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一,山頭火。
宜求財;忌爭執。
涿縣、樓桑村。
枯樹、湖畔、茅草屋。
清靜的院落裡,一張床榻擺放樹下,沉香入鼻,令人心神寧定,青石雕琢的獸首香爐中青煙嫋嫋。
項稷躺在床榻上,在熏香影響下也有了幾分平和之意,一夜過去,這已是他被那位阿德帶入村中的第二日,誤以為他是遭了附近虎狼峰流寇打劫的行人,便送來了村子裡唯一醫師的院落裡。
眼下,他也知曉了這樓桑村的大概情況,就是一個依山而建的村子,而王家則是村子裡最大的勢力,因為早年幾代前出過一個縣令,也算是書香家世,自從上一代鄉長於勇遭流寇毒手後,王家老爺子就接過了鄉長擔子,打點通縣裡關係,順利乾了下來,加上不曾做過什麼壞事,偶爾也會接濟村民,也小小累下善名。
隻是村子裡近來卻不大安平,似乎遭遇了什麼變故,時而都能見到村民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談論,尤其是他這個外人出現後,便更明顯了,眼下都能瞥見幾個婦人立在醫師院子外往裡張望著,竊竊私語,耳力過人的項稷卻是一字不漏的聽了進來。
“那小夥生的俊朗,卻是個江湖人,還遭了流寇劫難,唉,能活下來都是福大命大了,真不明白這些孩子怎麼想的,手上沒多少力氣,卻總想著闖蕩江湖,搏取功名,學藝與種地卻總不肯下心思,咱們這些庶民沒機會讀書,比不得沒落寒門,更比不得世家大族,能有個手藝混口飯吃就不錯了。”
“張大娘說的是,新帝登基七年以來,咱們這涿縣下麵三個鄉,家家戶戶多少人口,可這麼多年來又出了幾個武者?吃不飽、穿不暖的地方,拿什麼去練武!西北風可不能當飯吃。”
“對啊,咱們樓桑村也隻是布匹製造上得了台麵,周遭還有流寇馬匪年年作亂,多少人因此妻離子散,家中沒了頂梁柱,縣太爺都不願來的地方,還能有什麼大人物?”
幾位婦人越說越是歎氣,見慣了年輕氣盛的‘江湖人’慘劇,因為每一年,都有胸懷大誌的窮苦人家孩子走出村子,鎮縣,想要尋訪名師,求取機緣,還有一些熱血少年,閱曆淺薄,心思桀驁,書沒有機會讀,整天想與人爭強鬥狠,幻想著馳騁江湖,得到奇遇,一鳴驚人。
然而事實總是冰冷的,尤其是一些貧瘠、偏遠的地方,軍隊供給不足,武力孱弱,也沒有多少門派世家,惡獸橫行,潛伏的流寇與馬匪很多,普通老百姓一出門,就再沒有了人影。
人最怕沒有自知之明,更怕無力傍身。
“靈帝登基七年,那如今應是175年,一年後便是黨錮之禍餘波再起的節點,九年之後,便是黃巾起義。”
項稷聽著村民的話語,對時代節點也有了個大概認知,這般看來,隻要等到明年,朝廷便不會有什麼精力來關注他這‘被定義為霸王後人的小角色’了,接二連三的變故開始出現,漢室也將走向末路。
十裡一亭,十亭一鄉,亭長的領頭便是鄉長,而鄉長之上便是縣,這樓桑村之上的涿縣更是整個涿郡的治所,地位非同小可。
噠、噠!就在此時,院子裡響起腳步聲,那名為阿德的少年來了,手中還端著東西,見到項稷已醒,目光也明亮了三分。
“這座院子是黃老醫的,也是前些時日剛來村子裡的遊方道士,因助鄉長解了幾樁難事從而留了下來,在此暫居,周遭人家都稱他醫術好,本事高,而且心善,每日都會義診,不收錢,所以我將你送來了這裡,嘿嘿。”
阿德傻笑著,遞來了一小碗熱騰騰的稀湯,半塊焦黑的烤麵餅,眼角卻不自覺的瞥向他背負的長刀,露出一抹向往與豔羨。
湯很稀,米粒屈指可數,麵餅很薄,不過半個巴掌大,看得出來,村莊裡糧食也並不富裕,能送來這樣一份吃食,八成也還是看在屋子的主人,黃老醫的麵子上。
“有勞了,若無你相救,夜裡山林間還不知會發生些什麼事情,在下姓楚,字山河,還未知曉你的姓名。”項稷含笑相對,以楚代項,用了自己新生後取的‘字’,不曾透露真名,抱起缺了一角的湯碗,將那小餅捏碎放入其中一混,便吞咽起來,奔波數日,他也腹中饑餓,正是趕上了時候。
