單獨送了她一隻白兔。
這?幾乎是要明晃晃地對她剖白心意了,她正要回話?,卻因為叢綠來了,雲鏑沒留下。
雲鏑無論?從家世到人品,都是上佳的夫婿人選。明州政通人和,上下一心,更是長居的好地方?。嫁給雲鏑,她就有家了,再也不用為生計奔波勞碌,也不用獨身?一人擔驚受怕。
她是願意的。
腦中青煙似的飄過一個人影,很快就散了。歐陽清怡恍惚,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黎副將了,他連同珞州那些不堪的記憶一起,離她越來越遠。
“歐陽姑娘,蜜水。”雲鏑很快折返,將一個水囊遞給她:“這?水囊是新?買的,我沒用過。”
為了蜜水,他還?專門買一個水囊給她用。歐陽清怡心裡暖暖的,她聽到自己小聲說:“你用過的也沒關?係。”
雲鏑睜大眼睛,仿佛被推入了浮羅山的梅林之中,滿頭的紅梅綻放,香氣襲人。他看著歐陽清怡紅透的臉,確定自己沒有聽錯。
陣陣從未體驗過的喜悅衝上來,幾乎令雲鏑頭腦發暈,他極快地思索了以後的章程,道:“你放心,一切有我,定不會委屈你。”
沒有花言巧語,卻一諾千金。歐陽清怡眼眶微微濕潤:“得遇公?子,是清怡之幸。”
兩人一上一下地對望,恨不得鑽進對方?的眼眸之中。
這?時,雲意翻了個身?。歐陽清怡嚇得放下車簾,隔絕雲鏑的視線。雲意慢悠悠地轉醒,問?歐陽清怡:“怡姐姐,我們快到了麼?”
“應該快到了罷。”歐陽清怡撩著耳邊的碎發:“我剛才也眯了一會兒。”
雲意又問?:“你手裡的是什麼?”
“呃——這?是蜜水,外頭買的,你要喝麼?”
雲意憋笑憋得快要內傷,她其實早就醒了,沒打?擾大哥。所幸他們終於把話?說開,再晚一會兒,她脖子都要僵了。
“姐姐,怡姐姐,快出來,我們到啦!”雲灩的聲音輕快得像鳥雀。
歐陽清怡舒一口?氣,連忙答應:“好,我們這?就下來。”
下車,目光與雲鏑對上,一觸即分,雲鏑輕咳,去搬馬車後頭的東西。
因著想玩得儘興,隻帶了叢綠和叢露兩個丫頭,一應體力活都是雲鏑包辦。雲灩閒不住,東看西看。雲意瞧了一眼雲鏑和歐陽清怡,湊過去對雲灩說:“那邊山坡不高,看起來風景甚佳。”
雲灩哪裡坐得住,拉著雲意要去山坡上玩兒,雲意隨口?道:“叢綠,你和叢露炙肉,怡姐姐,勞煩你去林中拾柴火。”
叢綠對雲意打?個眼色,笑著應了。雲灩嘻嘻哈哈地拉著雲意,一溜煙跑了。雲意最?後看到雲鏑的目光,隨著歐陽清怡進入林中,不禁微笑。
雲灩一口?氣爬上山坡,果?然視野開闊,下頭是一片深穀,零星可?以看見紫色白色的野花。
“呀,這?冬日寒冷,還?開花呢。”
雲意道:“這?山穀背靠山坡,山坡半拱,如罩子一般將嚴寒擋了不少,實屬難得。”
“好想下去看看呢,可?是今日沒帶驅蟲的藥包,碰到長蟲就不好了。不如,我去叫哥哥來陪我們去。”
“彆,大哥忙著呢,你去吵他。”雲意連忙拉住她。
雲灩沒多想,拉著雲意四處走,開心地說:“姐姐,以前你病懨懨的時候,多走幾步我怕你發病。現在好了,我去哪兒你都能陪我。”
正說著,林子裡忽然傳來動靜,雲灩止住笑,警惕起來,向前一步將雲意護在身?後:“誰!給我出來,要不然,本姑娘的軟鞭可?不長眼。”
“等等,表嫂,是我是我。”林中鑽出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定睛一看,卻是澹台懷瑾。
雲意驚訝不已:“你怎麼會再這?兒!”
雲灩看看雲意,又看看澹台懷瑾:“你們認識?什麼表嫂?”
澹台懷瑾不敢出聲,巴巴地看著雲意,目露乞求。
雲意歎口?氣,對一頭霧水的雲灩解釋:“他是郡王的表弟,名叫澹台懷瑾。”
第092章 第九十二章 明春將至
“啊?不對啊, 澹台楨的表弟怎麼在這兒。”
澹台懷瑾乾笑:“雲灩姑娘安好。”
雲意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姮兒,千萬彆把澹台懷瑾在明州的事情說出去,他八成是偷偷潛進來的。”
雲灩想到一種可能, 叉腰豎起眉眼:“你?說,你?是不是來刺探軍情的?好大的膽子,趕敢在我們雲家的地盤上耍花招!”
澹台懷瑾叫屈:“沒?有沒?有,我進明州不是在賣菜,就是在家裡做活,照顧老?人, 不信姑娘可以去查。我一次軍營都沒?有去過!”
“那你?來明州究竟是要做什麼?!”
“他是為了叢綠。”雲意拍拍雲灩的肩膀,心情複雜。
“叢綠——”雲灩回過味兒來:“等等, 什麼?!叢綠?”
