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紺宇(1 / 2)

十一點不到,夜已涼。

房門被拉開,屋內的光很快向外傾瀉再規矩地撞上邊界。

代瀾剛洗完澡,吹風機吹得滿頭熱,出門像裹了一團火,又在冷風裡熄滅。

毛絨拖鞋走得小心,儘量不為人所知,半身撞開那扇鐵門,是另一個沒有風聲的世界。

何子遊還沒來,樓道裡頭黑漆漆的,有些太悶了。

她的腹稿很長,樓道兜圈複盤好幾遍,才放鬆些許。

在跺了幾次腳以後,代瀾放棄了讓感應燈加班的念頭,下一秒聽見樓上同樣被撞開的門響,暖色燈點亮,腳步階階落下:“這麼快,久等了。”

她不嫌牆臟,羽絨服柔軟碰硬,抬頭瞬間,男人已走到二分之一的樓梯處。

黑發順毛,比白天看著乖多了,發梢還有小簇被水黏著,分不清是否還有燈的濾鏡,除去未乾水汽的熏陶,盯著她的眼尾有半抹紅,隨著下行,笑意輕顫。

不自在眨巴幾下眼,代瀾裝無意錯開眼神,聳起肩,讓小半張臉被蓬鬆的衣領沒過:“我也沒等很久。”

“啊,那就好。”

何子遊又順著樓梯坐下,提膝上褲腿時,代瀾才發現他洗完澡還特意換了一套新衣服才出來,對比自己的卡通絨睡衣加長羽絨服……

雖然不是本意,隻是圖方便,但好像是有點不把人家當外人……

她心裡暗自懊惱,插兜的雙手帶著衣服往前拱拱。

……下次,下次還是穿正式點。

“怎麼了?叫我出來是想到什麼了嗎?”何子遊坐在和上一次相同的位置,連姿勢一樣,高度也恰好與她平視,然而不同的是,這次是她主動“邀約”。

幾個小時前代瀾在車窗上望過他的眼,而此刻無需折射,就在目光儘頭。

她莫名相信那時何子遊應該讀懂了自己的眼淚,真相不僅僅是沒能儘力保護。

就像他猜到,她心臟被剜去一塊一樣。

所以代瀾叫出他,鄭重其事,應允相信的約定,也不辜負何子遊的幫助。

“你猜到了吧?”她先試探落點,話尾小聲,“我哭的原因。”

與過去的創傷有關。

男人左手撐臉,由初始笑意漸漸化為鄭重沉吟:“或許吧?多少能猜到。”

空氣中似有默契電波,雙方未曾挑明,卻句句傳達清晰。

代瀾深呼吸,終於為此刻坦白做最後準備。

可話語都到了唇邊,身體卻猛然頓住,某瞬大腦卡殼——

如果此刻要解釋為何會恐懼挺身而出,必定要說明從前是如何留下創傷,可這麼一來,毀約的事便昭然若揭!

代瀾像卡殼的玩具,指令已經輸出,卻遲遲無法履行。

哈……怪她腦袋被淤塞太久,連這點也並未料想到。

原先的胸有成竹怎的都變成莽撞荒唐?

壓抑漫過胸口,局麵變得混亂,她隻能眼睜睜看著腹稿被瓢潑大雨浸染,字跡模糊。

思緒如藤趁著暴雨向上攀援,將後頸鎖得死死的,藏在兜裡的手掐著布料,呼吸節奏也不安。

我怎麼會忘了這個……那我現在該說些什麼?

