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記錄完這兩天在張掖郡的所見所聞所想, 門外一聲馬嘶鳴, 衛景川趕到了。
衛景川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在路上還混了個搭檔, 那是個穿青衫帶方巾蓄著五柳美髯的中年男子,他生得身材高大,濃眉細目,舉手投足一派儒雅通透之氣,他身後跟著兩輛馬車, 一輛看著是載人的, 最後一輛上麵堆滿了重物, 隔著大老遠就聞到了一股藥味兒,想來是藥材了。
衛景平正在疑惑此人是做什麼的,前頭一輛馬車裡有人撩起簾子唾了一口,指著青衫男子的鼻子大罵:“阿玨你個臭小子誆我來這個鬼地方,凍死我了……”
阿玨。
聽聞新任龍城郡太守名叫柳承玨……衛景平見那青衫男子氣宇不凡,想來他就是自薦願往龍城郡擔當太守的柳承玨了,趕緊拱手一揖道:“在下是甘州府的衛景平,敢問可是柳大人?”
衛景平在心裡嘀咕:這人應該比他提早一個月動身,怎麼現在還沒走到龍城郡,難道他不急著赴任的嗎?
“正是本官。”柳承玨拱手還了禮:“我已聽你兄長說過你了,你是甘州府秋闈的解元。”
他來的路上馬車陷在溝坎裡出不來,恰好遇到衛景川打馬路過,見狀就跳下馬來用大到幫他將馬車輪胎給彆了出來,又一問都是去往龍城郡的,乾脆就結伴同行了。
見衛景川這麼魁梧高大,想著衛景平衛解元也一定是個敦實男子經得住西北的風霜,沒想到一打照麵,對方竟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郎,這可讓柳大人唏噓不已。
心道,他們粗老男人來這裡吃風沙就算了,你這般人物要是被吹打一番,來日黑皮糙相的,豈不是叫從前見過他的閨秀們心碎了一地。
這時馬車裡麵扔出來個土疙瘩,照著柳承玨就打:“臭小子你還走不走了?”
“馬上就走,”柳承玨跟受了氣的小媳婦兒似的:“二叔你彆動怒啊,怒傷肝,得了病醫者可是不自醫的哦。”
車裡坐的須發花白的男子是他二叔柳仲喜。
衛景平訝然道:“柳先生是大夫?”
柳承玨點了點頭道:“我身體不好,到哪兒都得帶個大夫。”
說完拍馬車裡那位大夫的馬屁:“是吧二叔,我得的是疑難雜症唯有二叔能治。”
衛景平憋住笑:“……”
看來柳承玨拿了龍城郡太守的任命書之後專程回了一趟原籍,把自己當大夫的二叔給哄來了,心道:龍城郡那不毛之地一下子去了那麼多人,很多人提著心勁長途跋涉,到了地方心勁一鬆難免要生病,一旦生病,要是缺醫少藥的,就隻能看天看命了。
而朝廷也隻遣來幾名隨軍的軍醫,人家自然顧不上百姓的,所以柳承玨事先想到了這一點兒,沒有即刻赴任,而是回去“請”了一名大夫來,看後麵的馬車上載著的藥材,想必是他采購了帶往龍城郡以防有人生病了得不到醫治的。
雖然與柳承玨才見這麼一會兒,但他帶著大夫和藥材上任的事讓衛景平立馬覺得此人十分可靠,他沒來錯龍城郡,更沒投奔錯人。
這時候天空黑沉沉地壓下來,片刻功夫之後就飛舞起鵝毛大雪。
“走吧。”柳承玨被他二叔催促著,大手一揮:“天黑之前就到龍城了。”
說罷他翻身上馬,牽著馬韁還罵罵咧咧這鬼天氣個不停。
衛景平也披上披風騎上馬,一行人由金燦燦飛在頭頂歡樂地嚎叫著助興,飛速往龍城郡方向行去。
馬蹄踏在路上,飛揚起一陣陣沙土。
“這地方雪不少,怎麼就這麼乾呢?”柳承玨方才罵娘的時候被風吹了一嘴沙土,吐了半天才又能張口說話。
他真是不解。
衛景平說道:“柳大人請看這落雪,最後都去了哪裡?”