澹台懷瑾隻能窘迫地笑。他潛進明州城之後?, 觀察了兩天, 將目標鎖定在進雲府送菜的老?李頭身上。澹台懷瑾裝作乞丐獲取老?李頭的同情, 認了老?李頭做乾爹,代替他送菜進雲府。
所幸, 他費了那麼?大周章, 總算見到了叢綠。她和周圍的人說說笑笑, 手上麻利地乾著活。是他在格木、北盛不曾見過的輕鬆愜意。瞧著模樣,似乎還長胖了。
澹台懷瑾每次送菜, 廚房都一堆人, 幾次想與叢綠說話,都尋不著機會。今日?, 他送菜的時候聽廚娘說主子?們?都出門遊玩了, 他忙忙追了過來。哪成想對這?裡不熟悉, 迷了路,撞到了雲意和雲灩跟前。
雲灩這?姑娘瞧著年紀小, 性子?卻不似表嫂溫柔。若是她真去告訴雲鏑把他抓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澹台懷瑾想得頭皮發?麻,心裡祈禱表嫂可千萬得摁住雲灩。
“你?和叢綠,說說唄。”雲灩踢了踢腳上的石頭,一雙眼睛滿是好奇。
雲意朝澹台懷瑾使眼色,讓他趕緊把雲灩的注意力吸引轉移。澹台懷瑾隻能硬著頭皮道:“這?個,說來話長。”
“哼,你?不說,我就告訴哥哥去!”雲灩轉身就要走。
“哎哎哎,姑奶奶,我說我說。”澹台懷瑾連忙叫住雲灩:“我全都說了。”
“算你?識趣。”雲灩咧開嘴笑了。
深穀之中,傳來淡淡的花香味,衰草沿著風折身,仿佛也?在輕輕地嗅。
等聽完澹台懷瑾的訴說,已經過去了小半個時辰。雲灩托腮看?著澹台懷瑾,感歎:“你?和你?表哥真的流著同樣的血?為何?你?腦子?裡沒?有軍機謀略,隻有談情說愛?”
澹台懷瑾不服:“我們?溫國帝王仁厚,文有上官丞相安邦,武有瀚海郡王開疆。我隨心而活,有什麼?打緊。”
雲意以手為簾,朝遠處望了望:“你?們?看?,好像是叢綠尋過來了。”
澹台懷瑾蹭地一聲站起來,伸長了脖子?看?。雲灩見他這?沒?出息的模樣,噗呲一聲笑了:“行,我信你?了,看?在姐夫幫我忙的份上,我也?幫他一個忙。你?見了叢綠就趕快走,我們?的父親和大哥都不是吃素的。”
“好,好。”澹台懷瑾不錯眼地看?著深紫棉襖的身影慢慢靠近,然後?停住了。
叢綠也?發?現了他。
雲意展顏一笑:“懷瑾,你?和叢綠說說體己話,我們?先回去。記住彆耽擱太久,會暴露。”
澹台懷瑾激動得聲音快壓不住了:“表嫂,我記住了。”
雲意與雲灩牽手經過叢綠的時候,叢綠隻是眼睛發?直,一句話說不出來。雲灩點?了一句:“兩隻呆頭鵝。”搖著頭走了。
回到炙肉的地方,雲灩老?遠就聞到了肉的香味,飛跑過來:“炙好了是麼??快給我一串。”
叢露手忙腳亂地翻烤著炙肉,不住往雲意身後?看?:“叢綠姐姐說去找你?們?,沒?碰上麼??這?麼?多?炙肉,奴婢忙不過來。”
雲意瞧著鋪在地上的席子?已經擺著一盤滿滿的炙肉,便道:“夠吃了,叢露,你?把炭火滅小一些,待會兒再炙。”
叢露鬆口氣,叢綠姐不在,她真的應付不來。
雲灩已經左右開弓,歡歡喜喜地吃起來。歐陽清怡倒了一杯蜜水給她:“吃慢些,小心彆噎著。”
“怡姐姐,你?什麼?時候買了蜜水啊,這?還是劉記的呢,我記得味道。”
“嗯,在你?沒?注意的時候買的。”歐陽清怡心虛地看?一眼雲鏑,雲鏑輕咳一聲:“邊吃邊說話,小心真噎著。”
雲意在旁邊看?得分明,大哥與怡姐姐的眼神,相比之前,更添了幾分纏綿。看?來,兩人好事將近了。再聯想山坡上的叢綠與澹台懷瑾,雲意心裡暖洋洋的。冬季已經到了末尾,很?快啊,春天就要來了。
“姐姐,你?怎麼?不過來吃呀,在想什麼??”
“這?就來了。”雲意微笑。
她隻是,有點?想澹台楨了,不知他這?時,在做什麼?呢?
虞國,南都。
巨大的南都輿圖掛在牆上,密密麻麻都是標記。澹台楨立在輿圖前,手指在兩處反複點?了點?。
司南推門而入,對澹台楨道:“郡王,黎川已經擊潰百越蠻族最勇猛的支渡萬人軍,向南都奔來,最多?明日?,就能與郡王對康王那廝進行合圍。”
“甚好。”澹台楨道:“康王那邊占著毗鄰南都的青陽城,我們?兩下合圍,他就如甕中之鱉,任我們?拿捏。”
司南憂心道:“不過,聽謝昌說,黎川與支渡大戰,受了傷,不知可否承受得了急行軍。”
人在戰場上,小傷都不當回事,司南這?麼?特特地說出來,黎川這?傷不輕啊。
澹台楨沉吟:“若是嚴重,令黎川原地修整,改由謝昌領兵南下。”
“郡王,崔公公來訪。”
澹台楨皺眉,拿下度州之後?,虞國金太師乾脆兩手一攤,恭迎溫軍入南都,一同抗擊康王。澹台楨隻在入城之日?與金太師,小皇帝等人會麵,便以專心應戰為由謝絕各類宴請。
今日?,宮中怎麼?又來人了?
司南笑道:“今日?是虞國小皇帝九歲生辰,所以宮中大擺宴席,郡王,您還是得抽空應付應付。”
“讓崔公公進來。”
崔公公白麵無須,笑得像一朵迎風盛開的菊花:“郡王大安,奴家奉太厚懿旨,請郡王出席陛下的生辰宴,陛下也?殷殷期盼,能再睹郡王的風采。”
澹台楨懶得和他廢話:“幾時?”