無意的空白留了太多,燈光下代瀾所有窘迫都暴露得一清二楚,就在無措瞬間,眼前忽然落下黑暗幕布。

兩人都太久沒動,感應燈就罷工。

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令人慌亂的事實被墨黑覆蓋,偕同未知一起歸零,成為從頭再來的理由。

月光微微映過窗,代瀾雙眼逐漸適應突如其來的昏暗,寂靜時任何聲音都被放大。

忽地一聲淺笑,如羽毛落在心間,讓慰藉均勻鋪陳,然後是清黃的光芒隨抬手動作在暗裡劃出界限。

何子遊開了手機的手電筒,燈源朝下安置在身側,光努力讓他露出大半邊輪廓,無數塵埃飄動,以及泄露他撐在地上,邊緣被光燒著的細指。

明明是他應約而來,卻要他包容她毫無理由的刹車。

代瀾愧疚也是,挫敗也是,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最後卻化作孽砸垮肩頭:“對不起,我突然,好像……”

“沒關係,現在說不出來,那就留到下次。”

男人何等敏銳,她沉默片刻,就懂得之中意味,甚至無需解釋,就自作主張原諒,還順手給自己安慰。

她不敢對上他的眼神,準備好的防禦在何子遊麵前完全沒有用武之地。

找了再多懺悔的辦法,尋了再多掩飾的理由,都不及他體諒的一句。

每次都是這樣。

“我不是不信任你,”話語間代瀾仍然忍不住抬頭,一眼同何子遊溫潤爾雅視線相觸,勾起的嘴角苦澀,是對自我失序毀約的無力之痛,挫敗重重,“與其說不信任,倒不如說,是不信任我自己。”

“對不起……”她的頭埋得低,為幡然醒悟坦白的BUG,為丟下期待就遠走高飛的自己,“我以為我能做到,才叫你來。”

男人依舊望著她,眼中細膩璀璨的光並未湮滅:“我知道你不是不信任我。你已經邁出了第一步,所以一點也不著急,第二步肯定很快就到。”

“第一步?”代瀾雙手早離開口袋,借黑暗遮掩用勁撕扯剛結痂的傷口,難以放過自己,隻是聽見何子遊所言,她的手鬆了一瞬。

“看見你信息的那刻我真的很開心。”

何子遊的笑如風爽朗,直直撲入心裡,隨著話語情緒起伏,身體也微微晃動,因為有光的映襯,清晰可見周遭塵埃被撥動,再漸漸消失在代瀾前方,溺入黑暗。

“之前希望你能信任我,這就是第一步,不管你今天找我來是想說什麼,或是無話可說……”

“你有願意和我分享心情的想法,哪怕隻是一個念頭,我都為你開心,真的。”何子遊重複了好多遍“開心”和“高興”。

黑暗裡心緒細膩流淌,她摸索好久,突然有一盞燈亮了,他說是為她而亮。

可代瀾不是小孩子了,她知道茫茫曠野裡,突如其來的光代表的也許不是溫暖,而是危險,更不知道這盞光會亮多久,她不敢徹底放心,隻在周圍觀察。

仿佛這是與生俱來的客套,她也慣於以溫順擅長傾聽的麵具立在人群之中,看他們路過將燈點亮又熄滅。

但何子遊似乎是真的為她小小的一步而高興。

至少,這盞燈真的亮了好久。

她應該感謝,卻難抑慌張,或許這就是病中人和普通人之間細微的心理區彆。

任何人嘗試攻破她堡壘,哪怕隻有短短一寸,她都提高警惕,抬著水泥就往傷處趕,爭取在“敵人”看穿自己之前將缺口補上,不暴露任何弱點。

渴望光,又自甘墮落。

然而這次她猶豫了。

修補的手停在那小塊漏洞之上,躊躇不定,傾聽外界的呼喚。

“謝謝你。”

代瀾最終還是鬆了手,坦然目睹光緩緩從被何子遊鑿破的缺口裡一點點滲入。

不知為何,這三個字說出口的瞬間似乎感受到一點奇怪的情緒,絕不是悲傷,也並非痛苦。

而與此同時,她眼睜睜看著何子遊的溫和笑意倏然定格,再漸漸地,漸漸地融化成憐惜,莫名與失而複得後的慶幸相似。

他說:“我都說了你笑起來很好看。”

“什麼?”代瀾不解。

何子遊盯著她,卻似乎不再尋到答案,幾秒後將遺憾翻來覆去斟酌回答:“你剛剛笑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