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如流水, 正好比凡世裡人們的記憶。轉眼之間,又是十年過去。這十年裡,世道仍是和平,鮮有大事發生, 閬風劍閣沉寂無語,已久不聞外事,眾人早已將十年前不哭閻王在賞劍會上鬨的那一出給漸漸淡忘,也需得人提醒,方才能記起當初秦湛收徒時大開選劍樓的轟動。
秦湛作為正道第一劍,依然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不過因為她快十年沒有音訊傳出,人們在提及秦湛後,更多會將目光放在曾經沉寂的一劍江寒身上。人們熱衷於談論他在這十年間是如何一人一劍便與整個枯葉宮對抗,甚至連司幽府君親來也奈他不得的事跡。
除了一劍江寒, 另一個常常被人提及的,是新一輩弟子, 祁連劍派安遠明的徒弟雲鬆。
越鳴硯除卻十年前的賞劍會上,得了眠冬劍一事名動天下外, 已多年未有消息傳出。人們也漸漸將他暫時放置一旁, 提起年輕一輩的佼佼者,大多都是指雲鬆。
提起他, 就必要提及他在賞劍會上拔得頭籌後, 是如何攜著一柄流月劍遊曆天下, 踏遍四境山水, 行俠仗義積善造福旁人的。聽說北境有戶人家因得了他極大的幫助,甚至想要為他修祠供奉——雲鬆百般拒絕也不得,最後隻能退而求其次,請這家人供奉起“太上元君”,說是道通本源,與其謝他,倒不如謝眾道祖師。
這樣的故事傳來,眾人自然又是對雲鬆刮目相看,互相議論:
“新一輪的摘星宴要開始了——這一次能摘星的,就是祁連劍派的弟子雲鬆了吧。”
人世間便是這樣,十年對於尋仙者而言或許隻是彈指一揮間,對於凡塵而言,卻是很久的日子了。就好比六十年一屆的摘星宴,昔年曾見過閬風劍閣秦湛空手摘星之景的人縱使還活著,也大多垂暮老老。
修真界要好一些,因為大部分人都記得當年秦湛是怎麼贏的,所以縱使秦湛的徒弟自賞劍會後足有十年未有音訊,他們也不敢認定這屆的勝者便一定會是雲鬆。
雲水宮現任的宮主便是如此。
在他的記憶裡,溫晦是個怪物,秦湛也是個怪物,那秦湛的徒弟越鳴硯——縱使原本是個普通人,被秦湛養上個十多年,早晚也要變成個怪物。雲水宮此時準備摘星宴,自然不能和那些沒見過溫晦與秦湛出劍的小門小派一樣,認為雲鬆贏定了比賽,從各方麵來迎合吹捧安遠明去。所以雲水宮的宮主縱使知道安遠明考慮到徒弟即將進階,想要的寶物是雲水宮的“碧玉珠”,雲水宮也未曾拿出這樣彩頭。
雲水宮的宮主不知道越鳴硯練到什麼程度了,但他對秦湛多少還有點了解。
所以他沉吟片刻後,吩咐弟子:“公布出去,此次摘星,星為‘一夢華胥’。”
弟子不明所以,困惑道:“‘一夢華胥’雖也是世所罕見的寶物,但作用卻不過隻是挽留春日,使一處四季如春罷了。摘星宴多年來,‘星’大多都為年輕修者修行所需的寶物,我們若是拿出‘一夢華胥’……宮主當然是好意,但會不會被其他門派誤解?”
雲水宮並非拿不出“碧玉珠”這樣的東西,說起來碧玉珠論到珍稀,甚至不如一夢華胥。但一夢華胥對於正需努力增長修為的年輕一輩而言,著實沒什麼作用。這樣的選擇或許會引得奪星門派的不滿,生出雲水宮不願旁派弟子出眾長成之類的想法。
雲水宮的宮主卻十分肯定:“擺出一夢華胥,碧玉珠這東西雖也少有,但彆的宗門未必沒有。祁連劍派想要,彆人未必想要。我等辦摘星宴,魁首摘得的星本就是對於他能力的肯定,誰說定要送他必需的了?”
“況且碧玉珠隻有祁連劍派才會想要,一夢華胥則不同。它不僅可喚春日,也可用來編織夢境,是件罕見的寶貝,用來做勝者的彩頭正合適。你的顧慮我明白,但若真拿了碧玉珠,才會是令旁人覺得我雲水宮可笑無力。舉辦摘星宴的明明是我們,卻按著祁連劍派的意思擇星——”雲水宮宮主,頓了一瞬,正色道:“我雲水宮與祁連劍派齊名,斷沒有自降身價的道理。”
弟子恍然,自然是對雲水宮主敬佩不已。敬佩之後,他又將新的事宜說給雲水宮主。
他略猶疑道:“還有一事……宮主,各門各派送來參賽的名帖已來了不少,弟子登記查閱後,發現這次昆侖也來。”
雲水宮主先未反應過來:“昆侖?一劍江寒?”