“今日?戌時,請郡王移步清輝殿,與陛下同樂。”
“知道了,我回去,你?可以複命了。”
崔公公得到了想要的回答,笑得越發?擁擠:“那麼?奴家就不打擾郡王籌謀戰局,願郡王萬安。”
等人走後?,司南啐了一口:“一群爛人!城郊的難民都餓死多?少人了,他們?還忙著辦生辰宴。我去內務府打聽了一下,今年的規製,相比往年,絲毫未減。真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澹台楨默了默,問:“溫國那些守城的將領如何?了?”
“幾乎都是蘭家撐著。”司南說到這?,也?不由得含了一絲敬意:“蘭家變賣了大部分家財,給守城的將士們?發?糧晌,要不然,他們?就和渡州的士兵一樣衣衫襤褸,食不果腹。金太師樂得不用?從國庫出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我冷眼算著,蘭家再怎麼?家大業大,也?快變成空殼了。”
澹台楨沒?說話,沉默著走出書?房。入南都之後?,金太師原本要安排他們?一行人住在宮中。但是他選擇了雲家原來的住址,二話不說搬進來。金太師無法,隻得連夜清點?了幾十?箱珠寶,送過去。
雲家的人走的隱秘,除了最重要的東西,其餘的都留下了。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有雲意生活過的痕跡。
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就是雲意的捧雪居。裡麵長著一株高大的白杏樹,樹下是石桌,躺椅。澹台楨閉上眼,想象著雲意一身櫻紅紗裙,躺在上麵淺眠的模樣,片片白杏花瓣落在她的裙角,衣襟,還有——慢慢深吻就會殷紅欲滴的唇瓣。
再往裡走,是雲意的香閨,裡麵的一牆壁書?都搬空了,其餘擺設未變。澹台楨走到床邊,正打算小憩一會兒,耳尖一動,忽地抬起眸子?:“崔琨,進來!”
崔琨吊兒郎當地從門口倒吊下來:“郡王,明州有信件來。”
“拿來。”澹台楨眼前一亮。
信件飛來,澹台楨兩指夾住,三兩下拆信。
雲意熟悉的字體撲麵而來,上麵寫著日?常作息,所見所聞。特特地提到了澹台懷瑾,說澹台懷瑾暫居在送菜的老?李頭家,沒?讓他再來雲府。叢綠這?邊看?澹台懷瑾情堅心誠,很?受感動,約莫是要隨他走了。
澹台楨輕笑一聲,澹台懷瑾這?沒?出息的小子?,還真讓他如願了。即便叢綠願意,皇叔皇嬸那邊,還有許多?關卡要闖。看?在雲意的麵子?上,少不得要幫他一把。
略略盤算,澹台楨繼續往下看?,卻是又一樁事,他那並不熟識的小姨子?雲灩,請他幫忙保一個人,還畫了畫像。為此,雲灩還改口,稱呼他為姐夫了。
行罷,這?一聲姐夫,十?分熨帖,雲灩的忙,他幫了。
信到此就結束了,第二張是文令秋的畫像。澹台楨不甘心,翻過來細細地看?,才在背麵折角這?裡看?到了四個小字:思君,憶君。
第093章 第九十三章 冬竹壓雪
澹台楨的嘴角揚起弧度:“小雲意, 今兒就?不給你記賬了。”
信件細細地收好,揣在懷裡?與他一同小睡。半個時辰之後,澹台楨喚人進來洗漱更衣。
司南已經收拾齊整, 他今天棄了勁裝,穿上虞國人的長袖寬袍,顯得原本斯文的麵皮更為儒秀。
澹台楨忽道:“最近可有人給你說親?我?看你也十九了,是時候考慮考慮成親的事情。”
司南撓撓頭:“還打仗呢,等打完再說。郡王,您看這衣服我?是不是穿錯了啊, 每走一步都像是能踩到袍角,走個路都不舒服, 太?憋屈了。”
澹台楨挑了挑眉尖:“這才能注意到你是否步調優雅, 行止如儀。虞國貴公子往往還會在腰封掛上幾枚玲瓏環佩, 行路以環佩不響不亂為佳。”
“天啊, ”司南直搖頭:“誰想出來的啊,堂堂男人, 整得跟小女子似的窮講究, 再加上他們滿口的之乎者也, 我?都頭疼。若不是今日要注意各方的動靜,我?真想偷偷拿個塞子, 在他們高談闊論的時候得個清淨。”
“國風如此。”澹台楨換上天青色繡淡色墨梅的長袍, 他走到雲意以前的梳妝台前翻了翻,隨意拿了根用舊的梅花木簪戴上。
司南瞧了瞧澹台楨, 奇道:“為何郡王穿在身上不違和, 還挺好看的。”
話音剛落, 外頭有人稟告:“郡王,崔公公又來了, 在門口候著。”
“嘿,生怕郡王不去。”司南不屑地撇撇嘴,看看天色:“這崔公公不會是日晷成精的罷?這麼準時。”
“走。”澹台楨跨出門外,長袍飄飄,墨梅舒展,竟有一股子流水寫意的味道。
司南看了看自?己,更憋屈了。他跟上去,走了好幾步才適應過來,沒再踩到袍角。
崔公公見到澹台楨出來,眼睛笑得不見縫兒:“郡王,您換上我?們虞國的衣袍,簡直是榮曜秋菊,華茂春鬆。比起蘭公子,也是不遑多讓。”說完,崔公公意識到了什麼,反手給自?己一巴掌:“喲,老?奴嘴快,該打!該打!”
澹台楨隻看了他一眼,眸中無風亦無波:“此次宴會,蘭容與也來?”