“村裡人都叫我阿德,積善行德的德,至於名,嘿嘿,老父當年拖家來到此村時亡於流寇之手,一直未取,宗族與家譜難知,家母希望我做個德行兼備的人,便阿德阿德的叫到了現在。”阿德望著他進食,不由摸了摸乾癟的肚子,彆過頭去,目光卻又一次忍不住落在了長刀上,忍不住道“你是練武的嗎,我也很向往江湖,可惜吃不飽、穿不暖,始終不得入門,當初一個路過鎮子的師傅,還曾誇過我根骨不錯呢,若是得高人傳授···”
嘀嘀咕咕的,到了後麵他自己聲音也小了起來,不知想到了什麼歎一口氣,自顧自側坐在那裡了。
普天之下,地方多少宗派,多少世家,又有幾個平民百姓能夠得到傳承?不要說被壟斷的‘神通序列’,就是武學也無比難得,就是有些門路的富貴人家,小一些的官宦子弟,也隻有舉孝廉或走關係之後才能夠有進入地方乃至皇家書院修習的資格,但傳承也不是立即可以得到,需要經過諸多審核和考察,各種考驗下來,才能夠拜入門下,擇優傳授。
當然,這是針對普通百姓與寒門的子弟,真正的大戶弟子則不需要這麼多考驗,另有門路。
而文武並舉一直是光武大帝立下的規矩,想要緩解壟斷的局麵,可惜少年人曆來血氣方剛,哪有幾個坐得住的?故而習武的才是大多數,但吃食藥浴卻是一大難題。
“這怕是動了學武的念頭,與我一般大的年紀,隻因吃不飽穿不暖而不得入門,委實可惜。”
項稷心中一歎,基本的察言觀色還是懂的,看出了阿德的心思。
以他入門的武者眼光看來,阿德雖瘦削,但渾身筋骨打熬不曾落下,隻是進補不足反而虧損了身子,這才遲遲不得入門,隻需改善一段時日便可好轉。
雖然他練的是刀,但武道已入門,最基礎的拳腳刀劍功夫還是能演練一二的,教上一手也無妨,權當是回報他‘安全入村’。
“若是有心,我指點你一兩手粗淺功夫也無妨。”說著,項稷按住刀柄,將木碗放到了一旁,徑直來到了樹下。
望著那口帶著血汙、甚至有些豁口的環刀,阿德忍不住問“你為什麼總是背著刀不撒手?連睡覺吃飯也不放下,昨夜我給伱換衣裳時也拽不下來。”
“因為窗外有狗。”項稷摸了摸胸前的劍傷,目光微微陰沉。
阿德有些糊塗了“背刀與狗有什麼關係?”
“正是,我背刀與你有什麼關係?”項稷理所當然的笑了笑,一手指向身旁空地,不再多言。
阿德聞言笑了,領會到了什麼,也不再說話,徑直走到了旁邊,聚精會神的觀看起來。
吸~
呼~
項稷定下心神,腳步挪移分踏左右,整個人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緩,甚至若有若無,好似一顆古鬆立在那裡,伴隨著呼吸的加深愈發挺拔沉穩,腳都站不穩,還練什麼功,隻有腳站穩了,肉身才不是無根浮萍,力量才能夠通達全身的每一寸角落,這便是最基本的站樁。
阿德跟著照做,以往一些彆扭不通之處也由此對照了出來,呼吸也由紊亂轉向有序起伏,功底很紮實。
引導著雙臂在胸前劃動如撥水,項稷呼吸更加綿長,下一刻,他震拳,整個人四肢竟同時擠壓向內,猛地縮成一團,像是被擠壓的彈簧一般又猛地舒展,四肢綻放,啪!的一聲爆出炸響,就連一旁古樹的枝乾都被搖動,散下幾片葉子。
“不動如山,動如雷震!”阿德目光一亮,他曾在鄉長家聽過這八字,知曉其意,不由脫口而出,看明白了這簡單幾個動作中的理念,靜動之間轉化,爆發在一瞬之間。
項稷點點頭,莞爾道“你倒是有慧根,我所學不多,但也明白一個一脈通百脈明的道理,這一靜一動之間不止是拳腳功夫,刀劍亦可用之,接下來我要練刀,你可細看。”
說著,他便揮動起環刀來,掃、劈、撥、削、掠、奈(自上而下是為奈落)、斬、突刀內八法一一而現,橫掃千軍、力劈華山、纏頭裹腦式、斜撩式、旋身蓋頂式都在此列,樸實無華卻最為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