柳承玨低頭往地上看了看,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雖然冬日常有“燕山雪花大如席”的降雪,但雪落到地上來不及融化,很快就被北風卷了去,整整一個冬季下來,到明年開春,能留在地裡的雪不多,土地得不到水分的滋養,春日又要被萌發的草皮吸收水分和營養,越來越乾,最後用手一抓就是一捧隨風亂飛的土粒兒,長年累月下來就慢慢荒漠化了。
而龍城郡近在咫尺的當地人叫大玉山的一座山脈,遙望上麵覆蓋著厚厚的積雪,陽光下反射的光能灼傷人的眼睛,似乎方圓多少公裡將的雪全都堆積到了大玉山脈之上,衛景平心道:土地上之所以積不起來雪,在於雪不化凍因此凝結不到土地上,將大玉山上的積雪鏟下來,用鐵鍬拍瓷實了打在地上,覆蓋幾層雪被,到明年開春土地得以滋養,再春播的話就容易多了。
他心中生出這個念頭,但沒有即刻說出來。
……
龍城郡中。
顧世安拎了一隻水桶,和書童顧小安在冰天雪地裡圍在井水沿上笨拙地汲水。本來郡中的飲水都是由紀東風大將軍暫且命令將士們從幾眼水井之中汲出之後分到剛安頓下來的各戶去的,但那點水除了燒飯洗碗根本不夠乾彆的,他聞著渾身的臭味,乾脆借了兩隻水桶,自己汲水來了。
主仆二人吭哧吭哧將一桶水拉上來,好不容易提到了井口,顧小安一腳沒站好打了個滑,人摔了個仰八叉,水桶打翻在地潑了主子半身水,激得顧世安破口大罵:“顧小安你是不是想凍死我……這鬼天氣這破井……什麼玩意兒……”
情急之下他飆出的竟是一口揚州話。
不遠的處駛過七八輛馬車,由兵士沿途護送,馬車裡坐的這便是叫紀東風大將軍緊張不已的放出宮前往龍城郡來的宮女們了。走在最前頭的一輛馬車裡,被拘在掖庭長達十五年之久的阮驚秋微閉著雙目端坐其中,恍惚中她似乎聽見了熟悉的鄉音,旋即側耳一聽,竟是有人用揚州話在一句接一句地罵人,震驚之下她微微挑開簾子,四下裡張望,漫天的風雪之中,他瞧見有人在水井邊拎著一隻水桶,許是不會汲水灑出來了,弄了他一身泥濘,那人拉扯了下淩亂不堪的頭發,好不狼狽……
她憐憫地歎了口氣,又放下簾子,茫然地又想起了她心心念念的謝五郎:謝家三郎如今已經是掌管戶部的大員了,深受天子寵信,按理說謝家該鐘鳴鼎食的赫赫之高門了,怎麼在京城就是聽不到謝五郎的消息呢,難道是在外省做了官嗎?
汲水那人還在罵個不停,阮驚秋嘴角上翹染了絲笑意,她又挑開簾子遠遠望了他一眼,記住了那個側影,她想,他既是揚州人士,等安頓下來,她去找他打聽打聽謝家的消息吧。
……
日落黃昏,一氣奔了二十多裡地人倦馬乏的時候,他們終於到了龍城郡。
雖然心中早有準備,但真的見到了入目之處連幾間土房子都找不著,全是臨時搭起來的羊毛氈帳篷,和蓬頭垢麵的大人孩子之後,衛景平還是愣怔在了馬上。
柳承玨跟他的反應也差不多,他一路西行過來,出了玉門關見散落在各處的低矮土房子,心中想著到了龍城郡,也找幾間土房子住個兩天在圖彆的,沒想到這裡連個低矮的土房子都沒有!
直到龍城尹江揚帶著人來接他,請他立即入住“太守府”,一個同樣用羊毛氈搭起的帳篷時,柳太守才苦笑著對京城方向拱了拱手:“謝陛下先見之明,賜了羊毛氈給本官。”
這下他不用住沒有窗戶的土房子了。
江揚又分發給衛景平一頂羊毛氈帳,而後看著衛景川說道:“衛舉人看著單薄,不如和這位壯士同宿一處?”
兩個人擠擠還能暖和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