崔公公又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帖子已發到蘭公子手上,蘭公子卻?沒明確出席。為此陛下很不高興呢。陛下一片好心,知道您和蘭公子有些齟齬,所以有心說和。哦,對?了,陛下已經為蘭公子指婚,那位閨閣秀女,是大學士楊應的女兒,今日宴會啊,她也隨父母出席。”
司南心裡?暗笑:不用猜也知道,這肯定是金太?後授意。女人的心思?歪歪繞繞的,她是怕郡王膈應郡王妃和蘭容與的前情,要給蘭容與身邊塞人。
“走罷,時辰不早了。”澹台楨喚來墨風,利落上馬。
司南忙領著親兵隨護在側,一行人風風光光往皇宮去。
而在城門下,卻?是另一副淒淒慘慘的模樣。
屹立百年的城門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黧黑得如同燒焦的岩石一般。士兵們或是坐著,或是站著,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是死氣?沉沉。
蘭容與遙遙眺望著青陽城的方向,閉了閉目。
崔公公的乾兒子崔寶早就?來了,在底下不耐煩地再次催促:“蘭公子,怎地還不洗麵更衣?或是誤了時辰,陛下是要怪罪的。”
文令秋青筋暴起,就?要衝下去打人,被蘭容與死死摁住:“莫衝動!”
“蘭大哥,事到如今,你還忍!”文令秋悲憤道:“蘭家的祖宅都讓伯父拿去賣了,你們蘭家就?剩空殼了。你看看,朝廷在乾什麼?他們吃的一桌菜,都夠全?軍一個月的夥食了!”
蘭容與何嘗不知?但是每每蘭家長輩來看他,把?銀票交到他手中的時候,無一不是殷殷叮囑他莫要辜負陛下的器重,保住虞國百年的基業。
他們蘭家,世代忠貞,絕無更改。
蘭容與諷刺地笑出聲,忽地想到了夢中渺渺的身影。她回到了明州,應該過得很好了罷。她未再接受他,是自?由而正確的選擇。願她以後,芳齡永繼,平安喜樂。
洛子修捧來盆熱水:“容與,洗洗罷。”
水麵映照出一張蒼白清雋的臉,往日風流已減去七七八八,隻餘下深深的疲憊。蘭容與就?著水麵整理儀容,除下鎧甲,隨意套上一件霜白的外套,緩緩走下城門。
崔寶陰陽怪氣?:“快上車罷,要不要奴家扶你?”
蘭容與恍若未聞,正要登車,卻?見一輛香車款款而來。崔寶眼尖,喃喃:“楊家的馬車來這作?甚?”
一位十五六歲的小婢下車來,將一個黑盒子交到蘭容與手裡?,福身道:“我?家大人命姑娘來送銀票給守城的將士們,這些都是大人在朝中籌措的,諸位都是國家的脊梁,天地朗朗,公道自?在人心!”
蘭容與望向馬車,頷首致意:“容與替諸位將士謝過楊大人,也謝過楊姑娘。”
車簾微微而動,似是裡?麵的倩影在優雅還禮。
崔寶心裡?有些忌憚楊大人,他是金太?師倚重的臣屬。他收起陰陽怪氣?的嘴臉,咳了咳:“兩位都要赴宴,請啟程罷。”
“稍等。”蘭容與快步將黑盒子交給洛子修,才反身登車。車簾緩緩放下的時候,蘭容與盤腿打坐,緩緩閉上眼。
虞國皇宮占地廣袤,有五宮七十二殿,處處白玉大理石,朱色琉璃瓦。然而,這綺麗精巧的皇宮,隱藏著衰敗的跡象;僻靜地坍塌的舊宮殿,餓死在冷宮的嬪妃,枯樹上暗自?棲息的烏鴉。仿佛一場繁花之後,盛大的凋零。
澹台楨走進宮中,就?有軟轎等候,宮人服侍,腳不沾地的到了清輝殿。裡?麵燈火輝煌,巨大的花樹燈盞一叢接一叢,美如仙境。
“郡王,您來了。”虞國小皇帝皇甫衡在太?後的示意下站起來,含笑迎接。澹台楨點點頭,從?司南手中接過禮物,獻給皇甫衡:“一點薄禮,不成敬意。”
司南在旁解釋:“這是我?們溫國的珊瑚雕,取自?深海,十分罕見。”
皇甫衡立刻來了興致,抱在手裡?就?要玩耍。金太?後咳了咳,皇甫衡馬上將禮盒交給身後的宮女:“多謝郡王,朕很喜歡,請郡王和諸位溫國的勇士入座。”
澹台楨的案席就?設在虞皇之下,金太?師之左。才入座,金太?師便笑著舉杯:“郡王天賦奇才,令我?等文臣十分讚歎,郡王甫一出現在南都後方,皇甫徹那小兒就?嚇得退回青陽城,當縮頭烏龜去了。”
“太?師謬讚。”澹台楨淡淡應了一聲。
“郡王太?謙虛了。”金太?師笑了笑,繼續道:“今後,我?虞國還將繼續仰仗郡王,若是能殺了皇甫徹這亂臣賊子——”
“有盟約在手,太?師可放心。”花燈璀璨,明如白晝。澹台楨的眸底卻?仍是黑黝黝的。
金太?師就?有些訕訕的。
司南見狀,笑著說:“金太?師,聽?聞虞國有十數戲種,不知今日能看幾種?”
金太?師看向女兒,金太?後笑著接話:“宮中有專門的伶人,其中有一位能唱七八種戲。”
“既然如此,這就?請上來罷,讓我?們飽飽耳福。”
金太?後點點頭,側身吩咐崔公公。不多時,十多個伶人水袖如雲,流水一般地進入大殿,咿咿呀呀地唱起來。
殿上開始活躍,許多大官相互敬酒,還有一些腹中藏稿的,借著樂聲朗誦吟哦,讚美陛下。
澹台楨轉著手中的酒杯,目光在大殿之中逡巡。大殿之上都是文臣,武將一個未見。蘭容與沒來,文令秋也沒來。
司南聽?著聽?不懂的唱詞,昏昏欲睡。但這是他提出來的,他還得裝作?興致盎然的樣子,著實是苦不堪言。
正煎熬著,忽聽?門外小太?監唱喏:“忠勇侯世子蘭容與,楊大學士之女楊亦晴進殿!”