弟子點了點頭,臉上也有些尷尬:“對,他帖子上說,來參賽的會是千年前昆侖劍派風澤的傳人。”
雲水宮主:“……”
雲水宮主與一劍江寒的那點舊事舉世皆知。當年給一劍江寒批命的雖然不是他,但背書的是雲水宮,如今他是雲水宮的宮主,債自然是他背。若是以前他倒是不會這麼緊張,誰知道一劍江寒在哪兒又活著還是死了。可這十年的一劍江寒實在是太過矚目,令人想忽視都難。甚至他隻有一個人,一把劍,竟然也能在司幽府與枯葉宮的聯手下遊刃有餘,甚至尋機反擊——雲水宮主隻能賭一劍江寒並不在意雲水宮,這麼多年他都沒在意過,現在大概也不在意。
話雖如此,雲水宮主在覺得頭痛的同時,還是要吩咐下去,一方麵叮囑弟子絕不可提及一劍江寒的命格,另一方麵讓弟子對外宣布——摘星宴期間,雲水宮不再批命。
若要讓這位宮主來說,命這東西,可天定,可道定,卻不該由人來定。先宮主在位時,他便不修雲水宮最引以為傲的批命術——連創立道術的太上元君都對天地命運隻得隻言片語,更何況他們?
雲水宮雖有所謂的“玄青命鏡”,但他總覺得人的命運不該由一麵鏡子輕易決定,便是天地也有留予一縫於人求生。
斷言批命這樣的事……實在過於輕率。
“不過……一劍江寒若是也來的話,這屆摘星宴可夠熱鬨的。”雲水宮主雙手背於身後,喃喃自語,“誰勝誰敗還真說不定。”
弟子聽他喃喃自語,便不得不將第三件事給說了。
他語氣中忍不住流露出同情,甚至換了對雲水宮主的稱呼,說:“師兄……妖主他也寫了拜帖來。”
雲水宮主心裡一涼:“妖主?你說朱韶?”
弟子道:“妖主已與正道正式簽訂盟約對抗魔道,按照當時的約定,妖族可以如同正道諸派一般,派年輕一輩參與摘星宴逐星。”
是有這麼一回事。
大約在五年前,玉凰山發生了次震動。身為玉凰山妖主的朱韶將自己的母親關進了玉凰山的深淵裡,口述她通魔道背棄妖族的多條罪狀,極為強硬地清掃了魔道在玉凰山通過東境王妃滲入的全部勢力,更是重整了玉凰山的高層。
有玉凰山附近的居民道,那段時日的玉凰山連樹葉都是紅的,每日的慘叫不斷,東境王妃哭喊更是終日不絕,剜心泣血,連路人聽了都不忍入耳,也不知朱韶麵對這些,是如何還能將自己的母親狠心地關進深牢裡去。
“大抵妖怪都冷情,朱韶本就是個冷心冷肺的家夥,二十五年前做得出,二十五年後重來一遍,自然也沒什麼難的。”
世人茶餘飯後聊過也就過了,但誰也沒想到,在獨攬了玉凰山大權後,朱韶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正式與正道議和,甚至主動要求締結盟約。
自玉凰山誕生起,妖族便是四境中最獨特的存在,他們獨立成國,隻聽妖主一人號令,與正魔從不相乾,更從不為伍。正魔相鬥數千年,兩方也不是沒想過拉攏妖族,但從未有人成功過。因為從沒有一任妖主會在意正魔相鬥的結果,他們不在意,自然也不會被說動。
朱韶偏向正道,這事不是什麼新聞,偏向正道的妖主也不是未曾出過。但偏向正道偏向到締結盟約?這的確是玉凰山開天辟地頭一遭了。
朱韶的這次行為,一方麵確實是希望與正道議和,好為在正道中艱難求存的半妖們辟出一條路來。另一方麵,也是為了宣告天下、尤其是宣告魔道——玉凰山不再是兩王對峙的玉凰山,朱韶已徹底掌控了全部的妖族,成了真正的、獨一人的妖主。
近些年來,枯葉宮與司幽府動作頻頻,不知所圖,麵對妖族的示好,正道自然求之不得。兩方坐下商談了不過一日,便痛快達成共識。這些共識裡的其中一條——便是選擇在正道宗門裡活下去的半妖,有資格參加逐星。
雲水宮的弟子老實道:“妖主大概是為了那些準備參賽的半妖來的。”
雲水宮宮主:“……劍主的拜帖收到了嗎?”
雲水宮的弟子:“尚沒有,但宮主不是說過,劍主肯定會來的嗎?”
秦湛當然會來,閬風一早便將消息透過來了,好讓雲水宮有個準備。
可如今這準備,雲水宮宮主是真不知該怎麼準備。
秦湛、一劍江寒、朱韶、祁連劍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