蒙蒙夜色之中,一個清瘦的身影由暗到明,出現在眾人麵前。
仿佛一塊已經薄到極致的美玉,稍稍用力?就?會折斷。又如一枝曆經千重雪的冬竹,每動一分,就?會落下一重雪。他帶著自?城門而來的寒氣?,吹開了靡靡之音。
在座的大臣不由得緊了緊衣襟。
金太?師麵露不悅:“蘭公子,今日陛下壽辰,你卻?一身白衣,這是何意?”
蘭容與的麵色與衣裳一般白:“臣從?城門處趕來,未曾有時間?置辦華衣美服。”
“你!”金太?師怫然不悅。金太?後趕忙打圓場:“蘭世子勞累了一日,來人,尋件金底長袍給蘭世子換上。晴兒,彆?站著了,坐到哀家身邊來。”
澹台楨冷眼瞧去,楊氏女站在蘭容與身後,嫋娜纖弱,一雙眼睛如霧裡?杏花,竟與雲意有五六分相似,不由得冷笑一聲。
楊氏女的目光一直追隨著蘭容與,經身旁的人提醒,才去了金太?後身旁。
崔公公請蘭容與換衣裳:“世子,隨老?奴去偏殿罷。”
蘭容與目光一凝,撩袍下跪:“臣忠勇侯世子蘭容與,懇請陛下體?恤平民與將士,厲行節儉,發放糧晌,以救萬民於水火之中。”
第094章 第九十四章 白衣染血
綿綿的?綺麗氣息仿佛停止了流轉, 唱戲的?伶人舌根一抖,詞句破碎。她趕緊跪下來:“奴不是故意?的?,陛下恕罪。”
然?而, 無人有暇顧及她一個小小的伶人。
樂聲停止了,眾人麵麵相覷,喝下的?酒變成?熱汗,一滴一滴地滲出來。
皇甫衡茫然?地看著蘭容與:“這件事情太師與蘭世子不是討論解決了麼?怎麼今日又拿出?來說?”
金太?師咳嗽一聲,看向蘭容與的?目光帶著威脅:“的?確如此,蘭世子是累糊塗, 記差了。”
蘭容與目光濯濯:“陛下容稟,金太?師確實與臣討論過此事, 然?而他言語含糊, 態度敷衍, 並?未從國庫撥出?一分錢。前線將士天天以命相搏, 卻要忍饑挨餓,迎寒受凍。”
皇甫衡愕然?, 但他習慣了依附母後與金太?師, 並?不想管:“當中肯定有什麼誤會, 待宴會結束之?後,你們再詳談。”
“陛下說的?是。”金太?師目光又嚴厲一分:“今日是陛下壽宴, 理當喜慶祥和, 蘭世子,退下罷。”
蘭容與慢慢地站起來, 正當大家以為他要入座的?時候, 他忽然?掀開衣襟, 露出?了層層包紮的?前胸。
女眷們嚇得捂住眼睛,金太?後斥道:“蘭世子, 你是虞國貴公子的?典範,宴會上還有女眷呢,你怎麼會做如此出?格的?事情?呢!”
澹台楨摩挲著手中的?酒杯,古井無波的?眼眸流露出?玩味。蘭容與終於忍不住了,他倒要看看,今日蘭容與能做到什麼程度。
目光一轉,澹台楨發現楊家姑娘並?沒有像其他女眷一般捂臉或是背過身去,而是盯著蘭容與的?繃帶,眼眶慢慢地紅了。
嘖嘖,看來這位楊家姑娘,對待蘭容與有幾分真情?意?。金太?後並?不是亂點鴛鴦譜,這門親事,也許會成?為良緣。
蘭容與的?聲音如冰擊玉鼓,鏗然?有聲:“陛下,這傷是否可怖?”
皇甫衡如坐針氈:“來人,快來人,蘭世子魔怔了!”
殿外的?士兵就要入內捉拿蘭容與,澹台楨悠然?站起來:“蘭世子孤身一人,諸位在怕什麼?兵刃入殿,大為不吉,請陛下三思。”
金太?師隻?得擺擺手,殿外士兵相互看了看,複歸原位。蘭容與看了澹台楨一眼,又問皇甫衡:“陛下,臣這傷,是否可怖?”
皇甫衡扭著身子:“可怖可怖,甚是可怖,蘭世子,你快穿好衣裳。”
蘭容與緩緩掩起衣襟,繼續道:“守城的?將士們,無一不是身上帶傷,有些人的?傷口,比臣的?可怖十倍百倍。饒是如此,他們依然?堅守著國土,不曾後退半分。然?而,他們披肝瀝膽,卻連吃飽穿暖都是奢望。”
楊亦晴淚水滴落下來,砸在手上疼得鑽心。她身邊的?金太?後,卻氣的?胸脯起伏不定。這些躲在後麵享受的?人,怎會理解蘭世子為國為民?的?嘔心瀝血?
“蘭世子。”金太?師氣的?眼睛鼓鼓,活像一隻?皺起來的?金魚:“連年征戰,虞國國庫空虛,你們苦,陛下心裡也苦。作為臣子,你應當體恤陛下,而不是在壽宴當天咄咄相逼!”
蘭容與冷笑:“體恤陛下,還是體恤你呢,金太?師?”
眾人愕然?,膽小的?已經汗流浹背。金太?後坐不住了,站起來指著蘭容與喝問:“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臣什麼意?思,太?後娘娘心裡清楚,金太?師心裡清楚,在座的?諸位心裡也清楚。國庫空虛,除了連年征戰,還有金家的?手筆。金家的?家產,隻?怕比國庫還要豐厚!”
“血口噴人!你簡直是血口噴人!”金太?師麵色漲紅,不住地使眼色。許多大臣紛紛站起來,拿出?論道的?氣勢指責蘭容與。
蘭容與就在這一眾麵目扭曲的?爪牙之?中,兩?袖清風,巋然?不動。任他們罵得很累了,才再次開口:“單是太?後娘娘案桌上那一道千手觀音,所耗費的?珍貴藥材,就足夠全軍一月的?糧食,更?彆提其他。金太?師說國庫空虛,今日壽宴的?規模,儀仗卻不比往年少。”
戶部尚書喝道:“陛下日日為民?憂心,好不容易到了生辰,自然?是要大辦的?。”
蘭容與反駁:“縱觀史書,每逢戰時,皇家的?份例皆是縮減,就算先皇也是如此。今日壽宴規製卻依舊,它的?依據從何處來?梁大人,請回?答。”
被點名的?禮部尚書梁大人汗都濕透了,史上在戰時仍舊奢靡的?都是昏君,他可不敢說。嘴唇抖了半天,仍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澹台楨瞧得興致盎然?,身旁司南忽然?喚一句:“郡王。”
“何事?”澹台楨轉過頭去。
大殿上唾沫橫飛,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蘭容與身上。司南趁無人注意?,以手代筆,匆匆寫下幾行字。
不知是誰透露了蘭容與在大殿上與金太?師對峙的?消息,皇宮外聚集了許許多多的?民?眾,皆是支持蘭容與的?。虞國皇室今夜若是一著不慎,隻?怕要生民?變。
澹台楨看罷,目光在大殿之?中逡巡,在一眾爭吵得麵紅脖子粗的?大臣之?中,有位白麵有須的?中年男子特彆淡定,閒閒地喝茶,還時不時眼睛往殿外飄。
司南及時解惑:“他是太?常寺大夫,似乎姓盧,膝下有兩?個美?貌的?女兒?。大女兒?送給?康王做孺人,康王造反之?後他立馬與大女兒?斷絕關係,把小女兒?送給?金太?師的?兒?子做妾。”
原來是一株牆頭草,與康王那邊的?關係,隻?怕是明麵上斷了而已。這大殿裡的?消息,十有八九就是從他嘴裡漏出?去的?。虞國的?人啊,直到現在還要相互撕咬,可悲可笑。
澹台楨嗤笑,再次看向蘭容與。
他的?身上沾了酒汙,不知是誰潑的?。但是他的?目光依舊明澈,身姿依舊筆挺,聲調朗朗,走向金太?師:“你們無論語言如何冠冕堂皇,都掩蓋不了金家鯨吞國庫的?事實,我手上有一份清單,是曆年各地運進京城的?貢品,金太?師敢不敢打開你們金家的?庫房,讓我們對——”
一柄雕刻精致的?小刀,從蘭容與的?前襟沒入,一團殷紅如墨染白霜,迅速洇開。
蘭容與順著刀柄看向來人,目光一瞬間聚集了哀、歎、怒、傷:“陛下,你——”
皇甫衡氣急敗壞:“蘭容與,你踩壞我的?壽辰賀禮了,該死!”
蘭容與慢慢往下看,他的?腳,壓在一座木雕的?雙馬上,其中一隻?馬腿,已經斷了。
就為了木雕雙馬,蘭家含著血淚效忠的?陛下,毫不猶疑地殺了他!
蘭容與笑了,他已經分不清其中有多苦,也沒必要分清了。
天地旋轉,最後所有的?吵嚷離他遠去,塵世歸於清淨。蘭容與仿佛回?到了初春的?春明堤,漫漫的?桃花樹下,身著櫻紅衫裙的?少女向他跑來。他伸手牢牢地抓住了她:“彆走,彆離開我。”
少女美?麗的?杏花眸中滴下大顆大顆滾燙的?淚,落在蘭容與的?麵頰上,蘭容與顫了顫,急著去拭她的?淚:“彆哭,娢兒?,彆哭。”
“我不是娢兒?。”少女的?聲音柔弱卻堅定:“彆把我當成?她,此刻陪在你身邊的?人是我呀,我是楊亦晴!”
楊亦晴?蘭容與勉力睜大眸子,看清了少女的?麵容。對,她是楊亦晴,這段艱難的?日子,她明裡暗裡助他良多。可惜,他此生注定要辜負她了。
“對不起,楊姑娘。”心口越來越涼,他艱難地轉頭,看到了被抱在太?後懷裡安撫,仍憤恨看著他的?皇甫衡。
他蘭容與這一生,真是可笑,可悲,可歎。
最後,蘭容與的?目光,落在了麵色鐵青的?澹台楨身上。
“照顧好娢兒?,莫負她。”蘭容與在心裡說完,耗儘最後一絲清明,慢慢地合上眼睛。
身體一下子變輕,脫掉了所有負累,所有枷鎖,無比地鬆快。蘭容與睜開眼,發現自己浮在半空,看著下麵的?碌碌人群。
所有人都各懷心思,唯有楊姑娘,抱著他的?屍首痛哭,整個纖細的?身子都在顫抖,仿佛永遠都站不起來了。
蘭容與心生憐憫,飄到楊亦晴的?上方,想將她扶起來。然?而,他的?手,並?不比吹過的?風有力量。
“彆哭了。”蘭容與輕喃:“亦晴,會過去的?,你的?人生還長呢。”
楊亦晴仿佛聽到了他的?聲音,猝然?抬眸,含淚的?眸光與蘭容與在半空中相遇,刹那間,蘭容與讀懂了她的?悲愴與決絕。
“不!”蘭容與心口驟然?一疼,眼睜睜看著楊亦晴拔出?他前襟上的?匕首,插進了自己的?胸膛。
雙眼疼得發花,蘭容與捂著胸口退後幾步。很快,楊亦晴從她的?身體裡走出?來,驚奇地看向蘭容與。
“你太?傻了!”蘭容與不知如何是好。
“蘭世子!”楊亦晴歡快地撲過來,緊緊抱住蘭容與:“我找到你了,此時此刻,隻?有我和你是一樣的?。我好開心!”
蘭容與抬起她的?麵容,細細地打量她,其實她與娢兒?是不像的?,眉更?長,眼尾更?圓,笑起來清純而無辜。他何德何能,讓如此美?好的?姑娘放棄生命,追隨他。
楊亦晴的?目光亮晶晶的?:“蘭世子,我們自由了,走罷,遠離這些汙濁的?地方。”
“好。”蘭容與溫柔地牽起她的?手:“莫叫我蘭世子了,喚我——容郎。”
“容郎,容郎,容郎。”楊亦晴目光更?亮了,滿心滿眼全是他,一聲一聲地喚不夠。
兩?人相攜著走出?混著血氣的?大殿,消失在清朗的?夜色中。
第095章 第九十五章 天翻地覆
大殿上徒然死了兩個人, 爭吵聲驟然停止,氣氛變得詭異起來。吵得麵紅耳赤的人們麵麵相覷,皆望向金太師。金太師喘著粗氣, 憤怒褪去之後,一陣陣涼氣從脊背升起來。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蘭容與在南都人民心目中的地位,如今,蘭容與卻被陛下刺死在糜麗的壽宴上。
身?旁,還躺著殉情的楊家女。
頭一下子疼起來,金太師哆嗦著下令:“快, 封鎖宮門?,決不能把蘭容與的死訊泄露出去。”
“晚了。”盧大夫吃完一根羊腿, 閒閒地站起來。
仿佛是在佐證他說的話?, 大殿外有太監慌慌張張來報, 聲音都快破了:“陛下, 宮外的民眾殺進來了!”
皇甫衡縮在太後懷裡:“母後,有壞人來了, 怎麼辦, 怎麼辦?”
金太後忙忙地往後撤:“禦林軍, 禦林軍護駕,郡王——”
屬於澹台楨和司南的位置, 早已空空如也。
金太師暗罵一聲澹台楨狡猾, 指揮眾人護著皇上太後從偏殿撤退。盧大夫笑?眯眯地看著君臣狼狽的樣子,帶著影子一般的心腹從另一處走了。
燈火如花的殿中, 唯剩兩具遺體, 微笑?著靠在一起。
澹台楨與司南立在高聳的屋簷上, 冷眼看著虞國君臣從偏殿狼狽地逃走,如喪家之犬。
“郡王, 今夜是好時機呀。”
澹台楨撚了撚手指:“皇宮禦林軍守衛森嚴,僅靠民眾根本無法?衝進來。南都已然嘩變,城門?空虛,康王一定會趁機進攻,等他進來了,我們就甕中捉鱉。”
司南攏起手:“我派人連夜飛鴿傳書給黎川,分?出一隊急行軍攻打康王的老?巢,讓康王這廝無路可?退。”
澹台楨讚許地點點頭,又問:“文令秋那邊——”
“有人暗中守著呢。”
眼看喧鬨的火把越來越近,澹台楨與司南如影子一般往後飄,融入黑暗之中,消失無蹤。
這一夜,無論在虞國或是溫國的史書上,都是濃墨重彩的一筆。
蘭容與被虞皇殺死,守城的將士悲憤之下怒闖皇宮,全體嘩變。康王皇甫徹趁此機會一舉攻破南都城門?,繞道皇宮暗道的出口,將逃亡的金太師等人堵了個正著。
金太師想要獻上財寶祈求活命,康王積怨已久,哪裡肯放過。亂刀將金太師砍成肉泥,頭顱高高地懸掛在一棵樹上,等著烏鴉啄食。金太後,則隨便丟在一旁,供百越蠻族士兵肆意取樂。
慘叫聲不絕於耳,小皇帝兩股戰戰,尿了褲子:“三皇兄,饒命啊,這皇位給你?,我不要了。”
康王陰陰一笑?:“放心,你?的命還有用。不過,你?的手啊,腳啊,得?留下一隻。”
小皇帝膝行過去,抱著康王的腿痛哭流涕:“不要,不要砍我的腳,你?叫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康王指著金太後的方向:“你?砍她一隻手,我就留你?一隻手,你?砍她一條腿,我就留你?一條腿。”
圍著金太後的百越蠻族人提起褲子散開,露出一團白肉,不知是死是活。小皇帝哆哆嗦嗦地站起來,康王丟下一把刀:“去罷,勇敢些?,我的陛下。”
小皇帝就這樣,拎起刀,走向疼愛他的母後,喃喃自語:“母後,你?不要怪我,我是被逼的。你?同我說過,所有的人都是螻蟻,隻有我是全天下最尊貴的人。”
康王身?後,端坐馬車的貞太妃興奮地翹起嘴角。
然而小皇帝沒等走到金太後身?邊,就兩眼一翻昏過去了。貞太妃頓時氣惱:“這沒用的小東西,砍隻手都不會。”
旁邊伸過來健壯的臂膀,將她摟住:“不如,我去幫你?砍了?”
貞太妃看向百越王,柔順地伏倒在他懷中:“怎麼好勞煩大王去做這件事,難得?來一位風韻猶存的婦人,軍中兄弟怕也舍不得?她早死的。先讓她再快活幾天,我偏要等皇甫徹醒了,砍下她的四?肢。”
百越王攤手:“你?們女人狠起來,比男人更可?怕。”
貞太妃惱了:“大王這是嫌棄妾?”
“怎麼會?我的美?人。”百越王很想就地把她辦了,但想想後麵的計劃,隻能作罷。
康王派人把昏過去的小皇帝丟進另一輛馬車裡,過來對貞太妃和百越王道:“澹台楨要動手了,咱們得?趕緊走。”
虞國百年基業,先祖為了子孫後代計,暗中挖了不少?密道。這點金太師他們知道,康王自然也知道。順著密道,他們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躲開澹台楨的前後夾擊,去往明州。
百越王哈哈大笑?:“得?了那麼多金銀珠寶,還耍了澹台楨一道,大快人心!”
康王得?意一笑?:“滅掉火把,隨我入密道。”
夜儘天明。
南都城剛剛經曆了一場劫難,仿佛被剝去了華麗衣衫的少?女,在角落瑟瑟哭泣。城門?處,文令秋和洛子修搭起簡易的靈堂,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
“我真後悔沒有陪著他去!”文令秋憤恨道:“蘭大哥死的太冤了!”
洛子修並沒有像以前那般溫和地安慰文令秋,摯友死後,他再也無法?與虞國皇族和解。
“令秋,走罷,去明州。”他拍拍文令秋的肩膀:“隻有雲將軍,能助你?報仇。”
“好!”文令秋下定決心:“等蘭大哥下葬,我就走,你?呢,你?跟我去麼?”
洛子修搖搖頭:“容與雖走了,他的一些?詩稿和書稿都還在,我要整理潤色,以後刊印出來,讓它們流芳百世。”
他們說完話?,蘭侯爺與楊大學士送彆了吊唁的人群,朝他們走過來:“拙荊病倒,多謝兩位賢侄幫忙操持我們一雙兒女的喪事,我與楊兄已商定,為兩位小兒女辦冥婚,一同下葬。”
洛子修道:“容與高義,楊姑娘忠貞,正是佳偶天成,想必他們在黃泉路上,相扶相持,並不孤單。”
楊大學士想起女兒生時的聰慧懂事,偷偷抹了抹淚,拱拱手:“楊某失態了,見諒見諒。”
“無事無事,楊大人,千萬珍重身?體。”文令秋與洛子修拱手還禮。
靈堂之外,不知是誰起頭,唱起了楚辭悲歌。吊唁的人紛紛駐足,跟著唱起來。歌聲如潮水一般,一浪高似一浪,似乎能直達天聽。陰鬱的天色,收到了歌聲的浸染,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仿佛也在為一代英才?的隕落而悲傷。
澹台楨立在不遠的高樓之上,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郡王。”司南匆匆上樓:“把皇城扒了一遍,發現幾條密道,康王那廝,就是從密道裡逃跑的。”
澹台楨看向司南:“無妨,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多久。如今南都,青陽城儘在我手,他或許會隨著百越王逃往十萬大山,密切搜尋他們的行蹤。”
“是,郡王。”司南接著稟告:“如今南都隻剩下一些?安撫民生的收尾,南都人也不似以前那般排斥我們溫國的軍隊了。這是一些?剩餘官員的名單,您過目。”
澹台楨細細看了一遍,指了指遠處的洛子修:“此人進退有度,溫厚有禮,可?堪大用。”
司南從袖袋中摸出塊炭筆,添上了洛子修的名字。
“黎川那邊如何了?”
“青陽城被康王壓榨得?民不聊生,黎川接手得?十分?順利,並未遇到任何抵抗。康王那廝彆是貔貅托生的罷,不僅把青陽城的財寶席卷一空。虞國皇族帶著逃跑的那些?金銀珠寶,也被他帶走了。”
“派人清點皇宮內務,看看還剩下什麼,先撥一部分?出來購買糧食和傷藥,發放給南都的傷兵和民眾。”
“好咧,南都人會感恩郡王的。”司南咧嘴笑?。
“回府。”澹台楨一麵下樓,一麵擬著章程。南都這邊萬事待定,百廢待興。需得?陛下從溫國派些?文臣過來穩定局麵,重整朝綱。此外,他還得?寫一封私信,告訴雲意蘭容與的死訊。
拋開家國,私情,對蘭容與的死,澹台楨是帶著憐憫和遺憾的。若是他早前接受溫國的招安,此時已經官居高位了,怎麼會英年早逝。
雲意知道後,會很傷心罷,畢竟有多年的情意在。
一會兒的功夫,雲府已到。澹台楨下馬入府,才?走到寢居外,迎麵飛來一封信。澹台楨伸手接過,見到熟悉的字,眼神?溫柔下來。
崔崐從懷中摸出一隻燒雞,正要溜,澹台楨看著信上的一滴油漬,涼涼道:“你?最近過於悠閒了。”
“哪有?”崔崐立刻否認:“我時刻注意著各方的信息,還要暗中保護文令秋那廝,忙著呢!”
“明日你?去青陽城,看看黎川的傷勢,給他打打下手。”
崔崐手中的雞腿不香了:“哎?這邊都打完了,還留著乾啥,咱們不回去?”
“等你?從青陽城回來再說。”澹台楨捏著雲意的信,關上了寢居的門?。
崔崐狠狠撕一塊雞肉,咬牙切齒地走了。他還想著早點回去見珍娘呢,這虞國的破爛攤子,什麼時候能弄完?
老?,子,要,回,家!
澹台楨走到梳妝台前坐定,正要拆信,忽地聞到一股淡而清冽的香氣,澹台楨從半開的窗戶向外望去。
原來,院子裡的白杏,已然開了第一朵花。
冬去,春將至。
第096章 第九十六章 忽聞噩耗
今日雲意的信, 都是輕快的底色。
頭一件,便是雲鏑與歐陽清怡定親的喜事,雲夫人十分喜歡歐陽清怡, 直誇兒子?開?竅了,很快應允兩人的婚事。兩人的八字拿去給寺廟的高僧合了,因著歐陽清怡無父無母,少了許多繁瑣,婚期應該很快就能定下來。
雲意希望兄長成婚的時候,他能回?明州。
他作為妹婿, 自然是要回的。澹台楨嘴角上翹,繼續看下去。
這第二件事, 是叢綠有孕了。澹台懷瑾高興得快要?瘋了, 整天在雲宅周圍轉悠, 差點?被雲夫人懷疑。幸而雲意趕去解圍, 說送菜大?爺收的乾兒子?有點?傻,這才化解了。
叢綠知道自己有孕之後, 已決定隨著澹台懷瑾遠走高飛。雲意把賣身契還給了叢綠, 從此以後, 叢綠就是自由身了。
澹台楨眉頭一擰,澹台懷瑾這是要?棄家流浪去?沒用的小子?!他迅速寫下一封信, 吩咐下人:“去交給崔崐, 讓他送去明州。”
下人匆匆而去。
澹台楨吐出一口濁氣,仔細把雲意的信收好。然後在書案後攤開?奏章, 沉下心來書寫。
最後一行字寫完, 天已向?晚。司南踏著暮色匆匆而來, 神色嚴峻:“郡王,探查到康王一行人, 往明州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